也有让袁世凯害怕的人?
当然有。这个人他始终吃不下,摆不平,搞不定。
这样的人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首先,他拥有高贵的身份,是科举道路上的宠儿,进士、翰林、天子门生。不要小看了学历,中国人最看重这个。他鄙视连举人都不是的袁世凯,从心底真正地鄙视;随之而来的就是优越感,从心底而生的优越感,不愿和袁世凯为伍。他会鄙夷地瞅着袁世凯:一暴发户而已。
其次,他是个不爱钱、不好色的人,袁世凯再多的钱在他那儿也只是浮云,再动人的绝色佳人在他那儿也比不过自家黄脸婆。
但这样的人充其量只是个自命不凡的书呆子,不足以让袁世凯惦记。
他同样有杀人于无形的眼神。这个吗,袁世凯会有点妒忌、不痛快,但不会放在心上。
他是政坛大佬,军机大臣。这会让袁世凯有点惦记,但也不会害怕,因为自己上面有奕劻撑着。
这个人上面也有人,是中国最厉害的女人:慈禧。
所有的条件加在一起,又不买袁世凯的账,这个人的存在,当然是袁世凯的一块心病,大心病。
他是谁?
瞿鸿禨,进士、翰林、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兼会办大臣。才华横溢、相貌清秀,是官场中不多见的美男,人称瞿帅哥。
瞿鸿禨和袁世凯根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只是因为群殴才让他们走到了一起。鉴于瞿鸿禨在晚清政坛的特殊重要性,有必要细细说来。
瞿鸿禨之所以有今天,都要从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说起,这个女人就是慈禧。
慈禧一看见瞿鸿禨就想哭,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因为瞿鸿禨长得太像一个人啦,同治皇帝,慈禧这一生唯一的孩子。
都说慈禧和同治感情不和,可是内宫的家务事,外人谁能说得清呢?哪家父母不曾打骂过自己的孩子,能说完全没有父子情、母子情吗?
而同治年纪轻轻的十九岁就走了,寂寞的慈禧常常想念自己的儿子,常常后悔在世时不应该对他太严了。
当她第一眼看见瞿鸿禨时,就虔诚地认定,这位帅哥就是让自己还感情债的“儿子”。
慈禧将对儿子的思念和谦疚之情用眼泪来倾诉,倾诉到瞿鸿禨身上。但一看见就哭也不是个办法,调到外面吧。可走了,更想了,眼泪pia pia地往下流。
其实瞿鸿禨一点都不需要泪水的滋润,因为他从小就是在泪水里泡大的。
瞿鸿禨的祖上最高学历是秀才,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举家若狂,可考进士却总是落榜。于是父亲将所有的希望、将祖宗八代未完成的心愿全寄托在幼小的帅哥身上。
瞿鸿禨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就是“中”;手里拿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课本。白天、黑夜,路上、枕上、厕上,他和书本总有一个约会,推也推不掉的约会。
可以离开父母一会儿,却不能离开课本半步;可以顶撞父母,却不能背错半个字;不仅背一本书,还要背家里所有的书。
你可以想象,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幼小孤单的身影,在发黄的古书里寻找未来。不,是寻找怎样安慰一颗失落的心。
所以瞿鸿禨从小就懂得一个真理,读书,就是为了老爸。因为只有读书时,老爸才会高兴,才会绽开笑容。多孝顺的娃。
父亲眼神不大好,深更半夜,天上高挂半轮残月,朦胧中以为黎明到了,立马将瞿鸿禨从床上拉起来。可怜的帅哥一声不吭,继续背书。其实他心里明白,可是不忍心说破。老爸,我知道你的苦,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看着儿子深深地埋首于发黄的书中,父亲总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儿子高头大马,身披彩带来报喜。
这个老爸有点冷,这个儿子太憋屈!
