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的每一扇窗户都拉着窗帘。
算上和户宋志,车上总共只有六名乘客。
现在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多。从大宫站西口出发,开往鸟羽的高速大巴已经行驶了三十分钟左右。
大巴设有三排独立座位,十分宽敞。每个座位都配备了脚踏、腿托和头枕,非常舒适。座位与过道之间用帘子隔开,充分保证了私密性。
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唯有一片漆黑。单调的震动让和户渐生困意。下一站是池袋站东口。过了那站,车厢就要熄灯了。
他听见了有人进出车尾洗手间的声音,不止一次。
忽然,他感觉到后一排的乘客站了起来。只见那人从和户身边经过,向前走去。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夹克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洗手间明明在车尾,他为什么要往前走?和户呆呆地望着男人的背影。
男人把右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个黑色的玩意儿,比手稍大一些。
刹那间,和户的心脏几乎停跳。那竟是一把手枪。
男人走到司机左侧,用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从现在起,车上的事我说了算。”
司机清了清嗓子。
“这位先生,请不要搞恶作剧。大巴可能会在行驶期间急刹车的,除非需要使用洗手间,否则请不要离开您的座位。”
“谁跟你开玩笑了!这把手枪是真的!”
男人把枪对准天花板,扣动了扳机。
震耳欲聋的轰响,激起一片尖叫。只听见乘客们纷纷拉开帘子。
“什么声音?”“怎、怎么回事?”“搞什么啊,吵死了。”
和户转身望去,看到一位职场精英打扮的中年女士、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瘦弱青年和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年男士。
“我劫持了这辆大巴!我刚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证明这把枪是真家伙。丑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只会响的玩具枪。天花板都被打穿了,抬头看看就知道了!”
“我必须专心开车,不能抬头。”
司机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劫匪朝离他最近的和户招了招手。
“你!过来!看看天花板是不是穿了!”
和户起身走向劫匪。扑上去把人拿下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奈何他不是动作片的男主角,哪儿有那个本事。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是有个洞。”
劫匪对司机说:
“听见没?这是真枪。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地照我说的做。”
“您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我就是受够了只有失败的人生,所以买了一把枪,想尽情闹上一场。哟,不许碰目的地显示器的开关,”劫匪挥舞着手枪对司机说道,“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说显示器可以显示出‘发生异常情况’这几个字,就是有人劫车的时候用的。我可不会让你得逞。拿着,用胶布把显示器的开关贴住。”
劫匪从夹克口袋里掏出胶带,摆在司机旁边。犹豫片刻后,司机双手松开方向盘,迅速撕下一截胶带,贴在了开关上。
“快到池袋站东口了。”
“不许停车,继续开!”
“往哪儿开?”
“按原来的路线,上首都高速。但上了高速之后不走东名高速,给我上东关东高速,一路开去铫子。”
“铫子?为什么要去铫子?”
“我想去犬吠埼看日出。”
大巴没有停靠池袋站东口,而是直接开了过去。站台上有个中年男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几个!都给我挪到右边去!从后往前,一个接一个挪!”
包括和户在内的四名乘客照办了。
“老头,把所有人的手机拿过来!”
老人家站起身,先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依次接过瘦弱青年、职场精英与和户的手机,再拿给劫匪。
“车上有几个乘客?”劫匪问司机道。
“除你之外,总共是五位。”
“五个?怎么只看到四个啊,还有一个?”
劫匪盯着车厢后部看了一会儿。
“喂!怎么有个人还坐着没动啊!听不见我说话吗!”
和户望向自己的左手边,只见一个身着黑色长外套、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左侧窗边倒数第三个座位上。他没有拉帘子,所以和户能看到他的全身。他耷拉着脑袋,戴着头戴式耳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劫匪扯着嗓子吼道:
“喂!叫你呢!听不到我说话吗!”
那位乘客还是纹丝不动。
“大概是睡着了吧。”和户说道。
“那你去给我叫醒他!”
