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徐世昌正在吕祖像前坐禅练气的时候,他的堂弟徐世章又来了。跟徐世章来的,还有一位年轻人。徐世章让年轻人在小客厅稍坐,他独自走进那座禅房,对打坐的徐世昌轻轻地叫了声"五哥",然后说:"早几天说的那件事,人来了,在小客厅等候呢。"徐世昌闪了闪眼睛,面对堂弟说:"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你验过了?""我看见了,不假。"
"是真货?"
徐世章点点头。
徐世昌又闭上眼,默默地过一阵--大约是经卷尚未诵完--,然后才站起身,领着堂弟出来。
--原来,几日前徐世章在劝业场看到一个年轻人在出售家珍端砚。世章打量一下,觉得是真品,问了问价钱,心里到是一惊:年轻人要的价才三百银元。本来世章认定是真品,这一要价,倒使他怀疑起来:"正宗端砚,要价三百,岂不太低了!"他对年轻人说:"年轻人,只怕此砚是膺品。"
"怎见得?"年轻人反问。
"这样的价格太失端砚身份了!"
"这么说来,先生并非识家。"年轻人不客气地说:"充其量,先生是个商人。"
"怎见得?"徐世章反问了。"凭你以钱论物,便可见证。""这......"徐世章一惊"年轻人谈吐不凡,我得考考他。"于是
说:"你能说说端砚的长处吗?""说了你懂吗?"
"可以试试。"
年轻人再望望徐世章,觉得倒也清雅和善。于是,说:"此砚是我祖传家珍,祖爷曾做过端州知府,是他从任上带来,传给爷爷;爷爷以珍宝藏之;爷爷传给父亲,亦视为珍宝......"
"为什么到了你这辈,就如此轻视了呢?"
"家遭横祸,已一无所有。"年轻人说:"家有八十老母,为了糊口,不得不将这端州石砚人间重之物廉价而沽。实话相告,为售此砚,我母子已抱头痛哭几番了......"
见此情形,徐世章动心了。"年轻人,咱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这砚我买下了。三天后,你到这里,我带你去取钱。"
这件事世章告诉了堂兄,他知道堂兄爱砚如癖,一定会出钱收下的。徐世昌答应得也很顺当。于是,才有今日年轻人携砚上门。......徐世昌走出禅房,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如今自己无官坐了,一切支用都要出自积蓄,能省一文得省一文,何不趁此再压压价。"他对堂弟说:"可否再对年轻人讨个价?"
"这已经是废品价格了。"徐世章说:"五哥看看砚再说。若是真品,三百大洋值呀!"
"那好吧,我看看再说。"
徐世昌来到小客厅,同年轻人寒暄几句,然后要过砚台,捧在手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边看边摸,又放在桌上磨试,觉得是一件真品,石质坚实,细润,发墨不损,且雕琢精美。徐世昌爱砚、识砚,知道是一件珍品,心里十分喜欢,不由己的便吟出一句诗:"端州砚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破云。好砚,好砚!"
年轻人笑着说:"先生所吟诗句,是唐代大诗人李贺李长吉的《青花紫歌》句吧,他的《昌谷集》中便有多处吟端砚的句子呢。"徐世昌点点头,但还是说:"学生所持是端砚无疑。但并非端砚中上品。请问,索价可否再落落?"
年轻人进得咪哆士道来,已经明白主人身份不一般,但他却不知此人便是下野的大总统徐世昌。听了面前这位老者所计较砚价,更觉不是大人物气量。于是说:"学生只是迫不得已,为了解燃眉之急才卖砚。若是平白无事,若是此砚送到原大总统徐世昌老那里,学生不出价,只怕亦可售洋千元!"
徐世昌心中一惊:"年轻人也知道我爱砚?如此说来,断不可露姓氏。否则,便无可还价了。"于是说:"年轻人,这样吧,砚我留下了,我给你二百八十块大洋如何?"
年轻人再望望徐世昌,说:"看你老也是位识家,物得其主,总算美事。学生虽贫困潦倒,尚不至斤斤计较这二三十块钱。这样吧,先生要减价二十块大洋,我再减价三十块大洋,算送先生一点情。先生就给二百五十块大洋吧。唯盼先生能够珍惜此物!"徐世昌终于以二百五十块大洋从受困的年轻人手中购得一件珍品。这件事,连他的堂弟也觉得此刻的徐世昌比那个尚不知姓名的年轻人身份要低几分。后来,徐世昌将其藏砚的饰纹、题识制成拓片,结集为《百砚图》刊行,不知此事是否记入?
