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西部的官道上,一队骑士放马奔驰,为首将领正是车英。
按照卫鞅的推测判断,墨家一定要分兵袭击国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带了三名卫士,如何能对付墨家剑士的突然攻击?卫鞅心急如焚,命令车英带一百名精锐的铁甲骑士星夜赶赴西秦,保护国君。车英兼程疾驰,追过杜邮、废丘、郿县、虢县、雍城,还是没有追上秦孝公。雍城令说,国君一路西行,在虢县只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进,没有说去哪里。车英了解秦孝公的禀性,推测他肯定要去陇西巡视,便马不停蹄的向陈仓方向赶来。
陈仓,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它扼守在关中、陇西、汉水地区的三岔口上。古人说,黄帝曾在这里建都,当时叫陈。后来黄帝与炎帝在阪泉大战后便东迁而去了,数千年沧桑,这里便又回到了莽苍荒野。渭水东来,越过陈仓山便进入了渭水平原的狭长脖颈。汉水地区要北上,也必须先越过大散岭,再越过陈仓山,才能进入渭水平原。而从渭水平原无论是去陇西还是去汉水,陈仓山都是必经的咽喉之地。西周时期,陈仓山和大散岭便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关隘。当时只在大散岭建了散关,一并守卫大散岭和陈仓山。传说的老子要出关西入流沙,被关令尹喜强留请著书,因而写下了不朽的《道德经》。那个关便是散关。周平王东迁洛阳,秦国成为渭水平原的主人后,由于汉水流域大部分属楚国土地,所以大散岭的散关依旧是重要隘口。而陇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陇西与渭水平原脖颈处的陈仓山倒一直没有建立关隘,而只有一座驿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陈仓驿站养足精神,而后或西出陇西,或南下散关入楚入蜀。
车英预料,在雍城与陈仓之间大体可以追上国君。他下令疲劳难行的马匹缓行,自己带领三十名快马骑士先行全力追赶。将近陈仓山,遥遥可见两山夹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骑身影。
“君上——,慢行——!”车英放喉高喊。
山风迎面呼啸,前行者不可能听见后面的呼喊之声,依旧向谷中走马而去。
正在此时,一声尖厉的山鹰鸣叫,两岸山头扑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骑凌空袭击!车英大吼一声:“箭队冲杀!快!”一声凄厉的牛角号声,三十骑铁甲骑士以车英为箭头,狂飙般向山谷卷来。
前行三骑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两名卫士。进入陈仓山,他正在仰望两岸险峻的山势,猛然听见山鹰怪叫,心中一紧,腰间长剑已经拔出。几乎就在拔剑的同时,两边山头的人影在黑白交错中已经凌空飞下,霍霍剑光夹着一片绳网迎头罩来。秦孝公少年从军,久经沙场,是秦军中智勇双全的名将,眼光一扫,便知强敌已将前后上三路封堵严实,最大危险便是头顶的剑击与绳网。电闪之间,他采用了战场上骑兵惯用的抵抗手段,身体一伏,机警的粘着马腹滑到马下。身后的两名卫士已经从马背飞身跃起,两支闪亮的阔身短剑迎住了空中的剑光绳网。只听两声沉闷的低哼,鲜血飞溅,两名卫士象石板一样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经飞快贴紧了战马右侧,那匹神骏异常的彤云驹嘶鸣跳跃间,已经紧紧靠住了北面的山体。秦孝公飞身纵跃到一块大石后面,彤云驹则死死挡在大石前人立嘶鸣,用那双铁蹄不断踩踏冲上来的黑白身影。虽然如此,凌空飞来的强敌似乎根本没有看在眼里,两条灵动的绳钩贴地飞出,“咔!”的搭住两只马蹄猛力一扯,赤风驹顿时轰然倒地。几乎就在同时,十余个黑白身影如大鹰般越过战马围住山石,一声齐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关头,秦孝公热血沸腾,大吼一声,飞身突刺,一个黑白人顿时被洞穿胸膛,倒地死去。抽剑之际,身形一蹲,便躲过了头顶身后扑来的身影,随即一个急转身,长剑迎面划出一个圆弧,强敌却飞身后退,一齐大喝:“嬴渠梁弃剑受缚,饶尔不死!”秦孝公嘶声大喝,“赳赳老秦,有死无降!”跳下大石,挥动长剑,直冲强敌圈中。
正在此时,谷口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车英率领三十名铁甲骑士赶到!
