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满以为他的四道命令会稳住形势,那样,他将再向直吴送送"秋波",也许这大总统还会稳做几天。徐世昌心里很明白,他那四道命令完全是按照吴佩孚的意思发的。尤其是任命吴俊升为奉天督军,简直就像听了吴佩孚的"指令"才那样做的。长久以来,吴佩孚就盼着奉军内部能够分裂,能够有人出来同张作霖抗衡。这以吴俊升最合适。徐世昌一边免张作霖本兼各职,一边又提升吴俊升,一拉一打,双管齐下,正好迎合了吴佩孚。吴佩孚肯定会给徐世昌一个笑脸,这样,岂不天下太平了。
其实不然。、
看到徐世昌的四道命令,吴佩孚只冷淡地笑笑,然后当成废纸扔了--他轻声地骂着:"晚了,雨后送伞。奉军不退出山海关能行么?张作霖已经败得无立足地,还有什么职?吴俊升已无用途了,不需他跟张作霖抗衡了。"吴佩孚以全胜的姿态,做起了并吞东北三省的大梦。所以,他把徐世昌的"秋波"看成"雨后送伞"。退到山海关的张作霖,见到徐世昌的四道命令,立即拍起桌子:"什么命令?他妈拉个巴子放臭屁!"他把大总统命令一把火烧了,接着,收拾了一下残兵败将,重新在山海关、滦州等处布署了四道防线,并且把损失较轻的李景林部放到第一线,准备再战。不过,张作霖对于徐世昌任命吴俊升为奉天督军,确实心中犯忌。
"吴俊升和我,一上一下,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战争中间,他吴俊升暗暗放了水?我得查个明白。"
正是张作霖疑惑不安的时候,吴俊升开着专车到山海关来见张作霖了。张作霖心里一动:"来得好快呀,要接任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你好快呀!要交接,也得让我准备准备!"
吴俊升一听,知道张作霖话里有话,便连忙跪倒,急得满脸红紫说:"大帅,你这不是骂我八代祖宗么,我靠你拉扯才进了黑龙江,才有了今天,我报恩还来不及,怎么能出面拆你的台呢!再说,他徐世昌是谁的大总统?北京是在耍鬼把戏,咱们不能再听徐世昌的了!"
"这么说......"张作霖点点头。
"大帅,你有肚量,天大的事都担得起。你想想,东北没了你,把我放在奉天,顶不了几天就被人家挤走了。北京这帮狗杂种,心毒着呢!大帅千万不能上当!"
"袁金凯那省长......"张作霖还是不放心。
"大帅,老袁是个学问人,啥鬼把戏看不透?"吴俊升说:"他让我回大帅,不理北京这一套。他正忙着活动省议会,看看如何走下一步棋。"
"兄弟,"张作霖忙扶起吴俊升,说:"照你这么说,下一步我该......"
"还犹豫什么?"吴俊升说:"大家保你坐东三省,咱干咱们的。""好!"张作霖一拍屁股站了起来:"他徐老五坐他的北京故宫,我张作霖坐我的奉天的故宫,咱们就对着干吧!"