不在憋屈中爆发,就在憋屈中更憋屈,瞿鸿禨终于爆发了。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入翰林。
几代人的梦想,他只用了几年就实现了。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瞿鸿禨身形瘦削,如风中之柳。没办法,读书时太受亏了,大了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现在,瞿鸿禨从慈禧的泪水中找回了久违的母爱和温暖。有母爱也不错,而且是级别最高的母爱,别人求都求不来。所以当慈禧一哭时,瞿鸿禨就默默地跪在那儿,一直到眼泪流完。
老太太,您就尽情地流泪吧,我知道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眼泪过后,将是无尽的爱和关照,仕途的关照。
谁说这个冷漠的铁娘子没有女人味,没有爱心?她哭起来一点都不含糊,货真价实咸咸的泪水,一会儿就聚成弯弯的小河流。
今夜的泪水让你如此美丽,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流泪的时候最动人。
除了母爱,瞿鸿禨还有朋友之爱。他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叫张百熙。他们一起成长、一起读书、一起考取功名,一路风雨互相扶持,也一起在等待机遇,等待男人的雄起。
庚子年后,军机处重新洗牌。慈禧有意选年纪轻一点的优化人员结构,充实领导班子,选来选去,选中瞿鸿禨和张百熙这哥俩儿。他们约定,无论谁入军机处,都要保举另外一人任两江总督。
在昏黄的油灯下,哥俩儿庄严地宣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许下一个诺言,见证一段真情。
军机处毕竟是国家中枢机构,逢进必考,这样显得公平、公正、合理,透明。
考试题目很潮流,谈谈你对新政的看法,可自由发挥,无标准答案,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字数不限(最好控制在一万字以内)。
张百熙开始了,他饱含无限对国家、对民族的深情,任思绪遨游。鸦片战争一声炮响,英国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灾难深重的近代中国开始落伍了,为什么会落伍,背景是什么、意义有几点,慢慢道来。他越写越多,越写越激动,感叹号越来越多,泪水涌上了张百熙的眼睛。
怎么看不见了?
天黑黑,当然看不见了,监考的都趴桌上睡着了,而那边瞿鸿禨已早早交卷。
慈禧看着张百熙的卷子,越看越吃力,越看越迷惑,这爱国字眼满天飞,感叹号一波接一波,高潮迭起。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不然要喘不过气来了。
瞿鸿禨的卷子简明扼要,只谈了四点:整饬吏治、造就人才、变通军制、开浚财源。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全包括到位。结尾还语重心长地说,新政是一项大政策,不要急,慢慢来。这正合慈禧的心事,她就是想慢慢拖。
最后谁进了军机处?当然是帅哥。
张百熙也没泄气,他还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诺言。
瞿鸿禨为难地说,我刚到军机,人微言轻,不要急,慢慢来。
几个月下来,张百熙等不及了,主动要求降一级,做个巡抚总可以吧?
对不起,瞿鸿禨义正词严:“我一直把你作为总督的候选人,巡抚暂时还没考虑。”
张百熙终于等不起了,拍拍屁股走人,临走撂下一句伤心欲绝的话: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誓言,尤其不要相信帅哥的誓言!
许下一个誓言,等待接受欺骗。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用在情场上,扯谎;用在官场上,扯淡。
进了梦寐以求的军机处,可是瞿鸿禨还得熬,从排队开始熬起。军机处最讲究论资排辈,一般是四大常委,按先后顺序站队。
一个领头的:掌舵,叫军机塔拉密(满语军机领班)。召见时领班可以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见解,俗称扬眉吐气。
一个有经验的:顾问。只有太后、皇上问了才能开口,俗称不敢放屁。
一个能写的:吹捧。只负责写,很少有回答的机会,俗称昏天黑地。
一个体力好的:只负责跑腿,俗称趋炎附势。
向皇上报告时,军机领班走在最前面,手捧装有奏折的折盒。新来的军机资格浅,在最后面,快到奏对的地方,最后的军机大臣突然快步跑到前面。
干什么,想抢班夺权?怎么敢呢,是为大家服务。
他动作敏捷地掀开门帘,让各位大臣依次过去,然后放帘。奏对完毕,掀帘、放帘,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最后的一位就叫挑帘子军机。
所以刚入军机的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练习掀门帘、放门帘。好在门帘家家都有,多练习练习手熟了就好。练习久了还能增进夫妻感情,天天为夫人掀帘开道,能不感动吗?
我也经常在家练习掀门帘,却被老婆数落整天掀来掀去,进不了单位的决策圈,大把的蚊子倒进来了。
瞿鸿禨也正在家练习,大臣们个头不一,掀得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必须要恰到好处,还真是个技术活。
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什么时候来新人。熬一熬吧,什么时候再进一个新军机,就不用自己掀帘、放帘了。
门帘一起一落,新人、旧人一进一出。两年后,来了新人,瞿鸿禨不用为大家服务了,可是他还想再升一步。
做军机领班?甭想了,那是贵二代的专利。瞿鸿禨只想做个汉族大臣领班。这时汉族军机领班是王文韶,他是瞿鸿禨的老师,其实压根没辅导过什么,只是考试时的主考官而已。
瞿鸿禨对这位年迈的老师非常尊重,整天搀扶着王老师。尤其是见慈禧时,更是鞍前马后不离王老师左右。将老师搀扶到慈禧面前,跪下;要起身时,赶忙扶起来,搀下去。
慈禧又流泪了,感动?老样子,她只要一看见瞿鸿禨就流泪,想儿子啊。我的娃当初要有他这么孝顺就好了。不过慈禧有点担忧,这位王大人年纪确实大了,身体衰弱成这样,能撑得住吗?
