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还是到山野林泉中去吧

麦子将黄的时候,燕赵大地忽然气候异常起来,接连数日,不是狂风便是暴雨,气温一时猛升一时猛跌,热一阵冷一阵,弄得人们无所适从,不得不怨天恨地。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多日之后,在一个黎明,一阵狂风卷来几片浓云,眨眼之间,竞"乒哩乓啦"地下起冰雹,鸡蛋大的,核桃大的,葡萄大的,冰球混着雨柱,扑天盖地砸向大地。顿饭工夫,树叶打光,稼禾打光,连飞鸟也死了许多;还有的地方村庄房舍被砸坏,人畜遭了殃......冰消雨停之后,旷野一派狼籍,男女老少脸上都蒙上了阴影。

有人说:"是天作孽!"

有人说:"是人作孽激怒了天!"

有人说:"世界到头了,人该遭劫!"

惊天动地一场灾,对于闷在京城东四五条铁匠营私宅的徐世昌,并无丝毫惊动,他觉得自己早已在这样的天气中生活了。

下野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恋栈无望,赖着不走也不行,只有发出通电引退吧。徐世昌拿出文房至,要自己撰写通电文稿--撰稿,对于一个老翰林来说并不难。可是,徐世昌自从去东北三省做了总督起,他就不用自己动手撰写文稿了,几乎都是由吴笈荪为他代笔。屈指算来,疏远文笔已经十六年了,再拿起笔,总觉得那么沉。

通电拟好了,怎么发出?徐世昌犯了难。幸好,有一个事先预定的,总统府要为驻英国公使顾维钧洗尘的会议,徐世昌是要参加的,他决定在这个会上宣告天下。

那是6月2日,天依旧阴沉沉的,总统府的小会议厅没有作过大的修饰,只在小桌子上摆好茶杯,冲上香茶,便算准备就绪了,与会的人员并不显欢快,大都默沉沉地对坐着。徐世昌到来的时候--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总统府了--,人们还是恭敬地对他欠身、点头。但是,大家同他一样,脸上都罩着一层阴云。

从英国出使归来的顾维钧,西装革履,还是一派欧式打扮。他望着徐世昌,只见他是一身便装--油绸的衫裤,光着脑袋,穿一双圆的布鞋,手里的手杖也不见了,活像一位乡绅。这和他出国前见到的那副燕尾服、礼帽、手杖的新派头相差太远了。他心星一动:"大总统真的要退耕了!"

洗尘会是由新任内阁总理周自齐主持的,按照预定仪式草草完了。最后,徐世昌站起身来,他缓缓地对与会人员扫视一遍,然后说:"各位,卜五向大家问候了。"

与会人员发出几声掌声。

"我今天来向各位辞行。"徐世昌脸上十分阴沉。"承蒙各位多年关照,使卜五有幸一切顺利,今天......"他本来想着会有人出来挽留。有人带头了,再有几人响应,也不失为体面。所以,话到这里,他便停住了。当他举目窥视大家的时候,没有一人和他对视,池们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徐世昌恍然,"我的黄金时代真的结束了,不必自作多情了!"于是,他慢吞吞地拿出自己起草的辞职通电,转身交给周自齐,说:"先念念吧,念后向全国发出。"

周自齐接过来,慢慢地读着。开篇无非几句官场套语,接下果,讲了讲"九国会议对中国的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功绩,丕有收回青岛的"胜利",然后说:

比年以还,劳精疲神,茹辛忍辱,调护群才,而不蒙相谅;遇事退让,而犹以为争;不私一财,不私一人,而疑为虚伪。既已难苦之备尝,天何权位之足恋......从兹隐处林泉,不复再问世事。

"通电"读完,徐世昌再次起身,向与会人员鞠躬,然后,转身退出。

回到私宅之后,徐世昌觉得还应该有一个公式性的"交待",以便了却。于是,他最后一次以大总统的名义发布一项命令:

查大总统选举法第5条内载,大总统因故不能执行职务时,以副总统代理之。又载,副总统同时缺位时,由国务院摄行其职务各等语。本大总统现因怀病,宣告辞职,依法应由国务院摄行职务。此令。