张作霖回到奉天,宣布东三省独立,发表了《东三省独立宣言》,宣布与北京政府断绝关系;同时宣布他张作霖已被推选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另外,还特地针对徐世昌发了一个《告全国军民人等》通电。
四道命令发出之后,徐世昌觉得还不利索,不仅张作霖不会老老实实,吴佩孚也会对他发难,他没有能力应付这两家。现在,内阁总理被免职还要查办了,只能使吴佩孚消消气,根本问题还是悬着:吴佩孚要向总统发难。徐世昌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企图将纷乱的局面只限于内阁问题。"吴佩孚不是说梁内阁卖国么,我把梁士诒免了,还要处理他,你们该没有意见了吧。"徐世昌又觉不行:"总理没有了,内阁让谁去承担处理问题呢?"经过思来想去,他决定请王士珍出来组阁,而后,让王士珍处理这个烂摊子。"王士珍是北洋的前辈,曹锟是他部下,吴佩孚对他也是执弟子礼,敬之甚恭。"因此,他拿起笔来,要写一封亲笔信给这位在正定的北洋之龙,希望他"速速来京,商量大事"。
徐世昌的信尚未写好,张作霖的"通电"送到总统府。他还以为是张作霖"领命"、"谢恩"呢,展开通电,他傻了眼--张作霖是在撕开脸皮骂他呢。
张作霖通电全文如下:
自内阁问题发生以来,中央陷于无政府地位。作霖远处关外,不欲为若何举动。乃徐世昌派其介弟世章及吴秘书长笈荪,先后来奉,谓总统面谕,饬作霖率兵入关,以资镇摄,庶总统对于用人行政得自由处分。当服从命令,率师出关。后欲撤兵回防,徐又派徐吴两人再三挽留,并谓直军徒有虚名而无能为力。作霖与仲珊本系姻亲,岂忍相残,子玉情同袍泽,更非仇敌,苟非丧心病狂,何至兵戎相见。顾以总统之命,违心言战。自菲才,心致丧师失地。及明其真相,方知为人所利用,决计退集滦州,出关自保。徐世昌又遣使来,劝我再战,一面以命令夺我职权,犹谓敷衍表面。此中诡谲,又复谁欺!徐世昌之为人,诡诈多端,唯利是视;臣事满清,欺其孤寡;辅翼项诚,辜其所托;唆使张勋复辟,又从而剪除之;重用安福党人,又迫段氏下野;信任曹吴,又使作霖以兵铲除。作霖愚昧,为人所卖。自民国以来,屡次变乱,徐世昌坐收渔人之利,外间不察,误以为和事老人,不知其实为导火线也。
徐世昌看到这份通电,立即就晕厥起来,电报从他手中朝地面落去,两只眼睛也昏花模糊起来,不知不觉地呆着。
更令徐世昌想象不到的,是直系对他的态度:吴佩孚自不必说,深恶痛绝,直系干将、江苏督军齐燮元竞以张作霖同样的态度和言辞给徐世昌发一个电报,"请"其下野。电文咄咄逼人,口气却恭谨曲婉,称得上一篇文彩绝妙的佳作:
我大总统本以救国之心,出膺艰巨,频年以来,艰难斡运,宵旰殷忧,无非以法制为精神,以统一为蕲向,乃不幸值国家之多故,遂因就之俱穷,因国事而召内讧,内讧而构兵衅,国人之苦怨愈深,友邦之希望将绝。令则关外干戈未定,而西南又告警矣!兵连祸结,靡有已时,水深火热,于会为烈。窃以为种种痛苦,由于统一无期,由于国是非定。群疑众难,责望交丛,旷观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对于政府,欲期鼎新革故,不得不出于改弦更辙之途;欲其长治久安,不得不谋根本之解决。今则恢复法统,已成国是,不喙同声,群情一致。伏思我大总统为民为国,敝屣尊荣,本期素志,倦勤有待,屡闻德音,虚以待贤,匪伊朝夕。若能府从民意之请愿,仍本救国之初心,慷慨宣言,功成身退,既昭德让,复示大信,进通唯公,无善于此。
这个电报,简直寓嘲论怒骂于嘻笑之态,"你徐世昌不是大叫救国么,现在,灾难深重的困难你已无法拯救了,人民等不得了,你该慨然身退了!"
两个电报,腹背受敌,徐世昌感到中南海冷气袭人了。是进是退,他没有丝毫主张。
直奉大战之后,国内形势极度动荡:退回东北的奉张,已经去独立了,直军占领了古冶、开平、洼尔里等地,吴佩孚便稳定下来,注意力从军队转入政治。就在徐世昌拟请王士珍出山的时候,曹锟领衔,携同吴佩孚、田中玉、陈光远、李厚基、萧耀南、冯玉祥等联名请王士珍出山组阁,收拾残局。
王士珍,字聊卿,直隶正定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1895年参与袁世凯小站练兵,从而成为北洋系的骨干之一,和段祺瑞、冯国璋并称"北洋三杰",是三杰中的"龙",历任过统制、提督、陆军部大臣,辛亥革命之后,在袁政府的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任陆军总长。袁世凯死了之后,此人便以北洋元老的身份调停于皖、直、奉各派之间。正在正定原籍赋闲的王士珍,忽然被"朝廷"和"新贵"直曹器重起来,不谋而合地邀其出面组阁,先是一阵欣喜--斟岁的人了,再有一任内阁总理当当,也算一个光彩的晚年,但是,王士珍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有过酸甜苦辣经历的人,战争连年,各派争霸,连那位善于纵横捭阖的徐世昌都无法应酬各方,他王士珍就不愿往漩涡中扎了。于是,一封电报,分发多家,将各方美意谢辞了。
王士珍谢绝出山,徐世昌感到失望。"没有这位龙老弟周旋,今后日子更不好过了!"
