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格从翰林院走向练兵场的徐世昌,竟然找准了升官的路子,由此官运亨通起来。这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会如此顺利的。
袁世凯编练新军有功,升任山东巡抚。徐世昌也以编练新军有功以记名道员随袁世凯去山东。
有了记名这个荣誉,徐世昌一下子兴奋起来,乐滋滋地想:总算升官有路了--清朝官制,只有那些功劳显著的官员,才能在吏部或军机记名,记名就意味着等待提拔重用。这不是冷板凳了,是热板凳,是展翅待飞的板凳。徐世昌知道,这份荣誉获得,是袁世凯的作用,没有袁世凯向吏部、向军机处报告,谁又知道他徐世昌呢?他在翰林院冷清九年了,翰林院年年都有人外放或升调,就是没有他的份。如今,吏部、军机记名了,徐世昌的升官梦有了眉目,他能不高兴!"知我爱我者,慰庭也!"
徐世昌没有想错,爱他的,真是袁世凯。
行伍出身的袁世凯,虽是奉旨编练新军,有一位进士功名的翰林愿意相随,也得算是自己的荣幸,何况这个翰林又是自己的童年相知,曾经大力帮助过自己,又比自己年长的人,他总想为这位老友帮一把,助他升迁升迁。因而,袁世凯在许多大人物面前说:"此番为朝廷小站编练新军,所以有成效,完全是乡人翰林徐世昌赞助之功!"并向军机处极力推荐,大夸"徐世昌识力精税,志节清严,是一个文武全能的栋梁之才!"
徐世昌在军机处记名了,除在山东辅袁之外,多在京城走动。徐世昌是个甚有心计的人,有机会在军机走动了,表现的机会多了,见大人物的机会也多了,自己谦虚谨慎,颇给人留下一片好印象。
庚子年(1900),中国遭了大难,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个帝国主义国家打着"镇压中国义和团"的晃子,阴谋瓜分中国,借口清政府排外,联合起来大举进犯。6月17日攻占大沽炮台,7月14日攻陷天津,8月2日集结兵力两万人自天津沿运河进发,14日便攻陷了中国的心脏北京。
北京失陷了,慈禧太后领着光绪皇帝和亲贵大臣逃往西安。徐世昌一见朝廷有难了,知道自己尽忠的机会到了,便收拾一下行装追随太后、皇帝也要去西安--追随太后、皇帝的人太多了,连车辆也不够用。徐世昌仅仅在军机记名,又加上所带行李过多,他哪里追赶得上?
徐世昌掉队了,他在京郊一片荒地上扫兴地徘徊着,望天长叹:"我徐世昌连报效朝廷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前程呀!"京中没有皇帝了,京城自然失去了庄严,留在京城的文武官员,一个一个垂头丧气,无所事事。记名待任的徐世昌,更觉冷清,只好藏在家中,闭门谢客。
这一年,徐世昌已经46岁了;46岁才盼到腾达机会的徐世昌,这机会又闪电似的消失了,他能不着急?等--等到何年呢?人生还有几个46年?徐世昌举旗不定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吕祖。"好,我去问问吕祖,请他老人家告诉该怎么办吧。"
徐世昌退到自己的卧室,闭上房门,来到供奉吕祖的神桌前,取出香烛,放好蒲团,上香跪拜,虔诚地乞求吕祖给个"明示"--吕祖,就是俗传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号称纯阳子的。那是什么"慈禧太后在患难之中,对于奔赴行在的官吏必会另眼看待。"堂叔知道他虽是军机的记名,并无多大实惠,一定是手中拮据,随信给他寄来了路费。徐世昌得到叔父的提示,心中大白:"是了,吕祖说长安不见使人愁,我若是去了长安,不就是喜了么!"