高处一声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间消失在山石密林中无踪无影。
“君上——!”车英飞身下马,一个纵跃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剑伤?”
“没有。”秦孝公犹自望着山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君上,请勿在险地停留,当速回驿站定夺行止。”车英面色仍很紧张。
“好吧,就回驿站再做计较。”秦孝公回头看看两名卫士的尸体,吩咐道:“运回驿站交虢县令妥为安葬,赐爵一级,家人免劳役赋税三年。”车英答应一声,命令将卫士尸体驮上战马,迅速保护秦孝公回到陈仓驿站。
陈仓驿站虽然不大,但由于位在要塞,所以建得象一个小城堡,十分坚固。一百多间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护墙大门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时住客,战时驻兵,实际上起着关隘盘查的作用。驿站丞五十余岁,老兵出身,虽然做了小吏,依然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腰系一支阔身短剑,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礼,“陈仓吏山石头参见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头,在你这儿歇息一晚了。”“是!陈仓吏遵命!”山石头雄赳赳前行领路,“君上请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处的一排正房,眼界开阔,用矮矮的石墙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车英便在山头和小院内外布置好隐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余骑士轮换就餐喂马,以防突然袭击。一切安顿就绪,车英来见秦孝公。
“车英,你是如何赶来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异袭击。
“禀报君上,墨家在栎阳对左庶长行刺未遂,左庶长派我昼夜兼程赶来保护。”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变,“如何知晓是墨家?”
车英便将荆南失踪和卫鞅的推断说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来墨家动了杀机,要将我和左庶长做暴君酷吏铲除了。车英,你以为该当如何?”
“君上,墨家剑士,防不胜防。唯一的办法是,剿灭其根基以绝后患!”
秦孝公摇头笑道:“不能。墨家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乃近百年来天下正义之旗。秦国出兵剿灭墨家,且不说能否成功,大军一动,秦国就将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车英醒悟,“臣思虑浅薄,君上恕罪。此举不可行,君上就当速回栎阳,增加精锐护卫,防备墨家再度袭击。”
秦孝公缓缓踱步道:“此事当真难办。对秦国变法,墨家显然误会极深。墨家素来坚忍不拔,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罢手。兵来将当,双方必有死伤,旧恨新仇屡屡纠缠,变法局面就有可能反复,有可能引起大局动荡……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敢问君上何计?”
“我亲赴墨家,澄清误会,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车英急迫道:“墨家本来就要擒获君上,君上身系国家根本,岂能自投罗网?请君上修书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务必澄清误会!”
秦孝公摇摇头,“此事惟有我亲自前往,无人可以替代。”
“君上——!”车英哭喊一声,伏地叩头不止,“万万不可,秦国不能没有君上啊。让我去吧,纵然粉身碎骨,车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车英,感慨叹息,“车英啊,你忠肝义胆,我岂能不信?然墨家素来以神明裁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学说为生杀准绳,从不听外人辩解,任何人做特使都会适得其反。你还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栎阳保护左庶长。”
“臣不能回栎阳。臣纵获罪,也要跟定君上!”
“车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这块土地上渗透了我们祖祖辈辈的鲜血。能使秦国强大,谁舍弃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国变法图强,绝处逢生,正在关键时机。现下,秦国的生命在哪里?秦国的灵魂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不能没有变法!如果需要做牺牲,首先当是我等老秦子弟。荆南失踪,左庶长处境更危险,谁能说荆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长是秦国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栎阳,一定要保护左庶长安然无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没有回旋的余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闯墨家,臣却如何放心得下?”