吴佩孚却十分平静。不仅平静,反而觉得"如此更好!"
此刻的吴佩孚胜利自居,野心更大,他想以恢复法统为名,把吴佩孚迫不及待地找到旧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众议院议长吴景濂,让他们去出面活动。国会是被段祺瑞宣布"作废"的,段祺瑞已是消声匿迹了,吴佩孚又新胜了张作霖,天下已归直,两院议长已有官可做了,自然欣喜若狂。王家襄跑到吴佩孚面前,奴颜婢膝的哈着腰说:"南北分裂,实起于法统问题。大帅主张恢复法统,实在是谋国的不二妙
策。国会恢复,黄陂复职,南方护法的目的已达,当然只好归命中央。那时统一中国的首功,除了大元帅谁还当得上?"吴景濂也说:"大帅在战前本已想让黄陂复位,因为外交团怕增加纠纷,表示反对,大帅才没有实行。现在奉军已败出关去,中央的事情,只要大帅一开口,谁还敢说个不字?恢复法统,原是为国为民,并非为已谋利,国民正求之不得。大帅果肯这样做,全国人民必然会竭力拥护!"
两院议长如此一捧,吴佩孚顿时昏昏然。他仰面微笑,但还是说:"我早已想过,恢复法统,有两件事极为重要:一是恢复国会,一是黄陂复职。只不知先做哪一事才好?"吴景濂说:"自然是先恢复国会。总统是由国会选举产生的,
不恢复国会,总统复职便没有根据了。"吴佩孚欣喜地点点头,又沉思片刻说:"这样吧,这件事我让长
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带个头,发起一下,各方响应,事便成了。"王、吴二议长复官在望,无论什办法,达到目的便心满意足。于是,双双拥护。不日,孙传芳便从长江上游总司令部向全国发出恢复国会的倡议电:巩固民国;宜先统一,南北统一之破裂,既以法律问题为历阶,统一之归米,FP当以恹及法玩为旋裣。皿靖黎贯阪复位,召开六年旧国会,速制宪典,共选副座。非常政府。原由护法而兴,法统既复,异帜可消,倘有扰乱之徒,应在共弃之例。
孙传芳的这个电报发向全国之后,就像向大海里扔了一块小石子一样,连一朵小小的浪花也未激起。强权各霸一方,战火此起彼伏,黄天厚土,一派焦枯,谁能相信一个通电就可以平稳天下,何况像孙传芳这样的无足轻重的人物。吴佩孚失算了一步棋,心里着实冷了几日。但他并不罢休,又找来两院议长,重新定计。结果,又征得曹锟同意,他们决定无论有没有人响应,先把议员召集来,自由开会,把大事定下来再说。
外界风潮,连连传人中南海,徐世昌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徐世昌在做梦呀!他知道自己的大位难坐了。徐世昌想退而求全,同意第一届国会(即旧国会)复会,想以此作为钓饵,主张先议宪法,后选总统。因为制宪需要时间,拖延到他五年任期满,就可以"光荣"退出政治舞台。谁知,徐世昌的算盘打得也不怎么顺利,逼宫的电报竟然接二连三,他无法招架了。
孙传芳是奉命行事的,一招不灵,无法交差,只好再来一招,索性发第二次通电。接受第一次通电"笼而统之"的教训,这次通电,孙传芳采取了直接找上门的办法,把电报打给徐世昌请他知趣退出--大约孙传芳觉得那样做太刺人眼睛了,故而在"徐世昌"前又加了一位孙中山。
自法统破裂,政局分崩,南则集合旧国会议员,选举孙大总统,组织广东政府,以资号召;改选新国会议员,选举徐大总统,依据北京政府,以为抵制。谁为合法,谁为违法?天下后世,自有公论。唯长此南北背驰,各走极端琏年内争,视同敌国,阑墙煮豆,祸乱相寻,民生凋弊,国本动摇,颠复危亡,迫在眉睫。推原祸始,何莫非解散国会,破坏法律,阶之厉也。传芳删日通电,主张恢复法统,促进统一,救亡图存,别无长策。近得各方复电,多数赞同。人之爱国,同此心理,既得正轨,进行无阻。统一之期,殆将不远。惟念法律神圣,不容假借,事实障碍,应早化除。广东孙大总统,原于护法,法统已复,功成身退,有何留连?北京徐大总统,新会选出,旧会召集,新会无凭,连带问题,同时失效。所望两先生体天之德,视民如伤,敝履尊荣,及时引退,中华幸甚!
