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赶回教室的时候,距离上课只剩下不到三分钟。
下一节是数学课,二班的数学老师叫马志国,同时也是他们的班主任,在纪律这方面抓得很严,大家回到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教材和辅导书拿出来,低着头复习上一节课的内容。
但上课铃已经响了五分钟还不见马志国的身影,有些人坐不住了,开始和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显得教室有些骚乱。
“大家静一下。”数学课代表突然从外面进来,“老师这节课有事,要晚一点到,让我们先把《高中必刷题》拿出来,写完26和27页上面的题,一会他回来要讲。”
大家象征性地抱怨了几声,不情不愿地从桌膛里掏出练习册开始写。
这两页是有关立体几何的题目,不是很难,许释写得很顺畅,没遇见什么太卡的题目,写完之后又主动找了套卷子做。
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在她桌面上敲了两下,许释抬头,看见是前半节课一直没出现的曲惠。
她头发没扎起来,有些凌乱地垂在身后,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唇色淡白,身上还披着一件蓝色的校服外套。
许释站起来给她腾地方,曲惠进去,把外套扔在了一旁。
见周围的人都在埋头做题,她碰了碰许释的胳膊:“他留什么作业了?”
“《高中必刷题》26—27页,说是一会回来要讲。”
曲惠点了下头,语气和脸色一样淡:“谢了。”
“没事。”
忽然间,教室后门传出一道雄浑的男声,不满的眼神看向角落——
“许释,我这数学课是用来给你聊天的?”
许释怔了几秒,马志国已经走到她座位旁边了,低头看了下她手中的题,声音却更加严厉:“就算你把该写的题目都写完了,就能随意讲话吗?”
“成绩好就是你为所欲为的理由?”
“不、不是。”许释下意识往曲惠那个方向看了眼,希望她能说什么解释一下。
但是她没有。
黑色水笔被她夹在指尖不紧不慢地转了几圈,然后在纸上勾出一个C,仿佛发生的这一切和她都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马志国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拧眉看她,“像你这种爱找借口的学生我见得多了。”
“既然在这学不下去,那这节课你就到走廊站着听。”
前面的沈浩听不下去了,回头打断他们:“老师,是曲惠先去问许释要写什么题目,许释好心告诉她而已。”
“你作业写完了吗就过来管闲事?我只看见了许释一个人在说话。”
沈浩冷笑一声 :“那建议您有时间去医院看看眼睛。”
“沈浩!不想待你就和她一起出去!”
“行啊。”沈浩两条腿往前一伸,桌腿和地面摩擦出刺啦一声,回荡在班级里,他语气也吊儿郎当的,“正好我还嫌这教室地方太小伸展不开呢。”
他起身就要往外走,马志国又吼了一声:“你给我回来!”
“让我走就走,让我回就回,你以为我是你家门口的哈巴狗吗?这么听话。”
马志国抬手指着他:“你给我等着,过几天的月考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行啊。”沈浩打了个哈欠,说话带着些安尧本地的方言腔儿,“要杀要剐随便。”
“不过您要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我可不奉陪啊,我可是光明正直的五好青年。”
话音刚落,班上发出阵阵窃笑。
“笑什么笑!”马志国憋了一肚子气,“题都写完了是吧?!”
“有看热闹的功夫不如把知识点好好背背!”
说完又转向许释:“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出去站着!”
许释知道和他解释也没用,收拾好桌上的纸和笔,临走的时候看了曲惠一眼,她还是刚才那个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出了教室,沈浩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朝她吹了个口哨,又有点欠地挑了个眉。
“对不起啊。”许释走到他旁边,眼睫压得很低,指尖攥在掌心里,声音不大,“连累你和我一起出来。”
“害。”沈浩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本来就看不惯他,你也不是不知道。”
“真不用有负担,他这数学课我早就上够了。”
马志国已经开始在里面讲题了,这栋楼走廊这侧的窗口设计得有点高,许释要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伏在窗台上写字写得很辛苦。
沈浩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太明显地皱了下眉,然后走到教室前面,装模作样地在门上敲了几下:“报告。”
半截粉笔头朝他这个方向飞过来,马志国朝他吼:“又什么事?”
“进去拿书。”
“刚才想什么了!赶紧拿!”
沈浩大摇大摆地进了班级,半蹲在书桌前,他记得里面应该有本很厚的英汉词典,但翻了半天也没翻到。
最后他索性放弃寻找,把能找到的比较厚的书全拿了出来,摞在一起算了下高度,差不多够用。
刚准备往教室外面走,又被马志国一嗓子喊住:“数学课你拿化学练习册出去干什么?!”