国务总理周自齐得到这个命令之后,也下了一道院令:

本日徐大总统宣告辞职,令由国务院依法摄行职务,所有各官署公务,均仍照常进行。京师地方,治安关系重要,应由京畿卫戌总司令督同步军统领、京兆尹、警察总监妥慎办理。此令。

回到私宅的徐世昌,坐在小书房中,猛然间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望望自己的宅院,想想刚刚离开的中南海,再想想那些围在左右打转转的熟悉脸膛,都感到陌生了,远去了,伤感了:"北京,已不是久留之地!"他告诉身边的男佣:"让他们都收拾收拾吧,今天去天津。"

他又摸起电话,找到王怀庆,心神不安地说:"茂宣,我想今天就去天津。你安排一下可以么?"

"菊帅,我知道了。"王怀庆说:"你在家中等着吧,我会派车去接你。"

下午,王怀庆率领车队、护卫来到铁匠营。徐世昌一家匆匆上了车奔赴前门火车站--还有一点儿安慰,前门车站虽未发专列送行,毕竟还是挂了一个包厢。徐世昌站在北京前门车站的月台上,望着依旧阴沉的天空,转身上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南唐后主李煜,想起了李煜的著名词作《破阵子》,于是他轻轻地默诵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梦,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就在徐世昌匆匆离京,吴佩孚等新贵积极扶旧总统黎元洪复位时,中国纷乱的政坛,又出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远在浙江的皖系军阀卢永祥,上海护军使何丰林以及主张联省自治的褚辅成、孙洪伊等,纷纷发出通电,反对徐世昌辞职,反对黎元洪复位。以卢永祥的通电最为有理有节:

徐总统冬电,藉悉元首辞职赴津,无任惶惑。大总统对民国为公仆,对外为政府代表,决不因少数爱憎者为进退,亦不容个人便利卸职任。虽约法上代理协行,各有规定,而按诸政治现状,均有未合。即追溯民国往事,亦苦无先例可援。项城大故,黄陂辞职,河间代任期满,系在国会解散,复辟乱平之后。以故新旧递追,七畅不惊。今则南北分驰,四郊多垒,中枢尤破缺不全,既无副座,复无合法之国务院,则约法四十二条、大总统选举法五条,代行摄行之规定,自不适用。乃仅以假借约法之命令,付诸现内阁,内阁复任意还诸国会,不惟无以对国民,试问此种免职行动,何以见重于友邦?此不得不望吾国民慎重考虑者一也。闻有人建议以恢复法统为言,并请黄陂复位,国人善忘,竞有率尔附和者。永祥等反复思维,殊不得其解。盖既主张法统,则宜持有统系之法律见解,断不容随感情为选择。二三武人之议论,固不足变更法律,二三议员之通电,更不足代表国会。此理既明,则约法之解释援用,自无聚讼之余地。约法上只有因故去职,暂不能视事二语,并无辞职条文,则当然黄陂辞职,自不发生法律问题。河间为旧国会选举之合法总统,则依法代理,应至本届任期满为止,毫无疑议。大总统选举法规定任期5年,河间代理期满,即是黄陂法定任期终了,在法律上成为公民,早已无任可复,强而行之,则第一步须认河间代理为不法。试问此代理期内之行为,是否有效?想国人决不忍为此一大翻案,再增益国家纠纷。如此则黄陂复位之说,适陷于非法。以黄陂之德望,若将来依法被选,吾侪所馨香祷祝,若此时矫法以梏之,诉诸天良,实有所不忍,此不得不望吾国民慎重考虑者又一也。迩者,民治大进,今非昔比,方寸稍有偏私,肺肝早已共见。伪造民意者,已覆辙相寻,骨圯法自便者,亦屡试不清。孙帅传芳删电,"所谓以一人爱恶为取舍,更张不以其道,前者既失,后乱渐纷"云云,诚属惩前毖后之论。顾曲形终无直影,收获先问耕耘,设明知陷阱而故蹈之,于卫国则不仁,于自卫则不智。永祥等怵目横流,积忧成瘴。夙有栋折榱崩之痞,敢有谁敛手之心?临崖勒马,犹有坦途,倘陷深渊,驷追曷及伏祈海内贤达,准法平情,各抒谠论,本悲悯之素怀,定救仁之大计。宁使多数负一人,勿使一人负多数。永祥等视力之所及,以尽国民自卫之天职,决不忍坐视四万万人民共有之国家,作少数人之孤注也。

