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日本人打进河南辉县的时候,曾经在那里接连放了半个多月的大火,从县城到村庄,这个汉代便设县的太行山南麓的一片沃土几手被烧焦了。水竹村在数难逃,一夜间便成了废墟,村上的老百姓,烧死的烧死了,杀死的杀死了,抓走的抓走了,剩下的老弱病残,也四处逃难去了,余下的是残墙断壁,焦树尸骨和夜夜的磷火孤魂,鬼怪抽泣!

有一天,在这片废墟的一个角落,竟然有两位垂着长辫,老态龙钟的人在那里聊天,他们不谈眼前的凄凉,而是谈笑生风,纵论人生。

那位抱着长竿烟袋,吐云喷雾的余老汉说:"菊人公,你这一生没有虚度,竟然成为人王地主,实实地是昌大了门庭!"

"老余哥,你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呀!"徐菊人世昌说:"你就觉得那人王地主是那么好当的么?不好当!光是人的脸膛你就看不完:哭的笑的,伪装的,变型的,像神像鬼,像牛像马的,你看得透吗?"

那位叫老余的老汉,磕去烟锅中的余灰,说:"我看你干得就不错。虽然不满五年,你不是无灾无难的退下来了吗。天津、青岛、北京,闹腾了个轰轰烈烈地家业!就说辉县吧,要不是日本人三光,你不得是这片地方的首富"金银土地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意思。"徐菊人深深地叹声气,伸手去向老汉要烟袋。

老汉为他装好烟,递过去,又说:"我想起来了,有人把你宦游几十年给你作了个总结,说你大起大落,荣辱不惊,其处世秘诀甚堪为后人借鉴。你能说说来去吗?"

徐菊人抽着烟,说"你是说别人通议的那个四端是不是呀?""没错,没错!"余老汉说:"我就冒昧地发问了,咱们都是隔世人了,还望菊人能如实道来。"

"这个自然。"徐菊人说;"常言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我都是死过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坦露的呢?"

"好,我开门见山。"余老汉说:"有人说你十分圆道。言则留有余地,行则容可转圜;于人不即不离,于事八面玲珑,以为左右逢源。可是真的?"

"一点不假。"徐世昌说。

"为什么这样做?"老汉问。

"天下之人,面貌相差无几,但心地天渊之别。我要在众多人目中都是好印象,必须左右逢源。让好人不说我坏,让坏人不对我坏。"

老汉微笑点首。又说:"其二,你一生遇事固守缄默,沉机观变,不到十拿九稳从不轻易动手,即所谓沉稳。这又为什么?""要生存,就得立住身。"徐世昌说:"不稳打稳扎,便不会有永远不败之地。"

"其三,人说你柔韧,习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有作用吗?""作用大极了!"徐世昌频频点头。"人大多自败于太刚。冲动从事,不顾后果。他们忘了古人教训: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想了没有,在军阀大混战的当日,我能纵横捭阖,还不就是靠一个柔字!""有见地!"老汉说:"你一生不为天下先,也不甘落人后,时期末至,你期待促成之;时机既至你把握之,当即立断。有人说你机警。你觉得呢?"

徐世昌笑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语一个关健字就是识字。没有识便不可能有为,不能为何来俊杰之名?当退者不退,谓之盲动;当进者不进,为守旧。我能居之大位,便是当进者进,当退时退。别无妙法!"

"这么说来,老汉要问一句了,"余老汉说:"据说,你是打定主意做一任文治总统,为什么还差一年又四个月,你就下来了?听说还是被人推下来的,几乎没了命。这又是为什么?"

"老余哥,你问得好,问得妙。"徐世昌说:"我也常常这样想:凭我八面玲珑,我会干满五年的。现在,怎么说呢?叫做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吧!"

"我不大明白。你说具体点。"

"起初,我是既不靠皖,也不靠干直,更不靠奉,既不远皖,也不远直,更不远奉,结果只落了个和事佬的美誉。我觉得坏了,必须一边倒,谁知,倒来倒去,自己竞倒了。"徐世昌笑了:"你瞧,我真糊涂:混战之中安全难保,连他们自己都在沉浮无定,靠谁怎么行呢?我又奈何!是自已的失。你明白了吗?"

"经你这么一说,我......我更糊涂了。"

"难得糊涂呀!"徐世昌站起身来,刚要走,那余老汉又说了话:"菊人公,让我再冒昧地问一句,听说当年安福派选你为大总统时,有一张选票是给渔翁的,后来考证,正是阁下。这是出于何典?"徐世昌摇着头,笑了。"那是过奖了。你瞧,渔翁者是见其鹬蚌俱伤而获利。可我呢?还不是被三家赶下了台。"

"这一点,我明白了。你还得算是得利者,堂堂皇皇地当上大总统了么!"

"老余哥,"徐世昌笑着拉起余老汉的手说:"咱哥俩这是何苦来?都是离开人世的人了,孤魂游鬼,无影无踪,又论起什么兴亡大事呢?走,随我去吧。当年我从天津还带来两瓶兰陵美酒,咱们去好好地喝一场,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老汉有兴了:"好!一醉方休!"

一阵轻风,一朵浮云,两个鬼影消失了。剩下的,仍然是一片废墟,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