一想到去西安,他又犯了愁,"太后、皇帝都在危难之中,一定是护卫森严,我一个记名即便到了西安,又如何见到圣颜呢?"他在自己密室里又绯徊起来,"是不是吕祖明示了这一点,到了长安,不见圣颜,使人发愁?"思来想去,进退不定。
太后、皇上离开京城逃难去了,军机主要大臣也都随驾走了,但皇宫中毕竟还有人在走动。军机处就有留守人员在应付外国使团。因而,这些留守人员便掌握着各地情况。徐世昌从这些留守人员中得知江苏巡抚鹿传霖已经提兵勤王,去了西安,并被太后擢升为军机大臣。那鹿传霖正是他早年坐馆的东家主,他是他两个儿子的老师,已是相识了。"通过鹿巡抚,岂不是可以朝圣了么!"同时也想:"到了西安,又可以先拜见东家,正是一举两得。"于是,决心西行。
徐世昌辛丑年(1901)正月徒步西行,二月到了西安。他先去拜望鹿传霖,鹿传霖很盛情地接待了他当他知道徐世昌想晋见两宫时,便婉转地说:"菊人公,你对两宫的一片忠心,令人敬佩!我想,无论是西太后还是皇上,知道你千里迢迢来到西安向他们问安,都会很高兴的。只是,两宫在流浪之中,心情大不愉悦,除传见的大臣之外,一般不多接见外臣,勤王之军也好,奔赴行在的官员也好,难得挂个名字,他们知道了,也就完了。"又说:"你是军机记名,按说,求见两宫也不是不能,那就不知道要等几时了?我看是不是这样,你写个拜望的帖子,我在被召见的时候亲自为你递交给西太后,再把你的情况略略介绍一下,难得她点个头,礼节便成了。"
徐世昌一听江苏巡抚如是说,也就不好强求,只好说:"那就有劳鹿大人了,学生敬候鹿大人佳音。"
鹿传霖说:"从京城来西安也不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有事时,我也好当面领教;再说,西安也不尽太平,住在我的军营比别处好。只是别嫌怠慢。"
徐世昌忙打躬,说:"鹿大人厚爱,学生领了。只是,住在大人处,要给大人增添麻烦了,学生有点惶恐!"
"有什么麻烦的?"鹿传霖说:"他乡遇故知,正是人生一大快事。何况,现在又是国难当头。乱中相见,一大缘份。万万不必说麻烦不麻烦的事了。"
隔了两天,鹿传霖找到徐世昌,对他说:"菊人公,你的帖子我转给慈禧太后了,她很高兴,说难为你了,患难之中你还这么忠心于她,她说她知道了。"
其实,鹿传霖是送了个顺水人情,他原就无意替他转帖子,因为像徐世昌这样的记名小品阶,是无资格递帖子的,递上去了也不会有人看。这次却不同,徐世昌是他的西席,把两个儿子教得很有长进;现在,又是两宫危难之际,希望有人给他们热情;再则,徐世昌也算陪着袁世凯编练新军的有功之臣,鹿传霖也有意靠近袁世凯,所以,也就勉强代徐世昌面向皇上转帖子了。那一天,鹿传霖在被慈禧太后召见的时候,转着弯儿先把徐世昌介绍一番,自然免不了一番夸奖,特别替他表白忠心:"老佛爷离开京城之后,这位记名便神魂不安,一直惦记着老佛爷的安康。这不,几乎是徒步跋山涉水来到西安,一定要探出老佛爷的安康情况。一到西安,才想起自己位微官小,无法见到老佛爷,才让奴才......
慈禧闭着疲惫的双眸,一边听着,一边皱眉--她怎么会把一个小小的记名放在心上呢?但是,鹿传霖说到忠心之处,慈禧倒是一乐:"难得他一个小人物不忘皇恩,国难之中徒步追随,算个忠良。"便依旧闭着眼睛,说:"徐世昌,嗯--我知道了。"
慈禧一声"知道了",徐世昌如获至宝,十分欣喜,知道目的达到了,又觉身边游资不足,不能老在鹿传霖家作食客,便说:"鹿大人,我想明天就回北京去了,哪里还有一些该做的事情。"
"不再住几天了?"鹿传霖说。
"不住了。"徐世昌说:"承蒙鹿大人这些天关照,学生深表谢意。"
"不要说这些了,我还得感谢你呢。你把我两个孩子教育得有出息了。"
徐世昌离开西安的时候,是新秋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那时候,陇海铁路尚未完全贯通,徐世昌出西安东行,还是要一段车,一段步,由于心情的愉快,到也不觉累。几天路程,徐世昌来到了郑州,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任着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何不去拜访他一次呢,这是一个极有影响的人物!"