这个通电,表明了皖系的态度。然而,说话的人毕竟人微言轻了,虽然"情真意切",却极少有人赞同,更不能说动大权在握的直系首领,他们依然按步就班地赶走徐世昌,要扶黎元洪上台。

尤为奇妙地是,在卢永祥通电的同时,黎元洪门下多年的政客张耀曾,也步其后尘发了一通相同内容的通电,虽侧重对黎元洪而言,但仍认为(再捧出黎)与法不协。为此,黎元洪还急忙发了一个通电,表明自己"蛰处数年,思过不惶,敢有他念,以速官谤。"并且以"才轻力薄,自觉勿胜"为由,推辞复职。

可是,当今之中国是曹、吴之天下,曹吴要做什么,谁敢阻拦?天津英租界内的咪哆士道,一幢别致的洋房,那是辞去总统职位的徐世昌的新居。68岁的徐世昌,此番归隐,似乎彻底大悟了,再不做复出梦,想在这里深居简出,颐养天年了。

这幢小洋房是他三个月前才买下的,原来是一个英国教堂牧士的私宅。不知什么原因,这位牧士失踪了,是教会把房子卖出的,因为构造新颖高级,要价特高,一般人购不起,是津浦铁路局局长徐世章购下来送给他的堂兄的。那时候,徐世昌还没有下野的迹象,他原本不想要。因为他在天津有住宅。一个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人,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奉张可以成为自己的靠山,奉军入关胜利了,要在关内久居。到那时,他就把这幢小洋房送给张作霖,作为他的别墅。他没想到风云变幻会那么快,那么大。他从北京凄凄惨惨动身的时候,竞把这幢小洋房给忘了,他要回到他原来坐落在新华南路的寓所去住。护送他的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有点不放心,他建议说:"菊帅,咪哆士道不是还有你一幢洋房吗,我看你住在那里最为合适。"

"你说的英国租界?"徐世昌忽然有所醒悟。

"是的。"王怀庆说:"那里十分幽静。"他想说"那里特别安全",可是,他收口了,没有说。他觉得那样说了,似乎有伤于大总统的自尊。

不过,一句"幽静"还是提醒了徐世昌,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是的,我可是在混战中被人赶下台、逼下台的。有人疾恨我,想除掉我,住在租界内总比外边保险。"他一下子想到许多被暗杀的人。他忙对王怀庆说:"茂宣,我听你的劝,住在咪哆士道去。"徐世昌在他洋房新居举行的第一次宴会,便是款待护送他的王怀庆。他从天津最高品位的"聚福楼菜馆"要了一席最高档次的饭菜,摆在大客厅的正中央,他还特别穿了一件杭纺的长衫,并且在手腕挂了一串佛珠,似乎想让王怀庆知道,他已经下决心做寓公了。更为奇怪地是,徐世昌是按佛家的仪程款待卫戍司令的,自己竟滴酒不沾。弄得王怀庆心神不定,三番五次地向他表白:"菊帅,胜败是兵家常事,官场上的沉沉浮浮,更是司空见惯。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过眼烟云,哪里有百年不散的宴席?最要紧的是,务必请菊帅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你老的才华和影响,世人还能不尊重你?你老会永远成为国人心中的领袖人物。"

"不要谈什么尊重,什么领袖人物了,但求晚年平安无事,也就该谢天谢地了。"徐世昌说话的时候,神态忧伤。

王怀庆在徐世昌身边已经有些年月了,他了解他,知道他是个经不起风浪胆小怕事的人。今天的处境,他当然是顾虑多多。为了安慰他,这个当年一再被他器重的下级还是违心地对他说:"菊帅,你只管放下一百个心,平平静静地天津卫住你的。别的我不敢说大话,只要我王茂宣有兵一日,菊帅你的安全完全由我保证!无论政坛风云变幻多大,无论谁坐了大位,如果敢给菊帅你为难,我王茂宣第一个不答应。"说着,捧起一杯酒,站起身来,"菊帅,今天是在你的私宅说话,我敢对皇天后土起誓:我王茂宣对菊帅所说的话,完全出自肺腑,并且永不食言!"说罢,把酒朝着地面泼去。徐世昌十分感动--人到了这个地方,一句美言暖似三春,何况王怀庆如此披肝沥胆!徐世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日,才吞吐着连声喊:"茂宣、茂宣......"