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王文韶的耳朵最近渐渐不听使唤了。最高指示听不到,这麻烦可大了。
别急,有好学生瞿鸿禨呢,他出了个主意,老师,我的眼神就是你的耳朵。如果太后问话,你看我眼神,我向左看,你就不说话;我向右看,你就点头赞成。反正太后的话都是正确的,不需要多说。
这一天来了,慈禧召开御前会议,讨论筹备北洋编练新军事宜,慈禧问王文韶是否可行。
王文韶听不清啊,他看瞿鸿禨向左看,就没作声。
慈禧有点不高兴了,都说你是老油条,但这么大的事,得表个态啊。
“王大人,你同意吗?”她重复了一遍。
瞿鸿禨赶忙出口:“王大人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也许没听到,请皇太后体谅。”
“哦,你耳朵聋得这么严重吗?”慈禧关切地问王文韶。
王文韶看见瞿鸿禨向右看,赶忙回答:“是。”
几天后,谕旨下来了,王文韶年纪大了,朝廷体恤老臣,退出军机处回家休养去吧。从此,瞿鸿禨接过了王老师的枪,成了汉族军机大臣的领班,汉族大臣的NO.1(老大)。
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今天,忍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你的眼神,柔弱中带伤。犀利的眼神可以杀死人,柔弱的眼神照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王老师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满腔的委屈,和一双要命的重听的耳朵,挥挥手,和军机说再见,和北京说再见。
别急,瞿鸿禨来了,准确地说,是他的信来了。
信很简洁,只有一句话:“请中堂大人的安,问中堂大人的好!”
从此,瞿鸿禨的春天来了。军机处,他说了算;慈禧那儿,他更是说了算。只可惜,父亲早已去世,看不到这一切了。瞿鸿禨只能在坟头大把大把地烧钱。你再也不用三更半夜地叫我起床了,现在是别人三更半夜起来为我服务。
边烧边哭,边哭边磕头,边哭边感谢。感谢父亲,感谢您优良的遗传基因赐予我皇帝一样的面容,我是几千万分之一中的幸运者;感谢万能的皇太后,您比我的亲娘还亲,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一切。
瞿鸿禨哭得那叫一个惨,眼泪鼻涕一起下再加哀嚎。在太后那儿不敢哭,现在可以痛痛快快、真真实实地像男人那样哭一把了。
袁世凯一直都不大喜欢读书人,准确地说,是讨厌不知世事的书呆子。瞿鸿禨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但袁世凯刚开始并不讨厌他,因为他不是书呆子。
用眼神就可以杀人于无形,这种人当然不是书呆子。而且太后又是那么地喜欢瞿鸿禨,那么地照顾他,为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所以袁世凯很想和瞿鸿禨搞好关系,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大家共同进步,互利共赢。
既然有这个想法,中间人就开始撮合了。先跑到瞿鸿禨那儿,说大人的道德文章,袁宫保仰慕得很,想和您换个兰谱,结拜为异姓兄弟。
两人身份、地位相同,门当户对,结拜都不掉谁的价。
“兰谱?我从不搞这些江湖习气的东西。”瞿鸿禨淡淡地说。回答得太妙了,朝廷命官袁世凯成了不入流的江湖大佬。
中间人又回话给袁世凯,袁若有所思,哦,我差点忘了,那年我弟弟在河南参加乡试,瞿大人是主考官,论理他也是我的老师,我怎么敢和他称兄道弟?他是做学问的人,我是为国家干实事的人。
苦了中间人,瞎掺和,两边不落好,只能免官走人。
既然走不到一块儿,那就让对手老无所依,埋葬在寂寥的春天里,这是官场上的老规矩。袁世凯和瞿鸿禨的第一次碰撞来了,这是心与心的碰撞,却不是爱与爱的呼唤。
这次碰撞虽不是火星撞地球,可也算得是天地大碰撞,因为它关系到国运。
朝廷立宪政改喊了好几年了,却一直未见动真格的,上下都在嚷嚷,慈禧想想也要有所交代了。毕竟世界潮流在那儿,无论是作秀还是十字绣,都要秀一回。
首先从改革官制开始,既然最高层明确表态了,这场改革一开始就大张旗鼓、轰轰烈烈。
朝廷任命了十四位编撰官负责其事,由奕劻、瞿鸿禨和领班大学士孙家鼐主持,十一位协助的编撰官都是皇族、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院尚书,唯一的一位地方督抚就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连张之洞这样的老臣都没沾上边,可见上面对袁世凯的信任器重。