徐世昌很少问家事,即便下野寓居,也不问家事。近日,却有一事令他十分头疼,他不得不铤身而出,并且做出出人意外地决定一日,弟弟徐世光忽然从青岛来到天津。哥俩好久不见了,当然亲热之极,家事、亲情叙叨之后,世光忽然说:"哥,还有另外一件事,十分重要,得请你作主。"
自从徐世昌要出任袁世凯的国务卿,世光劝而不听之后,这哥俩便极少面对面谈心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世光忽然上门,徐世昌有点惊讶。他望着面前的弟弟,没头没脑地说:"青岛家中还好吗?"
徐世光点头应了一声:"好。"
哥俩相对沉默片刻,徐世光才说:"哥身子骨好吗?"徐世昌也点头应一声:"好。"
徐世光说:"有件事不知哥还记得吧,我特地为此事来的。""什么事?"徐世昌问。
"咱们家曾经与袁项诚联姻的事。"徐世光说:"我到是想不起这件事了。前天,袁家吴姨太托孙宝琦来青岛,说大哥在财务大臣任上时,曾将初生小女指婴为婚,答应同项城结为亲家。如今孩子都大了,想商量一个定期成婚的日子。"
徐世昌猛然间便把眉头皱了起来,沉思片刻,说:"是有这么回事,是项城的三姨太吴氏所生的十公子,名叫克坚的。至于说成婚的事情么......"
"大哥的意思......""让我想想。"
"袁家吴姨太所生十公子克坚,听说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不知大哥是否知道?"
徐世昌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明白,那个袁克坚去美国哈佛大学读书,半夜去强奸校长的女儿未遂,被开除了学籍。徐世昌知道此事后并未提出婚变的事,现在,弟弟提及此事,似有悔婚的意思。徐世昌沉默不语,也是为此事。徐世昌早有悔婚之意,但总怕人说他背信弃义;不悔婚,却又怕女儿重蹈黎元洪女儿之复辙(黎元洪之女嫁袁世凯的九子克久,袁死后黎不悔婚将女嫁出,婚后不和,得精神病死),故而便拖了下来。今天,袁家来求了结了,徐世昌才不得不匆匆下了决心。他对世光说:"你速告孙宝琦,小女幼时患疾,已傻多年,不敢高攀。当年之议,只好作罢。"
徐世光也点着头说:"这样做甚好。我立刻转告孙宝琦。"
袁家吴姨太听了孙宝琦的回话,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人在人情在呀!"知情的人士却以轻蔑地气说:"黎黄陂不是北洋人士,尚且守信。徐袁系多年兄弟,竞不念旧情,太不像话。这岂不是拿女儿婚姻大事当儿戏么!"
徐世光离天津的那一天,徐世昌的老友华世奎突然来访。徐华曾同是袁世凯内阁的协理大臣,在早又同拜户部尚书祁世长门下,成为莫逆的兄弟。一照面,徐世昌便笑着说:"一晃就分别多年了,这些年你的运气不坏吧?"
华世奎笑着说:"一介书生,有何好运?""你有一笔好字,还愁出不了好价钱!""卖字为生,发不了财。"华世奎说:"到是比你差多了。"
"找有何能?"
"著书立说之外,你不也卖字画吗?"
"我......!比起你来,可谓小巫见大巫呀!"徐世昌说:"怎么今日忽然想起我了?"
"既是兄长又是脱怎么詹绍缀,瓜氛眠不攀娃处要不,还不把你豹了槛躇破墨忸无日业,老去恋明时!如此这般了,拣一片幽静处,也就终了了!"
"你呀,你才不是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呢!著述累累,流芳千古。恐怕比一任大总统还光照后人!"
说着,两人对面笑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徐世昌说:"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倒是有一件事,特来拜菊帅。"华世奎说:"你还记得咱们的恩师祁世长老有一件嘱托的事吧?转眼也就三十几年了。你想想看。"
"记得,记得!"徐世昌笑了。"到这个岁数的人,昨天,前天的事倒是转脸忘却,唯独几十年前的事,甚至童年偷人一个枣子的事,竟是历历在目。你说怪不怪!"说着,竞自仰面哈哈大笑。笑后又说:"我们的那位老尚书也算个好人了,70岁时纳妾,竟还生了一子?叫什么来这?"