“车英,”秦孝公轻松的笑了笑,“墨家虽然自负霸道了一些,但却毕竟是讲道理的。看今日阵势,他们并未一力死战,一定要杀死我,倒象是要俘获我……我去墨家,虽则危险,然若处置得当,也不会即刻就有杀身之祸。你放心回栎阳去吧。”
车英默默的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断线似的掉到脚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气。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与车英分手,带领两名新卫士向西南大山中进发。秦孝公的谋划的路径,是越过大散岭从汉水进入神农大山。他虽然不知道墨家总院确切位置,但他对神农大山却并不陌生,那里是秦楚接壤的连绵群山,他曾经三次跟随公父去巡视要塞,三次从神农山腹地穿行。那时侯,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为此也对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岭,须得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后两个卫士中间,不断观察着四面山势。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秦孝公不禁驻足倾听,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空谷中飘渺回旋,令人回肠荡气: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哟
孝公听得入神,却又微微一怔,手搭凉棚极目山原,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猛然,他心中一动,放吼歌唱: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山悄悄,寂静无声,山腰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叹息,却再也没有清亮的歌声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突然涌上秦孝公心头。他茫然四顾,竟是青山杳杳,了无声息,不禁轻轻一叹,顺着山道继续前行。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山腰传来一阵异响!
两名卫士飞身跃起,将秦孝公掩在一块大石后,长剑飞快出鞘。此刻只见山上土块石块哗啦啦滚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头观察,只见石子土块激起的尘雾中一个身影翻滚而下,显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无可阻挡,那身影竟是翻翻滚滚落下!秦孝公眼疾身快,从大石下一跃而起,冲上山坡,抱住那个在陡坡上翻滚的身影。两个卫士也立即冲上山坡,从身后拥住秦孝公站稳。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将那人放到大石上,一个卫士便给伤者檫拭脸上的灰土血迹。孝公看着山上,想着方才的歌声,心思迷茫。
“君上,是个女的!”卫士惊讶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惊怔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伤者露出了秀丽苍白的脸庞,长发散乱,不是玄奇却是谁?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袖珍剑——孝公一眼看见,那就是自己赠给玄奇的护身剑!
卫士低声道:“君上,是墨家女杀手,小心!”便挡在秦孝公身前,对另一个卫士道:“保护君上,这个我来对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摆手道:“退后。我认识她。”说着伏下身来,“水!”接过卫士递过的水袋,右臂揽起玄奇,便给她慢慢喂水。
女子睁开了眼睛,迷朦喘息,“方才,谁在唱歌儿?”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体轻轻一颤,凝目注视,惊讶的“啊”了一声,一下子昏了过去。
孝公情急,轻轻摇着玄奇呼唤:“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苍白的脸庞上涌出了两行泪水,“不要,不要看见你。你,快回栎阳。”
孝公压抑着酸楚激动,将玄奇的身体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静的笑道:“玄奇妹妹,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一别三载,山水未改呵。”
玄奇睁开眼睛,冷冷道:“世无不动之物。你速回栎阳,无须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栎阳。我要到神农大山,找墨家总院。”
“你,你说什么?”玄奇骤然变色,红潮涌上了苍白的脸庞。
“我要去墨家总院。”孝公一字一顿。
瞬息之间,玄奇恢复了平静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劝你回栎阳去。”
“不越高山,无得通衢。纵然失足,此心无憾。”
“嬴渠梁,世间大事,不逞口舌之辩。”
“无口舌之辩,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难,不足以填沟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国有不避之难。”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孝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理顺她散乱的长发,“小妹,你是从来不流眼泪的呀。来,对我说说,你现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玄奇拭去了泪水。
“小妹,我现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庄不知多少次了。”孝公着急起来。
玄奇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哪?你可愿意一个人跟我走?”