和户走向那个座位。男子还是没有动弹。耳机里隐约漏出嗡嗡的响声。和户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谁知他身子一歪,倒下了。
和户大吃一惊,连忙去摸那位乘客的脉搏,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再把手举到嘴边,发现他也没有呼吸。最后掰开眼睛细细观察,只见瞳孔放大,一动不动。错不了,他已经死了。
死者穿着开衫。被大衣半遮半掩的右胸处,分明插着一把小折刀。
“他死了。”和户对着站在驾驶座左侧的劫匪喊道。
“死了?真的假的?”
劫匪的嗓门都变尖了。他差点走向和户,却想起自己不能离司机太远,只得留在原处。
“他的右胸口插着一把折叠刀。”
“你不是想蒙我吧?”
“他真的死了。”
和户骗他说,我是医生,不会搞错的。
“既然他身上插着刀子,那就是被人捅死的吧?”
“我觉得他自杀的可能性非常低。自杀一般会有犹豫痕,但死者身上完全没有这种类型的伤口。而且拿刀自杀的人也不太可能选择捅胸口的方式。应该是他杀,不会有错的。”
说完这句话,和户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表现得太冷静了。面对一具死于他杀的遗体,却丝毫不显慌乱,天知道劫匪会不会看出他是搜查一课的探员。警察的身份一旦暴露,必然会对劫匪造成无益的刺激,所以这是和户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情况。
不过,劫匪似乎没有对和户的过分冷静产生疑问。
“他杀?到底是谁干的?是你们中的一个吗?”
包括和户在内的四名乘客都说,不是我。
和户说道:
“这个人坐在从后往前数第三个座位上。而车尾有洗手间。凶手肯定是假装去上洗手间,接近他的座位,然后捅死了他。凶手本打算在大巴到达终点之前,找一个车站悄悄溜走,没想到你在他开溜之前劫持了大巴,害得他逃不掉了。”
“这凶手可真倒霉。”老人家说道。
劫匪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一直有东西在响啊,‘嗡嗡嗡’的!”
“死者戴着的耳机在放音乐呢。”
“给我关了!”
和户照做了。
“趁这个机会,大家都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职场精英模样的女士说道。
“自我介绍?”劫匪瞠目结舌。
“对啊,接下来可能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多不方便啊。”
“好啊。”瘦弱青年点头道。老人与和户也表示赞成。
“是我提议的,就从我开始吧。我叫小日向怜子。”
老人说道:“我叫高野幸三。”
青年说道:“我叫町田新介。”
和户说:“我叫和户宋志。”
“你呢?”小日向怜子毫不畏惧地向劫匪发问。
“我不想说。”
“不想说?只让我们自报家门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知不知道这辆车现在是谁说了算!”
“你要是不肯说,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要不叫你‘杰克’?”
“杰克?!”
“你不是劫车了吗,所以叫杰克。”
劫匪毫不掩饰对这个称呼的厌恶。
“算了,我叫中山,中山浩一郎。”
“哟,好名字啊。”
听到这话,劫匪满脸通红。
町田新介问中山:“这辆车要去犬吠埼是吧?”
“对。”
“那得开好一阵子才能到,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把凶手揪出来呢?”
“揪出凶手?”中山目瞪口呆。
“嗯。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是睡不着的。现在又是晚上,也没法欣赏窗外的风景。除了找凶手,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呀。”
“找凶手,不错啊!”小日向怜子的口气,就好像她在点评简报中提出的创意。
高野幸三表示:“我也赞成。”
“你们几个好像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啊。”中山脸色一沉。
“哎哟,我们找凶手碍着你啦?”
“就是,对你又没什么影响。”
“请在一百字以内阐述我们不应该寻找凶手的理由。”
中山被他们呛得一时语塞。
“行吧,随便你们。”话虽如此,可是看中山的表情,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意。
和户心想,看来是华生力起效了。
“那就请大家听听我的推理吧!”町田新介缓缓道来,“我的推理很简单。如果一路坐到终点站,遗体就一定会被发现,而车上的乘客也一定会被怀疑,所以凶手绝不会坐到终点站,必然会在终点站之前的下客点下车。换句话说,凶手买的是终点站之前下车的车票。所以,我想检查一下各位的车票。”
那口气像极了乘务员。
乘客们掏出车票,相互检查。只有一个人不坐到终点站鸟羽巴士中心,车票上分明写着倒数第二站:伊势市站前下客点。
那张车票的主人,是小日向怜子。
町田新介说道:“你就是凶手吧。”
“荒唐!”职场精英冷笑道,“因为这种连推理都算不上的推理就认定我是凶手,未免也太可笑了吧。再说了,在大巴上行凶这件事本身就奇怪得很。”
“怎么奇怪了?”