华世奎说:"叫云马风。飘,一个冷字。"
"对了,对了。"徐世昌说:"当时,我竞被这个字马鼠难倒了。好容易查查《康熙字典》,才知道原来是风帆的帆字的异体。中国文字也真够难人的。"
华世奎说:"老师曾对你我说过:我在风烛残年,又造了这个孽。日后若能长大成人,你等务必替我好好看待。现在,这位祁小公子快40岁了,无以为生,到天津来求助了。"
徐世昌一听是来"求助",心里一沉。但还是说:"应当帮助,应当帮助!"又问:"你帮助了?"
华世奎点点头,说:"我给了他一百大洋。"
徐世昌笑了。"听说这几年你的字润格颇高,一定是赚了不少钱。我虽然也卖字,字不好,收入不多。我只好照你的数目减半,给他五十元帮助吧!"
华世奎心中一惊:"凭你堂堂大总统,五十元给恩师的后人,拿得出手么?"他真想驳回去,再指责他几句。可是,那位少公子毕竟在难处,"饱了一斗,饿了一口",有五十元也够应付几日了。于是,华也只好代为收下。
徐世昌在天津悠闲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东邻日本国,他们撕开了脸皮,对中国进行了由蚕食到并吞的侵略战争:1931年9月18 日,日本驻在中国东北境内的关东军突然炮击沈阳,同时在吉林、黑龙江发动进攻。到1932年1月,日本侵略者便占领了整个中国东北三省;这一年,日本人操纵在东北成立了满洲国政府;1937年6月,日本侵略军在北平西南宛平附近连续举行挑衅性的军事演习,7月7日夜,日军借口一个士兵失踪,要求进宛平城搜查,要求中国驻军撤出宛平等地,这些无理要求遭到中国军队拒绝之后,日军即炮击宛平城和芦沟桥。从此,日军大举进攻中国,拉开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序幕。
日本入侵中国,中国陷入沉重灾难之中。然而,有一些中国人,他们却失去了民族气节,竞帮助侵略者强暴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一天,徐世昌的好友曹汝霖突然来到天津。这个比徐世昌小22岁的老资格外交家一进徐宅便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菊人兄!"徐世昌一看是曹汝霖,惊讶了:"润田(曹汝霖字润田),你从哪里来?这些年不得你的消息了。"
曹汝霖淡淡地笑着,说:"没有事做了,自然是蛰居为好。所以,也就消声匿迹了。"
这个从1911年就任清政府外务部副大臣的留日学生,是天生的亲日派,在他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次长的时候,受袁命和陆征祥一起对日谈判,最后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五四运动"中,因为要签定"巴黎和约"遭到全国学生反对,大总统徐世昌被迫6月19日免了他和陆宗舆、章宗祥三人的职。现在,他已是汉奸组织"华北临时政府"的最高顾问。不过,徐世昌尚不知他这层底细。所以,徐世昌还是说:"当前形势动乱,消声匿迹也好,免得招惹是非。"
曹汝霖是"有事"来的,自然不甘心"消声"。他说:"菊人兄,你对目前形势有何看法?"
徐世昌脱口说道:"无论世昌形势如何,中国形势如何,日本人进兵中国是不行的。这是一种侵略行为。"
曹汝霖是亲日派,这一点徐世昌知道。徐世昌虽然是即兴表白,曹汝霖听之已觉不舒。忙说:"南京亲英美派当权,支持英美来压日本,使日本在中国的权利受到损失,日本被迫无奈才出兵和中国打仗。"
徐世昌一听这话心里明白了:原来这位留日学生是来替H本人作侵略宣传的!便说:"英美并未出兵。有问题可以谈判么,军事侵入是不应该的。"
"要日本撤兵也容易。""为什么不要他们撤?""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这便是我今天来访的要事。""说说看。"
曹汝霖欣喜了,他和徐世昌相处多年,知道此人重利轻义,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会干。于是说:"菊人兄是做过大总统的人。有极大影响,如能出山,和日本订立亲善条约,日本自然会撤兵。""出山?"徐世昌一愣。"怎么个出山法呢?"说着,一双有神的目光投向曹汝霖。
曹汝霖以为徐世昌动心了呢,便说:"这就要看菊人兄的心愿了。现在,已经组织华北临时政府,按菊人兄的资望,去主持这个政府完全是可能的;若无意到明显岗位,当然啦,做一名高级顾问也可以,菊人兄,你看呢?"