“我当演算纸还不行么?”沈浩脚步没停,好心提醒,“老师,距离下课可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您还是抓紧时间多讲几道题吧。”
马志国瞪了他几眼,倒没再浪费时间,掐了半根粉笔出来继续讲题。
沈浩把那摞书放在许释脚边,在她肩膀上拍了下:“来,踩着这个听。”
许释啊了声,摇摇头:“不用了,我这姿势就是看着奇怪,其实不累。”
“你和我逞什么强。”沈浩勾唇笑了下,“这都一堆破书,本来也准备扔了的,给学霸垫脚是它们的福气。”
许释被这话逗得笑了下,但还是没同意:“真不用。”
沈浩挑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你再拒绝我可抱你上去了啊。”
许释脸嗖一下红了,过了几秒才点头:“那......好吧。”
她伸手把那摞书拖到自己脚底下,扶着墙踩上去。
视线瞬间开阔了不少。
“谢谢你啦。”她朝沈浩笑了下。
“没事儿。”沈浩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没人注意到,他眼中那转瞬即过的情绪。
……
数学课下课后,马志国喊上曲惠一起去了办公室。
许释终于回到座位上坐下,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胳膊,又拿纸巾把自己刚才踩过的书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才还给沈浩。
赵思萱坐在沈浩的位置上,扭头替她打抱不平:“什么嘛,我看他就是故意为难你,明明曲惠也说话了的,他怎么就惩罚你自己啊。”
许释苦笑:“可能我倒霉吧。”
“你说。”赵思萱往她旁边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之前班里那个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
马志国虽然顶着个人民教师的称号,每天把“这么做都是为学生好”挂在嘴边,实则是个非常势利的人。
在他眼里,区分学生好坏的标准并不是成绩,而是家庭条件。
家庭条件好的,愿意给他塞钱的,他的态度就会非常好,犯了错误也不会严厉责罚;而那些条件一般又不肯送礼的,就会经常被他用各种理由找麻烦。
许释就是个例子,即便她成绩好,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十,也仍然换不来马志国的好脸色,其他成绩差的同学更惨一点,受了气也只能忍着,只有个别人敢和他对着干,比如沈浩。
但曲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性子冷喜欢特立独行,没什么交心朋友,却敢和马志国正面冲突。
更奇怪的是,马志国从不和她计较。
所以就有人私下猜测,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至于到底有什么,没人能说出来。
许释打断赵思萱的话:“算了,还是别瞎说这些了。”
“欸对。”赵思萱拍了下大腿,猛然想起什么,“你知不知道,上节体育课的时候,曲惠和他男朋友在体育馆里那什么了。”
许释愣了下:“什么?”
赵思萱贴在她耳边:“就接吻啊。”
“啊?”许释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
“好多人都看见了呢,他们也真是大胆。”赵思萱啧了两声,“不过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其实学校里这种现象挺多的,谈恋爱的也多。”
许释又想起了在二楼平台上撞见的那一幕。
还有那个把她圈在栏杆里面的人。
放学铃声响彻整个校园,不知道是不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对那个家的抵触,许释没急着收拾东西,先去了趟洗手间,等班级里面的人都走空了才拿上书包慢慢吞吞地往外走。
临走前扫了眼班级前面的挂钟:九点四十。
此刻的校园有些冷清,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树枝在寒风中瑟缩着,只有高三教学楼的灯还亮着。
安尧高中虽然是重点高中,但教育资源和省会城市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只能靠延长学习时间和做更多的卷子来找回平衡,所以这里的学生也会戏称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高三晚自习比他们长一个半小时,一直上到十一点。
许释看着窗口里一个个埋头苦学的身影发了会呆,在心里思考着高三的生活和现在会有什么不同。
到底更难熬还是更轻松?
她也不知道。
但她心里对高三隐隐是有些期待的。
那意味着高考结束,她就能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了。
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开门前许释深吸了好几口气,想到中午发生的事情,她就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连带着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果然,刚拧开门把手,迎接她的就是一阵狂风暴雨。
“干什么去了?”陈月琴正在打扫卫生,拎着扫把朝她走过来,“为什么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晚?”
许释其实没什么兴趣回答她,但还是开了口,随便找了个理由:“老师拖了会儿堂。”
“是不是和哪个不学好的鬼混去了?”陈月琴在她身上抽了下,痛意顺着脊背蔓延开,“许释我告诉你,我花钱送你去学校是让你读书考大学的!不是让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堕落的!”
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过来,许释声音很哑:“我没有。”
“放学就赶紧给我回家,要是让我发现你在外面做什么不该做的,就给我滚出去。”
许释面无表情:“知道了。”
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陈月琴的骂声并没停,像是索命的亡灵一样,吞噬着她的灵魂。
许释觉得眼前黑了几秒,大脑不受控制地沉了下,险些摔倒。
脚踝上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粘腻又冰凉的血液像是一条蛇,吐着芯子缓缓向下流淌,最后滴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时针走过了一格又一格,凌晨一点,对面居民楼的灯已经全部熄灭,只有她这盏还散发着淡淡的暖光。
写完最后一张卷子的时候,许释握着水笔发了好久的呆,又想起了中午姥姥说的话。
……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又开始怀疑起来。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好像在耳边自动播放了起来,许释抬手,用力捂住耳朵,但是怎么都隔绝不掉,污言秽语好像已经在她的大脑中扎了根。
在一片嘈杂中,她听到了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对于被救赎的渴望。
凌晨两点的时候,那盏灯还没有熄灭。
月光好像温柔了一点,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桌面上,洒在那张没有被收起来的英语试卷上,也洒在女孩瘦削的脊背上。
许释本来打算写完卷子就去洗漱休息的,没想到会在桌子上睡着。
她做了个梦,梦中一片兵荒马乱,她好像被关进了一座牢笼里,周遭一片黑暗,她只能无助地抱着膝盖蹲在墙角里。
陈月琴和许康安的打骂声不绝于耳,像是洪水一样把她淹没。
不知道骂了多久,“砰”的一声,牢笼被什么东西砸破,连带着那些黑暗和冰冷一起退散,光线和温暖将她包围起来。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篮球滚落到自己面前,那个人带着光朝她走来。
再然后。
她猝不及防从梦中醒来。
但当时的她不明白,梦终究不是现实。
梦醒了,就该把里面的一切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是那个被罚站够不着阳台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