袁世凯踌躇满志,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有一揽子规划:裁撤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接着召开国会,正式确立君主立宪制。
袁世凯一向是个稳扎稳打的人,现在为什么这么激进?难道他还没吸取康梁戊戌变法的教训吗?袁世凯当然知道,他很清楚现在“激进”的代价。
首先是自我炒作的需要。什么最能拿来炒作?当然是潮流。立宪是潮流,任何时候,挺立潮头当然名利双收。
其次,就是进入最高决策圈。根据袁世凯的估计,责任内阁成立后,凭自己的实力,副总理大臣那是唾手可得;和奕劻一正一副,朝廷大半个天都能遮下来。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慈禧现在很宠自己,可毕竟年纪大了,万一哪天走了,光绪重新掌权怎么办?现在有内阁掣肘,国会顶着,到时候光绪也会有所顾忌,君主立宪制度下,不敢随便拿自己怎么样。
现在袁世凯得先去拜访一个人——瞿鸿禨,他负责全盘操作官制改革,有否决大权,必须去他那儿探探风声。
对袁世凯的突然登门拜访,瞿鸿禨显得非常惊讶,惊讶过后是热情,特意和袁世凯长谈,两人越聊越投机,推心置腹,瞿鸿禨最后终于吐露了心里话。太后一直都想变法自强,以前让康梁倒腾黄了,现在决心很大。为了永保大清基业,只能改革,没有回头路可走,而这所有的一切还要仰仗宫保大人。
有了这话,袁世凯就放心了,他在京广通声气,拜帖子、办party,摆酒席,会见新闻记者,俨然是京城中最活跃最闪亮的一颗星、晚清政改的总设计师。
几天后,瞿鸿禨负责起草上谕,系统精辟地阐述了改革的大政方针。
首先必须要说立宪很好,好得很,符合世界潮流,这是大家的共识。
接着就要说问题了,最大的问题出在老百姓身上,“民智未开”,也就是老百姓的综合素质不高,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政,什么是立宪。立宪不能急,不能轻许诺言,必须要务实,全面提高老百姓的综合素质才是关键。所以目前只能是“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大权还是在上面,全盘掌舵操控。底下吗,可以让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把立宪想得像花儿一样。
一步一步,先从改革官制做起。
和权力无关的改革:全听。
和权力有点相关的改革:先不听,说了后再听,充分重视舆论。
和权力重要相关的改革:听了,研究研究。
和权力极为密切的改革:听了,不表态,能拖则拖;拖不下去了,再听,再拖。
总之一句话,你说,我听;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这孩子,说得好啊,太好了,越来越善解人意了。慈禧一边读奏折,一边感慨,说出了多少人憋在心里而不敢说的话。母子情深,心有灵犀。
新政,多么迷人的糖衣炮弹;瞿鸿禨,多么迷人的制糖高手。
谁会首先被糖衣炮弹放倒呢?
糖衣炮弹对准的往往都是最厉害的角色,袁世凯,就是你了。
袁世凯此时正站在舞台之巅被无数耀眼的聚光灯照着、烘着、烤着。
我知道聚光灯下的感觉,有过一次真实的经历,曾被一只聚光灯长时间地聚焦。
那是照身份证大头照,灯光一亮,我就开始迷糊了,心潮澎湃,不知所以,这感觉,太奇妙了。先是紧张,后是兴奋,接着是浮想翩翩,把自己想象成对着下属讲话的领导,想象成接受万千歌迷膜拜的巨星,想象成一本正经的CCTV播音员。想法多了,这表情就不知道怎么摆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摄影师提醒,放松点,像平时一样。我这才恍然大悟,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才最轻松,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可袁世凯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虽然他一直不想过分显摆,但慈禧已经把他推向前台。无数聚光灯照着他,烤着他,让他从里到外都热起来,沸点沸起来了。
当达到沸点时,预示一切就要开始降温了。让袁世凯降温的还是那个女人:慈禧。
在官制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慈禧特意单独召见袁世凯,几句鼓励的话后,直接切入正题。
“近来有许多弹劾你的折子,我都留在宫里未给大家看。”慈禧淡淡地说。
按惯例,太后说这话,袁世凯应当磕头,不说话只磕头,诚惶诚恐地磕头不止。