他决定改道去武汉。
--张之洞,直隶南皮人,字孝达,号香涛,同治进士,曾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1884年中法战争时由山西巡抚升任两广总督,战法有功,调任湖广总督。由于开办汉阳铁厂和湖北枪炮厂,设立织布、纺纱、缫丝、制麻等局并筹办芦汉铁路,是个能与李鸿章争夺势力的另一个洋务派首领。此人很器重袁世凯的练兵之举。徐世昌在天津陪袁世凯曾拜访过他,二人谈得很投机,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很得徐世昌的崇拜,徐世昌的才华也颇受张之洞赞赏。天津相会的时候,张就对袁世凯说:"慰庭手下,龙虎成群,将来办大事者,徐公也!"又说:"徐菊人非久居人下之人,奇才之士,必有大业可创!"
听了这番话,徐世昌甚是安慰和鼓舞,加上在军机处听得对张之洞盛赞的传言,他认定张之洞是个靠山,是一个能托他一把的人。
郑州去汉口的铁路,刚刚修通。徐世昌在郑州等了两天,买了一个头等车厢,南下汉口。可是,当他躺上舒适的卧铺上时,他却又胡思乱想起来--
徐世昌跟张之洞只有一面之识,而且比人家又小了将近二十岁;论官职,张之洞是封疆大吏,他徐世昌顶多算个五六品的侍补官,"冒昧地去拜见,他见不见?万一见了又冷冰冰的,我怎么下台?这样的拜见又有什么意义?......"此刻,徐世昌把他的才学都用到人际关系上去了,一旦如此使用,他才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的才学贫乏,又实实在在地不够用了。
恍恍惚惚地到了武汉,徐世昌在武昌张之洞衙门附近觅了一家上等的旅馆住下,洗澡换装,修面整冠,又写了一帖"愚晚"的帖子,这才奔湖广总督府走去。
拜帖送进总督府,徐世昌在徊等候。
65岁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刚刚办完了一件涉及"勤王"的大事,便想退到密室去思考他的另一件大事--创设一所陆军学堂。这件事是他五年前重回湖广总督任之后就思考的问题,只是因为这些年战事连连,内患外患层出,把这事停下来了。同时停办的事,还有以官费派学生去英、法、德、日等国的留学问题。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张之洞更觉这些事刻不容缓了。
就在此时,人报"军机记名徐世昌来拜!"并送上徐世昌的拜帖。
"徐世昌?"张之洞心里沉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军机处记名么,怎么到武昌来了?"一个万机待处的封疆大吏,张之洞觉得徐世昌来访无意义,接待也无大意义,犹豫一下,想借故推辞。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不光接待,而且还决定隆隆重重--他想收拢这个人才,他更想通过这个人才去收拢袁世凯和袁世凯所编练的新军。所以,他立即传话:"请,小客厅请!"