“大巴上是有监控摄像头的啊。一看录像,不就知道谁接近过被害者了吗?录像铁证如山,耍提前下车这样的小伎俩根本毫无意义。”
“也许凶手不知道车里有摄像头呢?”
“一个打算在大巴上行凶的人总会提前做做功课吧?一查就知道车上有摄像头了啊。”
“……”
“由此可见,凶手并没有预谋。这起案件是突发性的,是冲动的结果。”
“可这么解释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啊。如果凶手是一时冲动,那就说明他随身带着折叠刀。也就是说,凶器是他心爱的随身物品。照理说,凶手是不会让它就这么插在遗体上的,肯定会收回来。毕竟他对刀是有感情的,而且平时经常触摸,说不定会在某些地方留下指纹。可刀还插在遗体上,这说明刀是专为这次行凶准备的。事先准备刀具,正说明凶手是有预谋的。”
“没错,提前准备折叠刀,说明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但是在装有摄像头的大巴上行凶,又体现出了突发性与冲动性。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矛盾。可以通过这个矛盾推导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小日向怜子环视在场的其他乘客。
“折叠刀原本是为另一项犯罪行为准备的。由于在大巴上突发的某种理由,凶手才用那把刀杀害了被害者。”
“另一项犯罪行为?还能怎么犯罪啊?你不是说大巴上有摄像头,不适合作案吗?”
“所以另一项犯罪行为很有可能是只能在大巴上实施的犯罪。”
“只能在大巴上实施的犯罪?”
“劫车啊。”
包括和户在内的其他乘客都不自觉地望向中山。劫匪皱起眉头: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用作凶器的折叠刀原本是为劫车准备的。”
“我都有这玩意儿了,还要刀干什么!”
说着,中山挥了挥手中的枪。
“对,你有枪,所以不需要刀。”
“少给我绕圈子。你刚才不是说刀是为劫车准备的吗?”
“你有枪,所以不需要刀;但你的同伙没有枪,还是需要用刀的。在日本很难搞到好几把枪,所以只能委屈同伙用刀了。”
“同伙?”
“劫匪还有同伙?”
“是、是谁?”町田新介急忙问道。
“就是被害者啊。”小日向怜子朝死者所在的座位扬起下巴。
“你怎么知道?”
“如果同伙是被害者以外的人,而刀子还插在遗体上,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同伙手里没有劫车的武器。但同伙甘心放弃武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照理说他是一定会拿回那把刀的,可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同伙已经死了,没法拿回小刀了——综上所述,被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同伙。”
“那好端端的同伙怎么就变成了被害者呢?”
“内讧嘛。被害者是劫匪的帮凶。眼看着就要动手了,同伙却发憷了。再这么下去,同伙就会沦为累赘,甚至妨碍计划的进行。于是凶手一不做二不休,用同伙的刀捅死了他。”
“你竟然怀疑到我头上了!”中山瞪了小日向怜子一眼。
“没错。你命令我们换座位的时候,被害者没有照办。你一会儿嚷嚷‘听不到我说话吗’,一会儿又说‘你去给我叫醒他’,但那都是演出来的,以便掩盖你杀了他的事实。”
“我没杀他!”劫匪矢口否认,脸涨得通红。
“杀人犯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
“我发誓,我真没杀他!你们可以去翻他的东西!如果他是我的同伙,总能翻出些劫车要用的工具吧!”
乘客们面面相觑。毕竟普通人对搜查死者的随身物品这种事还是比较抵触的。和户提出:“我来吧。”身为搜查一课的探员,这是他做惯了的工作。
“把你找到的东西都大声报出来,让我也听到!”