--然而,当王怀庆从天津回到北京之后,他就不再记着自己的誓言,一头扎进曹锟、吴佩孚怀中,成为直系军阀的干将之一,这是后话。徐世昌虽然在不久便明白了一切,也只有心中不满而已。在天津住定的徐世昌,心情慌乱了一阵子后,便渐渐平静下来。

他能够平静下来,北京的风风雨雨均与他没有关系了;黎元洪上台不上台,他不再问了;卢永祥的通电起什么作用,他也不想再问;东北独立不独立,西南分裂不分裂,孙中山怎么样了......这一切,都跟老天阴天下雨一样,任它去,他什么也不感兴趣。唯一堪慰的,是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床上睡到日出三竿,可以在庭院中任何一个地方独自往来。他渐渐地领略到"无官一身轻"的滋味,体味到闲云野鹤岁月的舒心!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了吕祖--他的话毕竟有道理,经他指点,徐家门庭到底是经他"昌"大了:有一任(那怕是极短暂)大总统当了,徐家门楣将永世光彩!

不知是徐世昌真的依旧崇敬吕祖,还是他再无精神寄托了?他猛然间下了决心,重新供奉吕祖!一方面在家中清扫出一个幽静的房子,一方面派人到北京铁匠营宅上将吕祖像请回来,重新张挂供奉起来,并且让人在市上悉心地为他收罗、购买关于道教的书籍,他开始了每日午睡后在吕祖面前上香、跪拜,然后,认乎其真地阅读《老子五千文》、《正一经》及《太平洞极经》等道家的经典。读经心静,他又唤起了著书立说的兴致。于是,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斋",把他尚未脱稿付梓的《清诗汇》、《清儒学案》、《颜李学》等继续撰修下去,并且打算再编一部《退耕堂诗集》,出一部《归云题画诗》。当她听说他的得意门生章棂也在天津闲居时,他便派人四处找他,终于把章棍请到咪哆士道家中,认乎其真地对他说:"一山(章根号一山,浙江镇海人,光绪甲辰进士,徐世昌在邮传部任尚书时,他是徐的随员),听说你也闲居津门,我便着人去寻找你,想请你协助我,咱们共同办几件大事。"

"老师请吩咐,学生只要能办的,一定尽心尽力。"章栈依旧恭恭敬敬。

"好好,我想请你先帮助我办两件事,"徐世昌说:"第一,帮我把日记整理一下。这虽然是件小事,这也是受了文清公的启发,已经养成习惯了,几乎数十年如一日。"

"老师,你说的文清公,是不是先朝咸同年间的大学士李棠阶?"章棂虚心请教。

"是他。"徐世昌说:"这个人一生做学问,死后有文清谥号,一生不辍,天天记日记,有《李文清公日记》传世,是一部极有感情又有史料的好书。"他又说:"第二,我将每日向你讲一段我的家史,尤其是我个人的风风雨雨,请你记下来,将来为我编一部年谱。""请老师放心,我一定专心致志,把这两件事办好。"章棍说:"能够天天在老师面前聆听教诲,也是学生之幸,说不定需要老师帮助的地方更多呢!"

"你是个有心人,只是难有展翅的机会。若顺顺当当,怕是早"学生不敢妄盼,只愿帮助老师办点大事,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怎么行呢?"徐世昌摇摇头。"自己有什么抱负,还是应该奋力实现么!"他又说:"一山,你在我这里,我也不白让你干,我想每月给你一百大洋。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总得养家糊口吧。"

"老师这么说,学生就愧不敢当了。"章棍说:"为老师办事,说到银钱,岂不......"