张之洞有个习惯,贵宾、高客才请进小客厅。传报人一听主人要在小客厅待客,知道来客身份不一般,急忙打开正门,高声传话:"有请徐大人!"一呼百应,总督衙门里里外外都叫了起来。
徐世昌被簇拥着进了深宅大院,张之洞在小客厅外迎候,并且极为盛情地拱起双手,满面欢笑:"菊人公,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武昌来了?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冒昧造访,诚属不恭,请张大人恕罪!"徐世昌也拱起双手。二人挽手走进小客厅,有人献上香茶。
落坐前,徐世昌又拱手说:"菊人去西京朝拜两宫,回京途中,拟去看望现在钟祥县令任上的家叔嘉禾公,一到武昌,自然要先来向张大人请安。"
"多谢,多谢!"张之洞说:"天津一别,匆匆有年,后来听说菊人公军机记名,可见朝廷已是明见,不日将有大任相委。",
"学生才疏,还得张大人多多提携。"
本来就是一场应酬性的拜访,除了客套话之外,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原本在寒喧中倒是找到了一点共同的志趣,那就是二位都曾是翰林院的编修,又都是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的门生。可是,一说起李恩师,情感却差异了:张之洞是李鸿藻的得意门生,极力在慈禧面前夸奖他,甚得重用;徐世昌就不同了,李鸿藻一句"虚矫过人",使他的板凳一直冷冰冰。所以,今天二人的翰林院话题也提不起兴致,只好环顾左右了。张之洞对徐世昌的盛情还是极明显的,设宴招待了他。宴会上,又一再请徐世昌代他向袁世凯问候。"回到北京,见了慰庭,请代我问候。"
"袁大人也是时刻惦记着张大人。"徐世昌说:"我一定把张大人盛意转达。"
张之洞是个不大盛情待客的人,尤其对官位低于他的人,不得已时才应酬一二。举盛宴招待小官,实属少见。官场人士多知此情。徐世昌受此厚礼,已觉知足了,便趁着酒意说:"张大人如此厚爱,学生极受感动,日后有用学生处,在所不辞。另外,学生也有请求,在有机会时,还请大人提拔爱护。"又说:"学生途中匆匆,不便久留,借大人之酒,学生也算谢辞了。"说着,站起身,拱拱手,奉上一杯酒。
张之洞说:"何必如此匆匆,再住一日吧,我还有事与你相商。"徐世昌以为是官场话,又说:"谢大人厚爱,学生就不再打扰了。"
次日,徐世昌将要动身时,张之洞竟亲来回拜。徐世昌受宠若惊,再三致谢。张之洞笑着说:"菊人公,我本想多留你几日,一则你要探亲,再说京中事多,那就不多留了。湖广贫瘠,我这个官儿也很穷,算是略表敬意吧,程仪少许,敬请笑纳。"说着,将用红纸裹包的一封程仪送给徐世昌。
徐世昌又惊又喜:"大人如此厚赠,学生不敢收受,谢大人美意了。"
"薄礼点点,不成敬意。不必推辞了,日后咱们相处还久呢!"张之洞一副真诚、热情。
能得如此一位大人物厚赠,也是徐世昌的荣幸,他这才接过钱包,说:"恭敬不如从命,学生便收下盛情了。"
不想,徐世昌此番专访,不仅为自己升腾奠下了基础,也为张之洞、袁世凯两个军阀间架起一座友好并可利用的桥梁。此是后话,不赘述。
徐世昌回到北京的时候,清朝政府已经同英、美等八个国家签订了《辛丑议定书》。这个被称为丧权辱国的条约尽管要中国赔款划为使馆界,拆毁大沽炮台,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组织等等不平等条款,但是,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却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北京,又住进了紫禁城,清王朝这个统治机器总算又可以转动了。于是,文武百官,地方大吏也都各人忙各人的事了。袁世凯小站编练新军,已是崭露锋芒了,山东巡抚任上残酷镇压义和团运动,大大地帮助了朝廷,向洋人献了媚,两宫西逃他又"勤王"有功,所以,慈禧一回到北京,就把袁世凯大大地提拔了一下,要他做直隶总督,还兼着北洋大臣。袁世凯升迁了,徐世昌自然水涨船也高了。袁世凯升迁进京,最早去拜见他的,便是徐世昌。徐世昌见到袁世凯,尚未想好先说什么话,袁世凯倒是先开了口:"听说菊人兄日前去西安了。倒是该去。两宫所在,人心所向,去一趟,也是一片诚心。"徐世昌有点为难地说:"我这个官位,哪里就有幸面圣了,只是请江苏巡抚鹿传霖鹿大人代为致意罢了。""是不是定兴的那位鹿大人,你在他府上教过他儿子的?"袁世凯问。"是的。"徐世昌说。"他已经擢升军机大臣了。"袁世凯说:"他是会把你的意思转致两宫的。你好好休息几日吧,我不日进宫时再在太后面前保举你一下,会有个擢升的机会。""那就多谢了。""何必言谢,谢不是见外了 。"徐世昌坦诚一笑,也就退了回去。两天之后,袁世凯被召人宫,见了慈禧太后,禀报完了事情,便对慈禧说:"军机记名徐世昌是个可用之才,其人学兼文武,才优干济,不可多得。"
一提徐世昌,慈禧猛然觉得有点耳熟,闭目想了想,问"徐世昌?我好像对这个名字挺熟。他是什么人来?"