“好啊,走吧。”秦孝公说着就站了起来,向两个卫士吩咐道:“你们两个回陈仓驿站等我。”便来搀扶玄奇。
“君上不可!”两个卫士急切道:“她是墨家……,万一有诈……”
“不许胡言。你们知道她是谁么?”秦孝公正色呵斥卫士。
玄奇笑道:“两位宽心。墨家除恶,严禁骗杀恶行,你们的国君不会有事的。”
两个卫士无奈的拱手领命,看着秦孝公扶着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顶,玄奇遥指山谷,“看,那里,就是我的家。”
孝公顺玄奇所指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小河流过,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黄叶落,一间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萧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篱笆竹墙影影绰绰。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一匹红马在悠闲的吃草,时而长嘶一声,山鸣谷应。
“玄奇呵,你简直是世外高人了嘛。”
玄奇没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没摔伤。”
两人顺着一条经年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随,二人一路竟然无话。到得谷底,但见小道旁收割后的谷茬已经枯黄,旁边几畦菜田却是青绿葱葱。孝公笑问:“这是秋葵还是萝卜?”玄奇揶揄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了能记住?”孝公笑笑便不再言语。将到茅屋,却见一株桑树已经是绿色将尽树叶金黄,树下却放置了一个大木盆,盆中沙沙有声。孝公惊讶笑道:“霜降已过,尚能养蚕么?”玄奇回头笑道:“此乃寒蚕。你又如何晓得?”孝公感慨,又见茅屋前面的土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铁铲药锄木耒连枷等一应农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压磨得光滑平整,边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齐的谷草。孝公知道,这肯定是打谷场了。
“吱呀”一声,玄奇推开茅屋小门,“请吧,国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进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却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东墙边一张竹榻,榻柱上挂着一支皮鞘已经黑红的阔身短剑。榻侧一个小小的木台,放着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张本色无漆的粗制木几,上面是几摞竹简。这些东西只占了一个小小角落。中间却是一个石桌,一片白布苫盖着一张古琴。没有女儿家必备的铜镜,也没有华彩的衣物,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进屋打量,此时已经是眼眶湿润了。玄奇却似乎没有觉察,从陶罐里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过木碗,咕咚咚饮尽。玄奇坐到竹榻上,却看着孝公不说话。
“小妹,大父哪里去了?”孝公的声音有些颤抖。
“爷爷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里。”
“小妹,倏忽一别,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声叹息。
“你,是用卫鞅为左庶长变法了么?”玄奇突然问。
孝公惊讶,却又高兴,“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滩一次刑杀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杀了名士赵亢?是否毁掉了民居数十万?是否还要准备焚烧民间《诗》《书》?你说,是不是?”玄奇疾言厉色,一连串追问竟是满脸胀红。
孝公点点头,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玄奇,这些都是事实,但却不是你说的那个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说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关紧咬,却突然泪如泉涌,趴在小台上饮泣,“嬴渠梁,你为何要那样做?为何呀?难道变法就一定要那样么……”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着玄奇的双肩,“小妹,不要伤心,许多事我们都要慢慢说。你如果相信我嬴渠梁,就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好么?”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声饮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阵酸楚,大滴泪水滚落在玄奇乌黑的头发上。玄奇觉察,抬头仰望着那张诚实痛苦的脸庞,止住了哭声。她伸手为孝公拭去泪水,轻柔细致,明亮的眼中一片体恤。孝公却是心中潮涌,猛然抓住她的双手,脸庞伏在她小小的温热手心,强忍哭声,却也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玄奇将孝公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有我陪你,不怕。我什么都对你说,什么都说,哪怕他们杀了我……”
天色将晚时分,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玄奇详细讲述了墨家要对秦国动手的经过和自己受惩罚的原因,“老师斥责我大事迷乱,不堪大任,罚我在这里自省三年,同时探察秦国有无改弦更张。我今日上