"不必再说了,我定了的事,你别更改。"章棂只好点头。

--章栈,是宗社党的骨干分子。宗社党是清皇族良弼、溥伟、铁良等于1912年1月结成的集团,他们反对与革命政府议和。良弼被刺死之后,宗社党解体了,可是,许多宗社党分子潜伏在天津、东北等地,在日本人的支持下,仍进行着复辟活动。章根就是这些分子之一,他先在青岛、后到天津,没有一天不想着复辟。张勋复辟失败之后,章根便再不公开活动。此次又投到徐世昌,是看到了徐世昌下野了,觉得徐会不忘清室,能够助他复辟,才对徐那么热情。其实,"拥徐"的目的,却是为了"迎驾",帮徐整理文稿,不过是一个幌子。

章程投到徐世昌门下,不久,又把徐世昌的另一个门生--金梁(满族,字息候,曾任清内务府大臣)找到一起,以诗文应酬,暗地阴谋,他们要做到"一(章一山)息(金息候)尚存,不忘大清"。他们以"故国之思,遗民之痛"作诗数百首,后汇成《一息吟》诗集出版。这些是后话,离题远了,不再提。

寓居在天津的徐世昌,到也真的过起清静生活,除了每日坐禅诵经之外,便是在他的田野里劳动--为了表示他对世事的淡远,他让佣人在宅后空地上开畦种菜,自己也穿上短衣,手持锄头去劳动,还曾让人在菜园里为他照过劳动时的照片。自题名为《退耕图》,落款为"退耕老人"。照片倒是真像闲云野鹤的悠哉生活。有一次,他到北戴河去观莲花石,还以悠然超逸的心情写下这样的诗句:

海上涛头几万重,白云晴日见高松,莲花世界神仙窟,孤鹤一声过碧峰。汉武秦皇一刹过,海山无恙世云何.中原自有花城在,云壑风林独寂歌。看这诗,让人觉得徐世昌虽然有苍凉清寂之感,但却尚不失一种孤高的意味。然而,他又毕竟是大清的臣子,他忘不了皇恩,忘不了自己的政绩,也忘不了不堪回首的失落。

有一天,他的堂弟徐世章从北京来看他。今天的徐世章也已经不是交通部次长,不是津浦铁路局局长了,而是一位和他一样的"寓公",见他的堂兄自然无公务可谈了,而是家事、亲朋、人情来往。最后,这位头脑机灵的堂弟竟然谈起清亡的"因果关系"来了。他说:"大清之亡,亡于天意。兴兴隆隆三百年,孙中山几个革命党人就给推翻了,岂不太不堪一击了么!"顿了顿,又说:"清室也没有收住汉人之心,要不......"他本想说"北洋系诸将也叛了清"。可立即想到,那必然会提到袁世凯,提到段祺瑞,甚至也会提到他堂兄徐世昌。因为他们都没有尽到臣子救主的责任。想到这里,他把话收回去了。

堂弟说了一半的话,徐世昌竟然全部听懂了。他心里陡然不高兴起来:"收住汉人心又怎么样?难道清亡还是亡于汉臣手里吗?"他不耐烦地望了堂弟一眼,语气沉沉地说:"清朝之亡,并不亡于革命党,更不亡于汉臣,而是亡于一帮小爷们儿(指年轻的清室贵族)身上。起初,我在东北,项城在北洋,张之洞在湖北,这三个重镇,都安排了极有作为的人。等到太后一死,小爷当了权,胡闹起来:项城被罢黜了,我被调回京城当邮传部尚书了,而新的继任人选,都是些庸碌之辈,朝廷由此大乱,革命党怎能不趁机起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徐世昌毫不掩饰在流露出对清室"亟亟于报"之情。

徐世章听明白了,暗自庆幸:"幸亏我没有把话说完,要不,这位堂兄还不得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徐世章跟徐世昌一样,对清室均有一层特殊关系,紫禁城里的遗老遗少们,也通过种种形式同他们接触。尤其是在徐世昌做大总统期间,对于既定的优待清室条件,他总是优厚有余,并且保证提前送达。因而,包括逊位的小皇帝在内,清室旧人对徐世昌还是怀有好感的。徐世章此次来津,其中"要务"之一,便是受遗老之托,有件事与堂兄"先通个信"。

"五哥,"徐世章看看别的事不必再谈了,身边又没有外人,便直说道:"上边让人传出话来,说最近差人到天津来为你贺寿。问问是否方便?"

