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理科教室那件事之后,我觉得每件事对我而言都稍微轻松了一些,就好像伤口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让疼痛得以缓解。
无论再怎么被老师训斥,无论出丑后遭到多少嘲笑,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绝望到无法呼吸的困窘侵袭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内心变得坚强,不再在意周围的视线,而是因为我已经放弃挣扎了。我本来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被训斥、被嘲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心已经干枯成一吹即散的灰尘。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思虑过多了。
午餐时,待大家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配餐代表会走到教室前,完成最后一项步骤。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我们配合着配餐代表一起大声说出这句话。教室里响起纷纷起身的声音,接着大家开始整理餐具。
“正雄,能不能连我的也一起整理了?”木内对我说道。
我们是一个组的,他坐在我前面。吃午饭时,每组的人会移动桌子,聚在一起用餐。
“好啊。”
我刚说完,同组的佐伯和橘便说着“还有我的”,将餐具推给了我。二宫见状,也把餐具递了过来。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生气。我已经习惯大家把什么都推给我这件事了。只不过,我心里的恐惧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我尤其害怕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总觉得大家随时都在监视我。课间休息时,大家都对我视若无睹,和好朋友有说有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大家都在监视我。我汗流如注,全身的肌肉都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不论怎么用力吸气,都感觉快要窒息一般。闭上眼睛,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的画面便浮现出来。我随时随地都会下意识地搜寻羽田老师的身影,因此总是战战兢兢。
声音也令我害怕。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会担心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又要挨骂了。虽说我现在已经自暴自弃地认为我犯错是理所当然的,可仍旧残留着羞耻之心。因此每当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总会吓得心跳几乎要停止,为是不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而惴惴不安。渐渐地,不只在学校,就连家人叫我时,我也有了同样的感受。
“正雄!”
我坐在二楼房间的桌子前预习功课时,楼下传来了妈妈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听到的并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似乎不是在紧闭着窗户和窗帘的房间里,而是沉默地站在教室中央,因为答不出问题被同学们嘲笑,耳畔则是羽田老师的斥责声。我不得不双肘撑在桌子上,用力捂住耳朵。
只有在家人面前,我才能止住颤抖。和姐姐或小信说话时,我便能很神奇地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在学校里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在家里我却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学校和家对我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每天走出家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是不是跨越了一条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的界线?
卡车巨大的轮胎表面有突起的V字形花纹,泥土附着其间,随着车子碾过田间小路。在这条上学的路上,必定有一个扭曲的空间,让我变得毫无价值。
我存在于教室里的价值已经固定下来了。我不再是班级的一员,而是像垃圾桶一样的东西。大家扔给我的不是普通的垃圾,而是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对老师、对同学的不满,或是总要有个人承受的惩罚等等。每间教室都必然有这些东西。
羽田老师表现出好像都是因为我他才不得不布置作业的样子,同学们则把对老师的不满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我身上。