“好。”
和户翻了翻被害者的旅行袋,但包里只有换洗衣服和一些寻常的旅行用品,并没有用来劫车的工具。
“瞧见没!他不是我的同伙!所以杀他的也不是我!”中山说道。
和户注意到,被害者穿在开衫下面的长袖衬衫的胸前口袋里装着车票。车票标明的下车地点是终点站鸟羽巴士中心。车票背面有一抹淡淡的血迹。莫非是被害者被刀刺中之后,还伸手摸过车票?
被害者有一部智能手机,但处于锁屏状态,无法操作。锁屏壁纸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被害者和一位女士并肩站在一栋三层小楼的大门口。门口上方挂着“野佐综合医院”字样的牌子。被害者特意站在医院门口拍照,说明这家医院可能就是他们家开的。
和户逐一汇报了他发现的这些细节。因为这些发现,说不定能成为推理的线索。
“看来我劫车的事情还没曝光……”中山看着手机喃喃自语,“新闻都没报。”
町田新介摇头道:
“不,也许警方已经知道了,只是要求媒体暂时不要报道而已。大巴不是没在池袋站东口停吗?当时有个乘客没上成车。他一旦向大巴公司投诉,公司就会立刻发现这辆车偏离了既定路线。”
“就算能发现车没在既定路线上,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儿吧。”
“只要大巴被N系统的摄像头拍到,就能立刻锁定具体的位置。”
“管它呢。只要能去犬吠埼看一眼日出,我就心满意足了……咦?”
中山看着手机屏幕,呵呵一笑。
“新闻说有个男的在东名高速的海老名服务区往停着的大巴泼汽油,被警察抓了。那人叫村下宣一,据说是一家投资基金的总裁。什么世道啊,疯子可真多。”
沦为劫匪口中的疯子,那位总裁怕是也委屈得很。
“打扰了,我也想到了一种推理,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一听?”
司机突然开口,让和户吃了一惊。中山一脸的不爽,说道:
“你不会也觉得我是凶手吧?”
“不,我要告发的是另一个人。”
“那就行,说来听听。不过千万不能疏忽行车安全。”
“那是当然,安全第一是我们公司的一贯宗旨。”
看来司机也受到了华生力的影响。
和户当然希望司机专心开车,本不想让华生力作用于他,奈何这种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听完各位乘客的分析,我认为案发现场有两处疑点。”
“两处?这么多?”
“是的。首先,死者座位的帘子没有被拉上。这肯定是因为凶手没有在行凶后离开现场时拉帘子。可他为什么不拉呢?照理说,凶手肯定想尽量拖延遗体被发现的时间。虽说过了池袋站东口,车里就会熄灯,所以遗体不容易被看到,可要是不拉帘子,难保去洗手间的其他乘客不会发现。
“其次,凶手也没有停掉死者用耳机听的音乐。从耳机漏出来的声音相当大。这里可是大巴的车厢,要是到了凌晨两三点还有这么大的声响漏出来,其他乘客可能会出言提醒。到时候,也许就会有人发现车上死了人。
“就算凶手在行凶后因为过度慌张忘了拉帘子,也忘了停掉音乐,只要回到座位上冷静一下,就会意识到自己少做了那两件事,进而想办法补救。
“然而,凶手并没有那么做。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凶手是一个无法在行凶后接近死者的人。”
“无法在行凶后接近死者的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町田新介问道。
“你是说,他太害怕了,所以不敢去被害者那儿?”小日向怜子说道。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各位对待中山先生的态度,足可以体现出在场的每一位乘客都是胆量过人,相当沉得住气,应该不至于不敢接近死者的座位。”
乘客们不禁苦笑。
“那凶手为什么无法在行凶后接近被害者呢?”
“因为凶手要驾驶大巴。”
“啥?‘因为凶手要驾驶大巴’是什么意思?”