袁世凯忙说:"是本朝丙戊科进士,曾在翰林院效力数年。臣在小站练编新军时,他展示了才华,后来到了军机处。早几日,他还特地去西安朝见两宫。只是因为位微......"
慈禧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个徐世昌,大约就是江苏巡抚鹿传霖在西安对我说的那个人。也真够难为他的,一个文人,从北京步行到了西安,可见其忠心。"
"正是此人。"袁世凯说:"徐世昌,饱学之士,常在臣面前畅述忠君伦理,治国策略,令人十分感动。只是为人老实,所见不广,无幸面圣。"
"既然你们两位大臣都推崇了他,想必是不错的。"慈禧一场逃难,更知人才之重要,正有意想选用一批。所以,她对袁世凯说:"明儿一早,你就把那个徐世昌领进宫来吧,我想看看他。"
"是,我明儿一早一定带徐世昌来见老佛爷。"
袁世凯回到住处,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世昌。徐世昌知道慈禧要见他了,就像当年中了举人的范进一样,竟疯了。疯得不能自主--该对这个极权女人说什么呢?这个极权女人会问我什么呢?我穿什么,戴什么进宫呢?跟这样的女人说话是声音低好,还是高好呢?面上是笑好还是严肃好呢......大约徐世昌想到了这是一次成败大关,能不能闯过都关连着身家性命、荣荣辱辱和子子孙孙,所以,他不能不作着慎之再慎的准备。虽然在大内行走也有些年了,徐世昌毕竟只是走走而已,最多算熟悉这片建筑的某一部分,而他对于这里掌握大权,尤其是掌握极权的人,见之甚少,知之更少。慈禧要见他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见呢?那女人神圣得幻化一般,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徐世 昌想:"她问的就得答,而且得答好呢!"他又想:"她会问什么呢?"慈禧的书读得不多,可是,她在读书人面前却常常显本领,出些怪题考别人,总是把人考得无所适从,狼狈不堪。然后,这婆娘就寒着脸膛说:"别总是觉得自己读的书多了,可以不再读书了。瞧瞧,原来你也是个草包。回去吧,再好好地对着墙壁苦几年。"这几句话不要紧,说到谁了,谁就得默默无闻地坐几年冷板凳;说不定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了。徐世昌在翰林院蹲过。知道慈禧这个德性,生怕自己会遇到这样的冷遇。他觉得很有可能,因为他早些年读的书早都丢到脑后去了。于是,他心里很慌张,他想闭起门来,连夜把那些尘封了的书再翻开来。不过,他又摇头了:"书--大海一般,从哪里入手去读呀?读了又能记多少呢?"