孙传芳此电一到北京,徐世昌猛然联想起刚刚收到不久的江苏督军齐燮元的电报,自知问题严重,不能置之不理了。徐世昌找到他的心腹和谋士周自齐问计。周自齐是个细心稳重的人,刚刚任了内阁总理,他统观大局,知道事态严重,便推心置腹地说:"菊帅,事已至此,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不声不响,也是说不过去的。依我的愚兄,不如借着孙传芳的电报,咱们也发一个电报,探探各督军的态度,各督军当然不能贸然决定去从,必须往返电商,交换意见。这样,必然要花费许多时间,我们也可乘机转圜。现在,咱们可以把话说得冠冕一些,以便有个退步。"
徐世昌听着,点着头,心里想:"也只有如此了,走一步说一步,哪里黑天哪里住下。别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日,徐世昌便发了一个无可奈何,但又语气温和的通电:阅孙传芳勘电,所陈忠言快论,实获我心。如果能如此行,使亿众一心,悉除逆作,免斯民涂炭之苦,跻国家磐石之安,政治修明,日臻强盛。鄙人虽居草野,得以余年而享太平,其乐无穷,胜于今日十倍。况翰旋运数,搀济危亡,本系鄙人初志。本人力不能逮,群贤协谋以成其意,更属求之而不得之举。一有合宜办法,便即束身而退,决无希恋。徐世昌想着通过各督军"翰旋运数"来拖延时间,以便让自己过足五年总统瘾,哪知曹锟、吴佩孚一眼便看穿了,他们怕夜长梦多,徐世昌赖在总统位置上不走,于是,便于1922年5月28日在保定光园召集直系要人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促徐世昌下野,并于5月31日在天津顺直省议会大厅召会了第一届国会议员大会,三百八十余名议员通过决议,宣布"徐世昌祸国殃民,障碍统一,不忠共和,黩货营私"等罪名,指明其当选总统为违法篡窃,宣告无效,并同时向全国发出宣言:
民国宪法未成之前,国家根本组织,厥惟《临时约法》。依据《临时约法》,大总统无解散国会之权,则6年6月12日解散参、众两院之令,当然无效。又查《临时约法》第28条,参议院以国会成立之日解散,其职权由国会行之,则国会成立以后,不容再有参议院发生,亦无疑义。乃两院既经非法解散,旋又组织参议院,循是而有7年之非法国会,以及同年之非法大总统选举会。徐世昌之任大总统,既系选自非法,大总统选举会显属篡窃行为,应即宣告无效。自今日始,应由国会完全行使职权,再由合法大总统依法组织政府,护法大业,亦已告成。其西南各省,因护法而成立之一切特别组织,自应于此终结。至徐世昌窃位数年,祸国殃民,障碍统一,不忠共和,黩货营私,种种罪恶,举国痛心,更无俟同人等一一列举也。六载分崩,扰攘不止,拨乱反正,惟此一途。凡我国人,同此心理,特此宣言。
国会发出宣言了,无论这个国会的合法性如何,它毕竟是一个享有特权的机构,要比任何个人的理由、宣言都有分量。徐世昌恐慌了,他捧着宣言,双手发抖,心悬起,眼发花,身子也颤抖起来。好一阵,他才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电报,眼睛微微闭了起来--
徐世昌是1918年10月10日登上大总统宝座的,到所谓的国会发表否认他为合法总统的宣言,刚刚才三年又八个月。按照他的"预算",他想勉强维持够五年,算是一届,也不失体面的下野,然而,还有一年又四个月竟是那么不容易坚持。他觉得曹锟、吴佩孚逼他太甚了,"我没有亏待你们,你们要地盘有地盘,要官职有官职,要军队有军队,要金钱有金钱,我都满足你们了,难道一这点点情面你们也不给?"