“凶手就是我。”
“啊?”所有乘客不由得发出惊呼。
“死者是第一个上车的乘客。等他在自己的位置坐定,我就杀害了他。就在这时,下一位乘客来了。为了检票,我急急忙忙走到了车门口。但我走得太着急了,没想到要拉帘子,也没想到要停掉音乐。发车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可惜为时已晚。我本想等车开到服务区的时候偷偷拉上帘子,停掉音乐,没想到服务区还没到,大巴就被中山先生劫持了,计划就这样落空了。”
“如果你是凶手,为什么不直接说‘是我干的’,而要费尽心思做一番锁定自己的推理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推理一下。”
华生力的强大,令和户不知所措。在他之前遇到的“暴风雪山庄”案件中,都是被华生力提高了推理能力的相关人员推理出了真凶。谁知在本案中,推理能力得到强化的凶手没有直接坦白罪行,而是通过推理将“凶手就是我”的事实摆在了大家面前。华生力竟然强大到这个地步,连凶手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你为什么要杀他啊?”高野幸三问道。
“他和我妹妹解除了婚约,逼得妹妹寻了短见。他一出示车票,我就认出他了。他却像是完全没有认出我是他前未婚妻的哥哥。我顿时怒火中烧,抄起其他乘客忘在车上的折叠刀,对准刚坐稳的他,把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你赶紧自首吧,这样还能从轻处理。”中山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阴郁,也不知那是不是和户的错觉。
“不,我不会自首的。既然杀了人,就该以死赎罪。”
“啊?”
“我决定让这辆车一头撞上中央隔离带,这样我就会死了。难为各位无故遭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各位就当是自己运气不好吧。”
“喂!喂!你胡说什么呢!”中山急忙安抚,“别糟蹋自己的生命,别冲动啊!你要想赎罪,就不应该寻死,活着赎罪才像话啊!”
说到这里,他又对和户等人嚷嚷起来。
“喂!你们也赶紧过来劝劝他啊!”
包括和户在内的四名乘客离开座位,沿着过道走到驾驶座周围。
中山把目光投向高野幸三。
“老头!你的人生经验那么丰富,肯定知道该怎么劝阻寻死的人!快帮着劝劝啊!”
“我爱人常说:‘你这人说出来的话就跟刨花一样,轻飘飘的,毫无说服力。’”
“那……女强人!你来劝!”
“我需要演讲装备,你得帮我准备好电脑、投影仪和屏幕。”
“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啊!”中山向和户投去恳切的视线,“那……医生!换你来!”
“那我就讲讲日本人的三大死因吧……”
“谁要听这个啊!算了算了……小伙子!你还那么年轻,最不缺的就是希望,赶紧匀点儿给他!”
“我昨天刚被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甩了,哪里还有什么希望……”
中山把手枪撂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摘下棒球帽,狠狠挠了挠头。
“妈的,没一个靠得住!”
“趁现在!扑上去!”
和户大喊一声,擒住中山的腰。劫匪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过道上。高野幸三与町田新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压在中山身上。小日向怜子则用手里的包猛砸中山的脸,还不止一下。
“好痛好痛!别打了!”
中山一阵惨叫,已是眼泪汪汪。看来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
“司机师傅,你会去自首的吧?”
町田新介问道。
“不,我不会自首的。”
“啊?你还是要寻死吗?”
“我也没打算寻死。我之所以告发自己,是为了让中山先生吓一跳,创造制伏他的机会。刚才的推理都是我编的。”
“编的?”
“对,”司机笑着点头道,“我家兄弟五个,我是年纪最小的,根本没有妹妹。”
众人按照司机的指示,取出车上备着的绳子,把中山绑了起来。然后,司机通过无线电向大巴公司和警方报案,说有人企图劫车。公司让司机把车开去最近的服务区。
“呃……能不能让我也推理一下?”
中山突然发话,把和户吓了一跳。被制伏之后,他的情绪稳定多了,仿佛刚有人驱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邪物。
“请便。推理是每个人都享有的权利。”和户说道。
“多谢。我就是突然有种想推理的冲动……思路从没有这么清晰过。”
看来华生力也影响到了他。
“从凶手的名字说起吧。凶手叫村下宣一。”
“啊?”
听到中山报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不禁哑然。其他乘客和司机也是一脸疑惑。
“村下宣一是谁啊?”