“莫得担心。墨家子弟在栎阳受到了意外袭击,大约鬼谷子门人有意阻挠。老师见冬天将至,已经命令邓陵子撤回大山,来春再进栎阳。至于对你这个暴君,苦获一击未中,料你还要去陇西,正准备第二次捕获呢。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获?我正要送上门去呢。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肃然,“墨家子弟为了学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负一国正道,岂能逃避风险而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我从开始就知道,你是个秦川犟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呢?不也是个墨家犟妞?”却将“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温婉官话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秋月已上东山,玄奇在茅屋里做了野菜饼和米粥。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贴近的看女子下厨,见玄奇围着粗布围裙,又显得明艳本色,不禁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暗自感慨隐居田园的愉悦洒脱,自己却偏偏无缘。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粥便摆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玄奇笑得不亦乐乎,“我的国君大人,你慢点儿好么?馋相!”便拿面巾轻拭他额头汗水,孝公高声道:“再来一碗!”理直气壮的样子俨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头,“吆喝什么?村汉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汉好啊,一个老妻三间屋……下边什么来着?”玄奇咯咯笑得弯腰蹲在地上,眼中却闪着晶莹的泪光,上气不接下气,“冬来,火炕,春来……”却不再说了,转身盛粥。
“哎,这春来如何?”
玄奇悠然一叹,“春来哭啊。”
孝公笑道:“这词儿不好,春来哭甚?”
“暖阳阳,饿断肠。不哭么?”
孝公恍然叹道:“是了是了,难怪孔夫子没有没有将它编进《诗》里呢。”
玄奇揶揄道:“村汉好么?”孝公默然一叹。
吃罢晚饭,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领着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问:“小妹,你一个人如何在这里维持生计?能自食其力?”显然,这个问题一直搁在他心头。
玄奇笑道:“做国君就是傻。给你说吧,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些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的,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活动根基。这片河谷小园,是我在三年之间断断续续开垦的。你来看,这里是我的谷田,小十亩,足够吃。这里是菜田,大约一亩,也够了。山上,还有取之不尽的药材野菜呢。”
“那还有衣服、农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换呀。拿我不用的东西到集市上换。”
“你拿什么换?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国君,你还真得好好学学呢。你看,这是两株桑树,那一株细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记得孟子的话么?”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着,“你也就是问我吧。”掰着指头诉说起来,“听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做剑柄刀柄,一具十钱。二十年老桑,便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晓得么?”
孝公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呢。”
“是啊。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椹则可食可卖。我那株柘桑尽皆宝贝,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呢。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胜凡丝远矣。凡此等等,岂不能换来等闲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宝贵,不对你说了。”玄奇一口气说来,竟是珠玉落盘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叹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国后于春三月沐浴而种,可丝衣。竟不知桑树有此等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蠢蠢蠢!蠢哥哥!”拉着孝公双手,“想不想听我奏琴?”
“好啊,我正想听听柘蚕丝做的琴弦呢。”
玄奇高兴的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块青石上,又恭敬的燃了一柱香插在琴前香炉里,坐正身子,轻拨琴弦,一阵清亮浑厚的叮咚琴声便在谷中荡开,典雅旷远。玄奇望着圆圆的秋月,轻声吟唱:
陈仓河谷兮渭水之阳
养育斯人兮慰我肝肠
女桑柘桑兮齐我百物
禾田菜园兮做我谷仓
淙淙流水兮琴声泱泱
山月皎洁兮与诉衷肠
松涛呜咽兮入我梦乡
青灯黄卷兮流我时光
今欲别去兮谁做惆怅
女儿依依兮恋我陈仓
恋我陈仓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长……
琴声戛然而止,那飘渺的余音却在山谷久久回荡,孝公不禁听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