徐世昌冷静地想想,觉得不妥。"慈禧刚从西安逃难回来,惊魂未定,对洋人怕得要死,而且又背上了需要将近四十年、数达九亿多两银子的外债,她没有精神再从书本上之乎者也了。她可能......"徐世昌想到了《辛丑条约》,想到了趾高气扬的八国洋人。"要在这方面找点学问,说不定这婆娘会在这方面出点难题。"于是,徐世昌便沉下心,从外国人攻占大沽口起,到攻下天津,攻下北京,慈禧西逃,奕匡、李鸿章向洋人乞和,再到签定《辛丑条约》,一层一层清点,都弄得心中有数,然后再思索延深,想想慈禧到底会提什么问题?"获取顶峰的好感真难呀!"徐世昌足足一夜未合眼,直至东方发白,他也未曾梳理出慈禧会向他提什么问题。
天亮了,徐世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匆匆吃了点东西,就慌慌张张走到袁世凯府上。袁世凯领着他又慌慌张张走进紫禁城。一场逃难,慈禧感慨万般。26岁听政以来越38年,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籍的日子。想当初,她和恭亲王奕诉密谋杀了摄政大臣,戴垣、端华、肃顺,垂帘听政之后,是何等的春风得意,而借洋兵助剿内乱又是何等的得心应手!不想,洋兵到头来会使她无立足之地,而不得不皇室大逃亡。逃亡回来了,脸面也丢尽了。现在,在她喘过一口气的时候,猛然间觉得该认真思索一下如何振兴国家的问题。怎么振兴国家呢?慈禧很茫然。思来想去,她觉得没有人能帮她想出办法,无论旗人还是汉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她把袁世凯调进京来了,她觉得他编练的新军还有些儿气色,"说不定会成为挽救命运的支柱。"袁世凯进京了,袁世凯在她面前说的话也就有分量了,袁世凯说徐世昌"学兼文武,才优干济",想是没有错的。所以,她才想见见这个人。要不,军机处中的记名多了,哪一个想见见她还不是比上青天还难!徐世昌随着袁世凯来到后宫,照例跪拜请安一番,然后立在一边。
慈禧在后宫接见臣子,从来是不赐坐的。跪拜问安,她也只是用浓浓地鼻音答一个"嗯--"字,至多再说三个字:"起来吧!"然后便半闭着目,或听禀报,或发号施令。今儿竟是有点反常,会见那气氛并不显冷酷。
"你叫徐世昌?"慈禧此刻的双眸是半闭着的,仿佛是在沉思什么。
"臣是徐世昌。"徐世昌跪在地上回答。
"听说你是丙戊科的进士,是哪里的人氏呀?"慈禧又问。
这一问,徐世昌到是愣了一下--原来,徐世昌的远祖是明末从浙江省鄞县的绕湖桥村迁居直隶大兴县的,乾隆年间又移居天津;其高祖徐城为河南省南阳县知县,死后葬于河南汲县,全家遂寄居该地。因而,徐世昌便有了浙江、直隶、河南三个籍贯。用哪个籍贯回答慈禧呢?他皱了阵子眉,却报了个"天津"。慈禧也是随意一提,那就记它了。于是又问:"听说你在翰林院一蹲便是九年。可是真事?"
"谢太后关心!"徐世昌说:"臣正可以跟各位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多学习本领呢!他们都是当今学富五车之,机会难得呀!"
徐世昌坐了九年冷板凳,窝着一肚子不平,今日见了慈禧,不仅没有诉苦,还说是"机会难得",可以向哪么多才学高他的人学习。可谓说的得体极了。慈禧这女人最怕别人在她面前诉苦,最忌别人伸手向她要官。她认为那是"轻狂之徒,利欲熏心"。徐世昌给她的第一印象竟是令她心里乐滋滋。心里一乐,面上也添了笑。她转过脸来,朝着徐世昌一打量,心里倒是又喜又惊;"此人不仅说话音吐清扬,其体貌原来也是那么英俊!"慈禧觉得徐世昌有个奇人的气派,忙对袁世凯说:"你们退下去吧,有事我会让人找你们的。"
后宫退出来,徐世昌心里凉了许多,他原以为慈禧见了他,交谈几句,心里一高兴就会提升他三五级呢。谁知什么话也不曾问到底,便一挥手撵了出来。"难道太后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谈话怎么还面带笑呢?"思着想着,那脸色便沉了下来。他默默地随在袁世凯身后,再不想说什么。
袁世凯笑了。他明白,徐世昌原来并不了解慈禧的性子,这老女人看中谁了,总是默不作声,能说一句"有事我会让人找你"那算是高看了。所以,袁世凯满面带笑地说:"菊人兄,你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我先恭禧你,祝贺你!"说着,又把慈禧的脾气对他略略作了评介。
徐世昌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