“我刚才不是用手机刷到了一条新闻吗?就是那个在东名高速的海老名服务区往停着的大巴泼汽油,被警察抓走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他啊?你们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他。但他在服务区往大巴泼了汽油,所以我知道他就是凶手。”
中山神秘兮兮地说道。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许是华生力所致。
“我的推理是以司机师傅刚才的推理为基础的。”
“哦?”
“凶手本该在行凶后回到被害者身边,拉上帘子,停掉音乐,但他没有那么做。如果凶手是车上的乘客,他完全可以假装上厕所,借机走过去。可他没有去,这说明凶手是一个无法在行凶后接近被害者的人——司机师傅根据这一点得出了‘自己是凶手’的结论。但这套推理被推翻了。
“不过我认为,‘凶手是一个无法在行凶后接近死者的人’这个结论本身并没有错。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我就意识到,还有别人无法在行凶后接近被害者啊。”
“有吗?”
“有,比如不在车上的人。”
“不在车上的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害者是在上车前被捅的。”
“啊?”
“我听说不把刀子拔出来,刀就会起到塞子的作用,血也不会流出来,所以短时间内还是可以行走的。被害者在上车前被捅,但出于某种理由上了车。然后他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没过多久就断了气。所以帘子才没有拉上,音乐也没有停。”
见中山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与之前判若两人,乘客们都很错愕。
“还有其他线索表明被害者是在上车前被人捅伤的。他的车票背面不是有血迹吗?血是什么时候蹭上去的呢?上车后是不需要碰车票的,所以照理说,被害者没有必要在被人捅了一刀之后,再用沾了血的手去摸车票,不是吗?”
和户恍然大悟。
“只有在上车的时候,才需要向司机出示车票,所以车票上的血应该是那个时候蹭到的。换句话说,被害者在检票的时候已经被捅了。大概是他的手碰到了伤口,所以手指上沾了血。”
“死者在检票的时候已经被捅伤了吗……”
司机茫然道。
“对。但由于被害者穿着长外套,你看不到那把刀。而且被害者出示车票的时候,血蹭到了票的背面,而你看的是正面,所以才没有发现。”
町田新介不解地说道:
“可被害者为什么要上车呢?都被人捅伤了,难道不该去医院吗?”
“因为他做了亏心事,不敢去医院。”
“亏心事?”
“被害者本想用折叠刀捅死凶手啊。”
“啊?”
“被害者原计划在大宫站西口附近杀掉凶手,然后立刻乘坐高速大巴逃往鸟羽。谁知他不仅没得手,还被凶手捅了一刀。要是去医院求助,人家肯定要问‘你这刀伤是怎么来的’,到时候他就得向警方坦白杀人未遂的事实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按原计划上车。
“被害者手机的锁屏壁纸是他和一个女人站在医院门口拍的照片对吧?由此可见,那家医院可能就是被害者家里开的。医院十有八九就在鸟羽。去自家开的医院,也许就能瞒着警方,偷偷处理好伤口了。于是被害者决定先去鸟羽。
“然后,让我们站在凶手的角度想一想。被害者持刀袭击凶手,但凶手夺刀捅伤了被害者。这是突发性的行为,所以凶手当然不会为了防止留下指纹提前戴好手套。刀上还有凶手的指纹。在这种情况下,凶手会怎么想呢?”
“想把指纹擦掉?”