教室里很吵闹,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责骂的是我。我明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却以我“东张西望”为由训斥我。大家看到我挨骂,便安静下来。老师是不是把对大家的不满都抛给了我?无须直接训斥其他人,只要对我怒吼,喧闹声就会戛然而止。我想,大家大概是抱着“发生了什么”或“再吵下去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心态,因此教室得以在上课期间保持安静。大家不会对老师产生不满。如果有不满,那也只存在于我一个人心中。不过,在发生了理科教室里的那件事之后,我心中的不满竟然越来越少了。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我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我想,我的感情大概已经死了……可我还是经常因某些事情而恐惧,从这一点来看,我还没有变得像人偶一样什么都不思考。
大家为做错事找借口时,总是会提起我的名字。比如,某个同学没做作业时,就会说:“我本来打算和正雄一起想答案的,可他光顾着玩……”而我对他们说的这些事毫无印象。
“哎呀,这就没办法了。”羽田老师听了,开玩笑似的说道,满脸微笑地原谅了那个同学。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同学有没有写作业,他在乎的是怎样训斥我。因此,大家没有写作业的借口正是他最期望听到的内容。
“正雄,你为什么不写作业,光顾着玩呢?”羽田老师双臂抱在胸前俯视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打翻了食物的幼儿园小朋友。
大家已经发现了老师的这种喜好,都兴奋地等着看好戏。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自己则把这当成是世界的法则,所以也没有想过去找其他班级的老师告状。这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就像班级的分工一样,是我们班特有的规则。
我只是恰好负责这项工作而已——我是班里的“平衡委员”,为了维持班里的生态平衡而存在,类似于牺牲品。
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大家不和我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我发怒也无可厚非。班里有个比自己更差劲、更无可救药的孩子——大家都有这种意识,我们五年级学生的教室这个小世界才能顺利运转,成为一个没有任何不满的组织。这就是世界的法则,一种仅存在于教室之内的法则,也是仅存在于校园当中的秘密。
羽田老师没有把这些写在《五年级时报》上,也没有向别人透露过。报纸上只写着近来在五年级学生当中流行的游戏,还有班级饲养的金鱼终于取好了名字这样的事。妈妈看了报纸后对我说:“好活泼的班级啊。看上去不会发生欺凌那样的事呢。”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撒谎说,我在数学课上解开了大家都解不开的难题,被老师夸奖了。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但只要妈妈高兴就好,只要她不会发现我在学校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好。
我有时也担心,万一在学校发生的事被家人知道了该怎么办。比如说,朋友们告诉了他们的父母,这些话就有可能传进妈妈的耳朵里。这样一来,妈妈就会知道我在学校里其实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小孩。她一定会伤心的。我害怕变成这样,所以每当看到妈妈握着电话听筒,我就会担心有人正在告诉她那些事。待从她的表情看出并非我想的那样时,我才会有种得救的感觉。我的精神一刻也放松不下来。
在学校里,午餐之后的午休是一天中最长的休息时间。我们班的男生经常会在这段时间里聚在一起玩足球棒球的游戏。我虽然遵守着羽田老师创造出来的世界法则,却还是可以加入游戏。我一直都不太擅长这个游戏,所以经常失误,被大家嘲笑。
当投手向我投来足球,我用力去踢时,不是踢空了,就是踢不远。队友和正在防守的对方队员都在看着,我觉得无比丢脸。每次被判出局,我都沮丧不已。
“没办法,谁叫他是正雄呢。”当满垒有得分的机会时,见我出局,大家就会这样互相打气。
“……对不起。”我向大家道歉,大家都会表现出宽容。没有人生我的气,我感到自己得到了原谅,恐惧也就变成了安心。
当我所在的红队是防守方时,我就会被派去防守右外野。在那里防守的不止我一个。我总是失误,常常无法挡住飞来的球,所以同一队的朋友就会紧跟在我身边。
“真没办法,正雄,别碍事啊!”
朋友说着,让我稍稍退到后边。我只要站着就好,有球飞来的时候由他处理。我得以从失误的不安中解脱出来,可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感觉好孤独。
所有人都参与到了足球棒球的游戏当中,我却被排除在外,像被丢弃的空罐子一样孤独地站在操场上。在呆立的我和眼前进行着的游戏之间,似乎有一条分界线,像隔着一道玻璃般的透明障壁。
青从我眼前消失了。
以前,他总是随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让我不安。可不知不觉间,他就消失了。他原本就是我创造出来的幻觉,应该不会搬到其他地方去吧?可他突然不见了,为什么呢?
我想起之前他频繁出现时,总是用没被胶水粘上的那只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为我伤心的只有青。当我感受屈辱时,流露出近乎疯狂的愤怒的也不是班里的朋友,而是他。
青的消失,是因为我内心的愤怒和痛苦日渐淡薄吗?是因为我融入老师创造的规则中,变成了没有感情的零件吗?
我随时随地都在确认羽田老师是否在附近,偶尔也会搜寻青的身影,可是他不见了。我始终没再见到那张青色的脸,还有那穿着约束衣的上身。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我无法遏制这个念头。我心里似乎有某个重要的部分遭到了破坏。青的消失只要不是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征兆就好,我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