徐世昌没有接话,只轻轻地背过身去。
--凭心而论,徐世昌并没有彻底死了做官的心,他梦寐着东山再起,只是尚未逢到强有力的靠山。"黎元洪这个断枝都可以再返林柯,还不是靠了硬梆柱子,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出来!"现在,曹汝霖给他提供机会了,只要他乐意,他还会有"前呼后拥"的岁月。不过,徐世昌毕竟是受过严格的中国传统教育,他懂得做人白,曹汝霖听之已觉不舒。忙说:"南京亲英美派当权,支持英美来压日本,使日本在中国的权利受到损失,日本被迫无奈才出兵和中国打仗。"
徐世昌一听这话心里明白了:原来这位留日学生是来替日本人作侵略宣传的!便说:"英美并未出兵。有问题可以谈判么,军事侵入是不应该的。"
"要日本撤兵也容易。""为什么不要他们撤?""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这便是我今天来访的要事。""说说看。"
曹汝霖欣喜了,他和徐世昌相处多年,知道此人重利轻义,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会干。于是说:"菊人兄是做过大总统的人,有极大影响,如能出山,和日本订立亲善条约,日本自然会撤兵。""出山?"徐世昌一愣。"怎么个出山法呢?"说着,一双有神的目光投向曹汝霖。
曹汝霖以为徐世昌动心了呢,便说:"这就要看菊人兄的心愿了。现在,已经组织华北临时政府,按菊人兄的资望,去主持这个政府完全是可能的;若无意到明显岗位,当然啦,做一名高级顾问也可以,菊人兄,你看呢?"
徐世昌没有接话,只轻轻地背过身去。
--凭心而论,徐世昌并没有彻底死了做官的心,他梦寐着东山再起,只是尚未逢到强有力的靠山。"黎元洪这个断枝都可以再返林柯,还不是靠了硬梆柱子,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出来!"现在,曹汝霖给他提供机会了,只要他乐意,他还会有"前呼后拥"的岁月。不过,徐世昌毕竟是受过严格的中国传统教育,他懂得做人的礼义廉耻,"中国人大混战,那是为权为利,兄弟棋墙,谁兴谁衰,只需看执政之后为民为国做了些什么?成功的王侯也好,失败的流寇也好,还都是中国人,闹的是家务事。而为日本人办事,替侵略者压迫自己的民族兄弟,那就是民族的千古罪人呀!"徐世昌想:"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并不缺衣食,我不能去做民族的罪人。"他对曹汝霖说:"润田呀,我老了,力已衰、精也疲,丢东忘西,
连大小便都常常失禁,怎么能再去料理一方政事呢?还是请你另选高明吧!"
"菊人兄......"曹汝霖还想以利害关系劝导。可徐世昌早已举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请回吧。"
徐世昌在他的私宅里第一次下了"逐客令!"曹汝霖没精打彩地走了。
徐世昌犹觉不放心,还特地对门房交待:"以后声润田再来,就说我不在家。不必再回话了。"
徐世昌知道日本人在打他的主意了,心里有点慌张:"我已经是80岁的人了,难道晚节就坏在日本人手里?"他由慌张到害怕起来:"他们把我绑架去,硬打我的旗号,我岂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想躲开,躲得远远地,去青岛,去辉县,去......"哎呀!那些地方如果被日本人占领了,同样不是保险地,还不如咪哆士道,在英租界里安全呢。"于是,他告诫家人和门房:"今后必须天天大门紧闭,任何来客均告知我不在天津,谢绝去客!"说是"谢绝会客",但并不谢绝会自家人。这一天,他住在北京的胞侄徐一达不期来到他面前,站立许久,竟是一言不发。徐世昌急了:"你匆匆来了,又不言语,为什么?"
"伯,有件事不知该不该禀报给你?"一达还是低着头--徐世昌一生无子,但对侄、孙辈却管教甚严,因而,他们无事时多不敢到他面前来,来了也十分拘谨--。
说:"这种病有把握治好。但在天津不行,天津条件不行,必须去京。"
徐世昌对夏博士摇摇头,拒绝去北京--他怕日本人趁他疖着扣留他,控制他,用他的名义欺骗中国人。他用低沉的声音对翕人说:"我的归宿,就在天津了。天津......哎,天津呀......"他挣手着,仰仰身子,要来纸笔,迟迟缓缓地写道:
宅后菜畦可耕田,租界何如水竹村!写完,他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
1939年夏,徐世昌病故,年8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