“没错。问题是,被害者上了大巴。凶手一路紧追,可还没来得及上车,车就开走了。于是他就没法擦掉刀上的指纹了。”
“等一下!”小日向怜子说道,“你说凶手还没来得及上车,车就开走了,可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呢?凶手完全有可能以乘客的身份上车啊。”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一度认定被害者是在车上被捅死的。也就是说,我们认为凶手就在乘客之中。如果凶手以乘客的身份上了车,他肯定会抛出‘被害者在上车前被捅伤’这个假设,否则身在车上的他就有嫌疑了。可要是被害者是在上车前被捅伤的,那嫌疑人的范围就非常大了,不一定是车上的人干的。然而,没有一个乘客提出这样的假设。因此我们可以排除凶手以乘客身份上车的可能性。”
“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挺厉害的嘛!感觉你突然变聪明了,眼神都跟刚才不一样了。等你改造好了,要不要来我手下工作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脑子转得特别快……”中山略有些难为情,“言归正传。我刚才也说了,凶手想擦掉刀上的指纹。但被害者上了大巴。凶手还没来得及上车,车就开走了,于是凶手就没法擦指纹了。
“如果被害者就这么死了,警方一查刀上的指纹就知道是谁干的了。所以凶手心想,我无论如何都要擦掉刀上的指纹……其实凶手的行为顶多是防卫过当,应该不会判得很重,想必他是一个犯了轻罪就会丧失社会地位的人。
“为了擦掉刀上的指纹,凶手决定在下一个停靠点,也就是池袋站东口上车。凶手肯定是骑摩托车赶了赶路。从大宫站西口到池袋站东口,这辆大巴要开四十分钟左右,但摩托车可以在车流中穿行,应该能赶在大巴之前抵达池袋站东口。到达池袋站东口后,凶手去大巴公司的柜台买了车票。包括我在内,这趟车只有六名乘客,所以快发车的时候也能买到票。
“谁知我劫持了这辆车,所以大巴没有在池袋站东口停靠,直接开走了。凶手肯定没想到这一出。”
听到这里,和户忽然想起了大巴经过池袋站东口时的一幕。当时站台上有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被劫持的大巴开走,一脸茫然。原来他就是凶手啊?
和户本以为凶手是因为劫匪的突然出现没能逃离犯罪现场。殊不知,凶手其实是因为劫匪的突然出现没能去成犯罪现场。
“凶手不明白大巴为什么不停,但他不敢去柜台询问。因为他想尽可能避免被柜台工作人员记住的风险。
“于是,他决定追上去。他知道大巴的路线,所以打算赶去下一个要停靠的服务区等着。问题是,服务区不同于上车点,已经上车的乘客可以下车休息,但不会有新的乘客在服务区上车。这意味着凶手没法上车擦掉指纹。在这种情况下,凶手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就回忆起了用手机刷到的新闻。有个叫村下宣一的男人在东名高速的海老名服务区朝大巴泼汽油,被警察抓走了。朝大巴泼汽油……他是不是想放火烧车呢?”
“放火烧车?”
“没错。把大巴烧了,刀上的指纹当然也会被火焰抹去。就算躲过了火,也会沾满灭火剂的泡沫,反正是提取不到指纹的。那个村下宣一的所作所为,不是和凶手完全吻合吗?而且那人是投资基金的总裁,确实会因为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名誉扫地。这一条也和凶手的条件相符。这让我确信他就是凶手。对了,村下宣一长这样。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中山点了点手机,把屏幕展示给其他乘客。一看到屏幕上的中年男子,乘客们齐声惊呼:“啊!”他正是大巴开过池袋站东口时在站台上目瞪口呆的那个人。
“这辆车并没有按村下预想的开去海老名服务区,因为我把目的地改成了铫子。但劫车的事情没有被媒体报道出来,所以村下不知道有这回事,骑着摩托车,走高速去了海老名服务区,然后把汽油泼在了大巴上。然而,那是款式相同的另一辆大巴。服务区停着好几辆大巴,大半夜的也看不清楚,难怪他会搞错。火烧大巴确实是一种非常暴力的手段,但村下让被害者逃了,销毁证据的算盘也落了空,所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正常了。”
和户心想,你一个自暴自弃跑来劫车的人,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精神状态不正常啊……但他当然没把这话说出口。
“那被害者为什么要袭击那个村下啊?”
“村下是一家投资基金的总裁,而被害者家经营着野佐综合医院。也许村下的投资基金和野佐综合医院因为收购闹了一些矛盾,所以被害者对村下怀恨在心。不过嘛,这些事回头去问村下就行了。”
本案的凶手突然遇袭,好不容易反杀了袭击者,却让人跑了。他只能在隆冬季节的大半夜骑着摩托车长途跋涉,却在销毁证据时栽了跟头,被警方逮捕。末了还要被一手造成他全盘皆输的劫匪告发。这个凶手真是太倒霉了……和户不禁对他产生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