不过这次也许给聚光灯照恍惚了,袁世凯竟未听出真意,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此等闲话,皆不可听”。
慈禧面露不快,挥挥手叫袁世凯退下。
温馨提醒:在官场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分清主次,分清大小,弄清楚自己是谁;和领导相处,金钱可以暧昧,主次、大小绝对不能暧昧,必须不能把自己当人看。
记住了,本事用在刀刃上,但绝对不要用在领导身上。
官制改革终于出来了,考虑到军机处是重要行政中枢,依然保留不变,至于责任内阁,慢慢来。
什么都没变,那叫什么改革?别急,既然是改革,肯定是会有所改革的。
户部变成度支部(财政部);
兵部变成陆军部;
刑部变成司法部;
工部变成农工商部;
增设了邮传部,主管电信邮政、铁路运输。
为了显示新政的公平、公正、合理,不让少数人垄断改革的成果,瞿鸿禨建议军机大臣不得兼任各部最高长官,很快得到慈禧的批准。
于是军机大臣徐世昌、荣庆退出了军机处,专心他们本部的工作,他俩都是袁世凯的铁哥们儿。
鉴于外务部的特殊性,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熟谙洋务的外务部尚书瞿鸿禨继续以军机大臣兼任此职。可瞿鸿禨打报告说自己忙不过来,顺便保举秘书林绍年进入了军机处。
这还不够,新成立的陆军部要统一全国练兵大权,原来统辖北洋六镇的练兵处也一并划归陆军部。袁世凯做了改革的表率,北洋六镇拿出四个镇交给了陆军部。
新成立的邮传部又开始说话了,要收归全国的电信、铁路,于是袁世凯督办电信邮政、铁路的差事也顺理成章地交给了邮传部。
将最厉害的角色推到最闪亮的舞台,让他充分地表演,然后聚光灯全灭,最亮的星成为最暗的星,这就是慈禧老太太的“阳谋”。
当然,老太太知道大清国最有才干的还是袁世凯,朝廷不能没有他,只不过挫挫你的锐气,让你长个记性,再厉害,也只是我手里随时可以轻轻捏死的一只小蚂蚁而已。
沸点终于降成了冰点,正好冬天也到了,袁世凯全身拔凉拔凉的,没有一处不凉,尤其是心,凉透了。
无官一身轻,可袁世凯是无官一身重,这打击也太大了,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上楼做宅男,只吃饭发呆,不见客聊天,一个冬天都没下楼。
不会想不开吧?要患了抑郁症,不慎坠楼那麻烦就大了。
放心,袁世凯先天没有抑郁症的基因,现在好好地在楼上冬眠、蛰伏、反省、养精蓄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天才,永远都不缺机会,缺的只是等待。
冬天快要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官制改革,瞿鸿禨占得先机,袁世凯输得窝囊。现在他终于借杨翠喜扳回了局,还将瞿鸿禨的得力干将赵启霖整垮了。
瞿鸿禨可不会这么容易给整垮,赵启霖走了,总裁江春霖在瞿鸿禨的指示下,又发了一炮重磅炸弹。
这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
江春霖吸取了赵启霖的教训,首先是摆事实讲道理,不是说查无实据吗,那我就一条一条找证据。此时王益孙改口说杨翠喜是自己买来的使女,江春霖抓住这一点,犀利反击。
杨翠喜是天津名妓,王益孙是天津富商,大家都近在咫尺,天津当地的报纸会误登?难道真验证了那句名言,最近的距离就是最远的误会?
天津买一个使女通常几十两,最多不超过百两,哪有身价超过平常几十倍的使女?王益孙就算是挥金如土,也不会这么傻。
杨翠喜是天津一等一的歌妓,会自降身价做丫鬟?白居易《琵琶行》说“一曲红绡不知数”者,无数男人为她砸钱。只有老大才会嫁作商人妇,圈两个养老钱,杨翠喜正是出来混的年纪,怎么会自甘做使女?
既为歌妓,粉泽不去手,罗绮不去身,杨翠喜会做什么家务?她又能做什么家务?她现在又到底在做什么家务?
这最后一问更犀利,直指王益孙的sex(性)。
“坐中有妓,心中无妓”,从古至今只有程明道先生一个人做到了,其余都是伪道学先生。而王益孙竟将娇艳欲滴、风情万种的歌妓买回家做保姆,人可欺,天可欺乎?
人可欺,天可欺乎?说得好啊,除非王益孙不是真男人,否则这情况太反常了。
不是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柳下惠怀中的是良家妇女,对男人的杀伤力远不如风情万种的妓女。
折子递上去了,江春霖紧接着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到保定车站接一位贵客。他们对这位贵客充满无限期望,相信他必将玩转北京,让它一次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