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周勃和灌婴等来了一个报复贾谊的机会。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刘恒想提拔贾谊任公卿之位,于是把此提议在朝会上商议。没想到的是,周勃和灌婴等纠结一帮同僚马上跳出来大声喊“不”!
所谓公卿,就是三公九卿。西汉初期,三公指丞相、太尉及和御史大夫;九卿指的则是奉常(祭祀部长)、郎中令(宫廷禁卫官司令)、中大夫令(首都保安司令)、太仆(交通部长)、廷尉(司法部长)、典客(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宗正(皇族事务部长)、治粟内史(粮食部长)、少府(宫廷供应部长)。他们的官位都是二千石,是政府机构里最高官。
刘恒提名贾谊升入公卿之位的这年,即孝文四年(公元前176年),贾谊实际年龄为二十六岁。如果说,才华也是一种生产力,可贾谊的这种才华生产力也强悍得太不可思议了吧。仅仅四年前,他还是河南郡守属下豢养的一个门客。那时的周勃和灌婴早就名扬天下,更不知道贾谊为何人何物。如今,让这么一个嘴上没毛的书生以火箭速度插到高级干部队伍里,实在让汉朝那帮老臣不可接受。
于是,包括周勃在内,一大堆既得公卿利益者马上联合对刘恒奏道:洛阳小子贾生无学无主,年纪轻轻就想专权擅事,以后汉朝肯定就乱在这个浑球身上。
不用多说,周勃等人这招,不仅仅是忌妒贾谊,不仅仅是报复以求快感。更本质的问题是,保护好圈里的传统产业。如果让刘恒破格升贾谊为公卿,那就可能有第二个贾谊冒出来。那将来,公卿之位不都落在这些嘴上没毛的愤青们手里了?那这样的话,那些像蜗牛一样在官场爬一辈子的老家伙还混不混,不如大家都转头背诸子百家来得更快了。
周勃等人攻势汹涌,刘恒只人招架不住。不过,刘恒马上采取了一个折中手段,他给周勃等公卿的回复是:就算贾谊提不到公卿之位,你们这些列侯还是要回封国去的。周丞相喜欢做表率,那就表率得彻底一点吧,做个榜样回到封国去。
这下子,周勃一下子傻掉了。怎么一转眼,刺出去的剑又折回来,让他狠狠地挨了一下。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只得收拾行李,回绛县喝风去。同时,贾谊在朝中也混不得了,刘恒只好派他去长沙王那里当太傅去了。
这就是当皇帝的好处,得不到好处的永远是别人。赔了一个贾谊,踢走了周勃。这个算盘,刘恒打得实在精得很。
看来,贾谊也不过是刘恒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长沙王,就是英布的岳父吴芮被封之国,是唯一一个异姓王。吴芮死了,儿子吴臣接班;吴臣死了,现在是吴差接班。长沙王太傅,名声好听得很,实际一点权力都没有。每天除了教教书,写写书,剩下的光阴就是数数书了。
对于一个胸怀壮志的青年仔来说,此等挫折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但是,多大的痛苦也要扛着,谁叫你太有才了呢,有才也就罢了,谁又叫你太多事了呢,太多事了就罢了,谁又叫你去惹那些不该惹的人呢。
郁闷,实在郁闷。我相信,这是发自贾谊胸中最真实的呼声。
然而,郁闷的贾谊还是带着无比的惆怅上路了。从长安到长沙,恰好要渡过湘水。一看到湘水,他就想起了一个沉江的才人,他就是伟大的浪漫主义爱国诗人屈原。
湘水边上,江风徐来,却拂不去脸上的愁容和内心的伤害。屈原,仿佛就是此时的贾谊。同样的才华,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抑郁寡欢。但不一样的是,一个走了,一个还活着。一个彻底沉没江底,一个心中还残存着生存的火星。
屈原老兄,就这样吧。让我放歌一曲吧,让我吊古怀今吧,让你在我的泪光里,看到你的影子吧。于是,一篇著名的《吊屈原赋》就此在贾谊手中诞生了。
我们相信,两千多年前的贾谊写出此赋的心情绝对是悲伤痛苦的。但是,继屈原之后,湘江文化却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升华。
难道不是吗?山和水本无情感,然而一经过中国古代文人的痛苦渲染,山,将不再是原来的那座山;水,也将不再是原来的那条水。所以,当今天我们留恋于中国山水之间时,千万不要再骂世上无用读书人。如果不是这些古式文人的诗赋,中国的山水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美丽而又伤感的故事,又怎么多了一层丰富多彩的人文蕴涵呢?
周勃的衰落让人唏嘘,然而天才的孤寂同样让人伤感。
贾谊到长沙的第三年,有一天,一只鸮鸟飞进贾谊的宿舍,并且落在了他的座位旁。纵使历史多少烟云,贾谊都能看透其中蕴藏兴衰的动力。但是,面对眼前的这只不速之客,贾谊害怕了。
鸮鸟,长沙人唤它叫服鸟。其实不是什么神奇的鸟,就是俗话所说的猫头鹰。然而,在楚国人看来,这是不祥之鸟。而对贾谊这种熟悉阴阳学说的人来说,既然此鸟不详,必须给自己占一卦了。果然,他翻开卦书,上面是这样写的: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长期的抑郁、孤独和寂寞,贾谊就像北方一棵移植南方的树,从上至下,从里到外,都被长沙不适应的潮湿空气泡出毛病来了。突然之间,贾谊觉得,如此下去,他将不久离世而去!
绝望,似乎比病魔更具有杀伤力。在这样一个地僻知音稀的地方,一个心中没有信念及希望支撑的文人,最终的结局就像天上那颗流星,一闪而过,把一生的光辉都集中在那一刹那燃烧爆发了。红颜易消,英才早逝,这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个另类的定律。在这个定律之下,我们看到太多美丽绝伦的女子及那不出世的才子的陨落。或许冥冥之中,贾谊就注定是那颗过早流逝的星辰。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替贾谊拖住了死神的脚步。这个人,就是贾谊日思夜念的政治情人:刘恒先生。
此时,刘恒突然疯狂地怀念起了贾谊。没办法,政治伙伴犹如情人结伴,旧的去了,新的不来,那就只好把旧的召回来了。这一次,刘恒突然召回贾谊,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要重新重用他,而是因为心灵寂寞。
关于刘恒征召贾谊的这次见面会,《史记》是这样记载的:刘恒坐在宣室里和贾谊聊天,而且聊的不是政治,更不是历史,而是鬼神之事。皇帝信仰鬼神,从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要人类没有摆脱死亡的恐惧,就永远摆脱不了对鬼神的追问。事实是,死亡的恐惧永远不会消失,对鬼神的追问,也将永远不会停止。
于是,这个夜晚,刘恒和贾谊就鬼神之事进行了长夜的探讨,而且基本上都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的。刘恒问,贾谊答,刘恒听得都不禁入迷了,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半夜,他的身姿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贾谊的身边。
多么和谐,多么荒谬的美丽之夜啊。
关于这次夜谈,后世诸多文人都替贾谊感到悲哀。晚唐诗人李商隐留下一首著名的《贾生》,看他是怎么评价的: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如果换成通俗的话说就是,贾谊的政论才调那是没得说的,可荒谬的是刘恒这个皇帝聊得痴迷夜深,竟然不问国事,鬼使神差地搞起些迷信来了。
这就叫,好刀没有用到恰当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