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是魏国人,字叔,学的也是纵横之术。据《史记》记载,范雎曾经游说诸侯,想要侍奉魏王,却因为时运不济,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只能投靠魏国中大夫须贾,当了一名门客。
魏昭王年间,须贾奉命出使齐国,范雎作为随从跟随左右。这次出使很不顺利,他们在临淄住了几个月,都没有获得齐襄王接见。倒是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说会道,是个有识之士,有心结交他,便派人送来十斤黄
范雎当然不敢接受。
须贾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看,他作为正使在齐国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连齐襄王的面都没见着,不知如何回去交差;范雎一介门客,至多算是他的仆从,却受到齐襄王如此厚待,叫他如何能够不嫉妒?
嫉妒是人之常情,然而像须贾那样由妒生恨,甚至产生陷害之心的,却不多见。当时,须贾命范雎接受了齐襄王送来的酒肉,退还了黄金。回到魏国后,须贾向相国魏齐汇报工作,便将不能完成使命归咎于范雎。
“我的门客范雎将国家机密私下泄露给齐人,造成我工作上极大的被动。否则的话,齐王与他素不相识,为什么会无缘无故送他黄金呢?”
“竟然有这样的事!”魏齐是魏国公室子弟,又居高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第二天,魏齐大宴宾客,特别交代须贾将范雎也带上。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魏齐命门客将范雎拿下,不由分说,痛打了一顿,将他的肋骨打断数根,牙齿也打脱好几颗。
范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打得几次晕厥过去,恍恍惚惚听见魏齐在说:“这就是卖国贼的下场!”还听见宾客们一致叫好的声音,这才猛然想起在齐国发生的事。
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范雎这样想着,干脆将眼睛一闭,屏住呼吸,装死。
魏齐的门客不是专业的刽子手,草率地查看了一下之后,便向魏齐汇报,这个人已经没气了!
“没气了?那就拿一张席子包起来,扔到野外去喂狗!”魏齐颇为遗憾地说道。他想了想,觉得仍然不过瘾,又将门客叫住,“还是先把他扔厕所里吧,我要让后人都记得这件事,知道出卖国家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酒宴继续进行。宾客们喝得酩酊大醉,轮流到范雎身上撒尿,一边撒还一边辱骂。这其中,也包括范雎的主人须贾。
当须贾的尿液零零碎碎撒在范雎脸上的时候,范雎心里明白,自己和魏国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有,那就只有仇恨。想到这一层,他鼻子一酸,眼泪和着尿液悄然滑下。
过了一阵子,酒宴接近尾声。宾客们东倒西歪,魏齐也喝高了,搂着两个舞女,摇头晃脑地哼着一首古老的魏歌。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这是一首赞美妇人体态丰腴、多子多福的歌谣。
负责厕所卫生的仆人远远地看着大堂上的灯火,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突然间,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兄长,兄长,请过来一下。”
仆人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只见微弱的烛光下,原以为已经是死人的范雎挣扎着在向他招手。
“原来你还没死!”仆人捏着鼻子说道。
“嘘……”范雎示意他不要高声,“兄长救我一命。我虽然贫寒,家中还藏有十余两黄金,只要兄长能把我背出去,全送给兄长。”
听到“黄金”二字,仆人两眼立马放出光芒。他想了想,很快有了一个主意,说道:“你再委屈一下,别让人发现。”
仆人跑到大堂,将在门口候命的管家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管家点点头,要仆人退下,然后进去向魏齐请示,准备将厕中犯人的尸体搬出去。
魏齐醉眼惺忪,含含糊糊地答道:“好吧。”
就这样,范雎被当作死人运到城外,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魏齐也不是傻瓜。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左想右想,硬是觉得不对劲,把管家叫来一问,立马明白了个三五分。于是又传唤仆人,结果可想而知——仆人已经拿着范雎的十几两黄金,远走高飞了。
魏齐懊悔不已,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范雎,然而几个月过去,范雎还是杳无音讯。久而久之,魏齐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魏齐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全魏国都在找范雎的时候,范雎就藏匿在大梁城内,他的眼皮底下。
范雎有位发小,名叫郑安平,长大后来往不多,感情却一直笃深。郑安平在大梁城内做着一点小生意,有几间铺面和一处房宅。范雎逃得性命之后,就住在郑安平家中养伤。为了遮人耳目,他还改了一个名字,叫作张禄。
又过了几个月,秦昭王派了一个名叫王稽的人为使者,出访魏国。郑安平打听到消息,想办法混到接待各国使节的宾馆中当了一名仆从,负责王稽使团的后勤保障。王稽见郑安平谈吐不凡,不像是个下人,便也十分尊重,时常找他来聊聊天,问问魏国的风土人情。
有一天王稽对郑安平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很快就要离开魏国了。临走的时候,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什么贤人可以推荐给我带回秦国去?”
王稽的意思,是试探郑安平本人愿不愿意为秦国服务。郑安平早就等着这一句了,马上说:“有,我的乡党中有一位张禄先生,有定国安邦之才,可以和您谈谈天下之事。不过,他在大梁有很厉害的仇人,平时不敢出门,只能晚上来见您。”
王稽喜出望外,说:“那就快请他来见啊!”
当天夜里,范雎和郑安平来到宾馆,和王稽关起门来见了一面。三个人聊了不到半个时辰,王稽便意识到,自己逮着了一条大鱼!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使臣出使各国,除了正常的外交活动之外,都负有一项秘密使命——寻找埋没的人才,不分国籍,无论贵贱,只要他有本事而且愿意为秦国所用,就带回咸阳去给予一定的职位。
“以先生的才能,只要到了咸阳,见到秦王,必定可以获封客卿。”王稽这样说道。所谓客卿,地位相当于卿,是外国人到了秦国之后,尚未立功的情况下,能够获得的最高官位。
张禄摇摇头,说:“我这半条命的人,能够在秦国找一个看门扫地的工作,就是万幸啦!”
王稽紧紧握着范雎的手说:“秦国不可能这样对待先生。”
范雎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数天之后,王稽启程回国。范雎和郑安平乔装改扮,躲藏在使团的车队中,晃晃荡荡穿过大梁的街道,开始了向西之旅。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晒在范雎身上,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九十年前,公叔痤的中庶子卫鞅就是穿过同一条街道、同一座城门,悄然离开魏国前往秦国。
卫鞅离开之后不到十年,鬼谷子的门徒孙膑,也是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坐在齐国使臣的车中离开大梁前往临淄。
此后,鬼谷子的另一位门徒张仪,也是从大梁出发,先到楚国,后到赵国,最终落入秦惠王彀中。
现在,历史仿佛再一次重演。范雎的离去,在魏国的人才流失榜上,又增加了一个重量级的名字。这个名字给天下诸侯带来的强烈震撼,将不亚于上述任何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