正是徐世昌心神烦恼的时候,侍从匆匆忙忙给他送来两份电报,一份是冯玉祥的,一份是刘镇华的。这两个人都是他新任命的督军,而这两个人的电报都是以婉转的口气请他"速速辞职"。徐世昌只冷眼瞧一下便扔到地上,狠狠地摇着头,说:"落井下石,落井下石!"
更令徐世昌心烦地是,曹锟的亲信张国淦匆匆从保定赶来,说有"特急要务,要见徐先生"。徐世昌刚刚发出"不见"二字,那张国淦已经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面前。
张国淦是个机灵人,他开门见山地问徐世昌:"孙馨远(孙传芳号)、冯焕章(冯玉祥号)各督军的电报和国会宣言,徐先生都看到了吧?"
徐世昌脸也不转地说:"见到了。"
"徐先生有何打算?"
"我久想辞职不干了。"徐世昌冷冷一笑说:"只是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是当初,我也并不想当这个总统,还不是曹、吴二人和张雨亭极力劝驾,我才勉为的。这些事,我想张先生你这个机灵人是会知道的。"
"徐先生既已有心辞职,不知何日让出公府?""你说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
"几件急务交待交待总可以吧。"
"曹、吴两帅吩附,愈快愈好。徐先生若迟疑不决,多延时日,恐有不利。"
"一二日内总可以吧?""那好吧,明日再来讨回信。"张国淦走了。可是,直系各省督军接二连三来催命,更有直系驻京办事处人员一天数次来电催问"何时启程?"徐世昌坐不住了,他急匆匆离开中南海,来到东四五条铁匠营他的私宅。当徐世昌坐在自家的小客厅里时,他的头脑猛然问轰鸣起来:"我......我......我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徐世昌心里很乱,他一时想起了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官场历程,一时想起几十年中与他往往来来的纭纭众生,又一时想起了与他曾经共誓生死与共的朋友......一切一切,瞬间都成了过眼云烟。此时此刻,徐世昌猛然后悔了,后悔他不该爬那么高。因为爬高了,他会摔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他有点怕!此时,他忽然想起了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那个小东西到是有点眼光,他......"--一次,徐世昌坐在袁世凯面前,二人谈论如何教子的问题,徐世昌赞扬袁的四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便是次子克文。袁世凯摇摇头,说:"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说着,拿一首克文写的七律给他看。"我想要他继承我的大位,可他,却不干,还说绝岭高处多风雨,什么话?"
徐世昌接过袁克文的诗一看,却是:乍着微棉强自胜,阴睛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骄风动九城。驹隙留身争一瞬,蛩声吹梦欲三更。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现在,徐世昌对这首诗记忆犹新,但他深有感触地说:"袁克文小子怕绝岭上的风雨,坚决不上琼楼最上层。我爬上琼楼最上层了,狂风暴雨全向我冲过来了,会把我冲成什么样子呢?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纨绔子弟。
徐世昌闷坐有时,他忽然想起了笃信终生的吕祖。他缓缓地站起来,身不由己地朝那个供奉吕祖的密室走去。这一次,徐世昌没有带香烛供品,不是他来不及,而是他第一次对吕祖产生了怀疑。
他站在吕祖像前,望着画在纸上的那个吕祖的脸膛,他觉得他不是昔日的那副慈祥,眼神中也少了昔日的智慧,眉眼似乎多了几分狡黠。徐世昌不知是自问还是对吕祖质问:"我......我......我就是这样昌大其门庭的?我的结局会给列祖列宗带来什么?会给我自己带来什么?明天,明天我会怎么样?"他想起了琉璃厂第一次求签,想起了光绪丙戊科会试,想起了翰林院,想起东三省......