"贺寿?"徐世昌心里一震。仔细想想,可不,明年自己便虚龄70岁,按习惯,该做七秩之辰了。"难得上边还惦记着,皇恩亦重,令人感动!"这么想着,便说:"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只是,皇室专门派人来天津......"

徐世章忙说:"当然不是声声张张,而是悄然无声地来。"

徐世昌点着头,又说:"这么说,这几天,你也就别回北京了,留在这里,也是个照应。"

果然,两天之后,溥仪派专人携赏物悄悄来津,为徐世昌贺七秩寿。赐赏物品中计有:御笔匾额一方,对联一副,福寿条幅一轴,寿佛一尊,如意一柄,衣料四件,瓷器二件,玉品二件。"钦差"不敢声张,只想把贺礼放下便转回京城。谁知徐世昌挽留情盛,硬是要款待来使,并且让堂弟热情挽留。

徐世昌表面上是留下"钦差",以便款待,其实是他想画一帧国画,题两句古句回赠"上边",作为报恩。他回到书房,展纸磨墨。但却久久落不下笔--画什么、写什么呢?

徐世昌喜书爱画,字写苏黄,画以山水松竹为多,时有花鸟,墨迹颇多。退居津门之后,常有作品在名闻遐尔的《北洋画报》出现。磨墨展纸,他想为"上边"画一帧《松鹤图》谢恩。但思索一下,觉得不行,"溥仪还年轻,哪里就用得着松龄鹤寿来比喻呢。再说,小皇帝也和我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表一表身洁心静也就够了。"于是,他用泼墨的章法,画了一幅颇有气魄的《映日荷花》。成画后看看还有一片天地,正可以题上一首诗。徐世昌又犹豫了:自己的诗作,只能在小院子中传传诵诵,人不得大雅之堂;何况,像小皇上这样的人,从小就在大内,什么名诗名句没听、没见过,献那份丑干什么。不是想表明心迹么,拣一首古人的佳作抹上去,岂不更雅致!徐世昌又沉思了片刻,这才题道: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画好题就,恭敬敬敬用了印,然后又恭敬敬敬封裹好,呈交给"钦差"--谁知这帧画在一个月之后,竟然又为他的人生抹上了一个斑痕显著的污点,使他的处境一度尴尬......

冯玉祥很想拿着这张画到天津去发难徐世昌,"令他在国人面前再出出丑!"

当他把画准备让人带着去天津时,冯玉祥又犹豫了:"徐菊人毕竟是文人,儒气十足。怀念旧主,也是人之常情,官场失落了,处境艰难,想想旧主,作点表示,能算得了什么呢?何必如此声声张张!"冯玉祥又收敛了思想:"把这张画藏起来吧,日后若有便见到徐菊人他了,还给他,他就会明白了。"

一场即将起来的小风波,在冯玉祥将军的宽容下,总算没有刮起来。一年后,当徐世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望着冯将军所在的张家口方向,拱起手来,点头微笑。"冯将军,谢谢了!"

清闲在天津的徐世昌,专心致志于做学问上了,北京的"晚晴簪诗社"留在北京,他在天津寓所又组织一个"徐东海编书处",并且聘请三位学者作为常务编篡,命王式通负全责。经过一段努力《晚晴簪诗汇》二百卷计八十册刊行了,《清儒学案》二百零八卷线装一百册刊行了;他家藏的书、印也整理编辑成《书髓楼藏书目》八卷刊行;早时出版的《东三省政略》,《大清畿辅先哲传》以及正在编篡的《铨选全清诗》等,这位下野总统可谓编、著洋洋大观了。徐世昌也想乐此终老,不再他顾--外边的世界无论如何风急雨骤,他的公寓都平平静静,正如他自己的一帧"水竹村人徐世昌氏作"山水画自题诗那样:

青山红楼分外秋,万里得程此壮游;行到娥嵋最深处,斜阳在佛半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