在吕祖面前,再也不敢伸手到签筒里去抽签了,他对吕祖至少是失望了,因为在近几年的拜求中,吕祖从来没有告诉他今年是个"灾年",提醒他预防。所以,他今天对自己面临的一切都感到意外,感到措手不及:"我虔诚地供奉你大半辈子,你怎么不对我有个预告,有个提醒呢?你怎么就忍心看着我_步步走进困境,一步步走向深渊?"徐世昌站立许久,除了疑虑就是报怨,往日那种敬佩、虔诚之情早已无影无踪了。"难道我命里注定必有今天?那你也应该告示我一声呀!"
徐世昌想再抽一支签看看,看看今后会有个什么样的未来。"六十年一个大轮回,也许后天有望!"可是,他不敢抽这个签,他怕吕祖一翻脸告诉他一个大不幸,"壬午科乡试抽签到今天,才整整四十年呀!可是,四十年得算人生的大半了,果然还有一个后天有望,我也等不及了。"徐世昌满腹消极悲观,信仰也随之淡泊、模糊了。他缓缓地转过身,轻轻地掩上门,但却不再上锁--他不怕有人擅闯进来,不怕有人对吕祖做什么不恭之举了,他决把这幢小房子永远永远地忘掉。
徐世昌又回到他的小客厅,侍从和家人陆续随来了,但都被他挥去了。他只想一个人静坐。虽然他头脑乱得已经不知该想什么了,他只觉得静好,希望闭起门来静静地养神。
他静不下来,屁股尚未沾椅子,又站起来。他心里乱呀,他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事太多、太重大了。"没有事时,围着我团团转,今天我有事了,连一个人也不见了。都死了,都让狼给吃了!"他想骂人。可是,骂谁呢?骂秘书长吴笈荪,骂堂弟徐世章,骂他新提到内阁总理位子上去的周自齐?"这些人不都是你把他们挥出去的么。他们都围在你身边了,你让他们走开的。"不知是什么神经起了作用,他忽然想起了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觉得他手里还有兵权,他想见他。想当初,徐世昌在东北总督位上,这个壬怀庆还是他的心腹呢,他一下子就从中军把他提拔为翼长,并且十分宠信他。沈阳人流传的韵语"要做官,找茂宣(王怀庆字茂宣)",就是他。"把他找来商量一下,也许会有个退路。"
"来人!"人来了。"到卫戍司令部把王怀庆请来,"
王怀庆来了,来得很快。他在徐世昌身前未站定便亲切地呼一声:"菊帅。"
"茂宣,你坐吧。"徐世昌指指一把太师椅说:"我有大事想跟你商量。"
"菊帅,请您......"
徐世昌把张国淦的话对王怀庆说了一遍,又给他当日来的几份电报,然后说:"就这么些事,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该怎么做才好?"
王怀庆虽是徐世昌的亲信,但他却又是直系军阀主要干将,曹锟、吴佩孚的决定,他早已接到了。他不为难徐世昌,可是,他也无力挽回大局。所以,他思索片刻,说:"菊帅,从目前形势来看,我认为珊帅和吴子玉那里已经接洽一致,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我看,不如作些让步,免得惹气。"
徐世昌一听王怀庆这口气,心里一阵凉:"这个王茂宣也叛了!"他愤愤地说:"当初,我何尝想当这个总统,还不是他们怂恿我出来当的。现在又来逼我下野。我偏不走!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了?"
王怀庆背过脸,冷笑笑。然后站起来,说:"我看菊帅还是见机些吧。你看见没有,他们已经不和你讲前情了。你要不走,他们把合法总统复了位,用武力来对付你,你怎么抵挡得了呢,到那时,仍免不了一走,还坏了感情,伤了面子,何苦呢?到不如趁早让出位子,也是一件体面的事。"
徐世昌沉默了。沉默许久,才说:"走我倒想走,我也不想恋栈。只是,这样走了,我怕他们还会借着故儿为难我。"
王怀庆一见徐世昌的弓拉得不紧了,便也缓缓口气说:"菊帅如果愿意下野,所有生命财产,我当负保护全责。"
徐世昌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