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星期一,17:34
罗炎麟走上楼梯时就觉察到什么地方不对了。直觉。
他加快脚步。径直走进蓝香琴的出租房。
插钥匙,开门。
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张可欣每天在他走后都要整理一遍屋子。月月坐在地上玩张可欣买给她的一大堆玩具。
没有异样。
难道自己太敏感了?
他想给张可欣打电话确实一下,却又有些犹豫。他不习惯主动讨好女人。不过他心里总是莫名地惴惴不安。何况她说今天下班会很早。
他回到楼下,把楼梯重新走了一遍。每上一个台阶,他都留意着视野中看到的一切。他想知道这种不安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由什么引起的。
他很快就发现了。从一楼到三楼,左侧墙壁上,大约手肘高度,断断续续有一条擦痕。他早上离开时还没有。他确信。
也许是住户搬家,家具擦碰的。
也许是小孩淘气,用什么东西划的。
也许是一个人抱着另外一个人下楼时,鞋尖蹭的。
罗炎麟终于还是掏出手机,给张可欣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拨了北海道餐厅前台的电话。被告知,张可欣今天没上班。
他心头一紧。
脑海中几乎立刻幻化出了发生过的一幕情景——
早晨,张可欣收拾过房间,安顿了月月,像往常一样穿戴好出门。这时,隐藏在楼梯上缓步台的人迅速跟下来。从后面制服了她。也许把她弄昏了。那人抱起她下楼,她的鞋子蹭过墙壁,留下淡淡的擦痕。
那人应该有车停在楼下,把女孩塞进车里,迅速离开。
于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失踪了。
那个不怕走夜路的女孩失踪了。
那个喜欢吃甜食的女孩失踪了。
那个喜欢给自己做饭吃的女孩失踪了。
罗炎麟怎么也无法想象张可欣会失踪,但她真的就像蓝香琴那样失踪了。
永远都不再回来吗?
一尘不染的大厅里没有人。水银灯投下冰冷的光。
美奈子走在大厅里,抑制着心跳,带着强烈的猜疑。
那一扇扇门后是什么样的房间?
Michel和那几个人进了哪一个房间呢?
那个病恹恹的外国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轻轻推开靠外面一扇门,里面的空间居然很大。几个身穿防尘服的人,有男有女,正在各自的实验台上工作。
美奈子怕被发现,赶紧把头缩回来。
她接着又看了两个房间,除了实验仪器,就是储藏室。和她之前陪着Michel视察的保健品生产车间没有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要建在地下,弄得如此神秘?
等她推开第四扇门,房间里的情景一下子把她震慑了。
她怀疑自己来到了医院病房。
这个房间比前三个大很多。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身体肥胖的女人。绝大部分的女人大腹便便。那不是肥胖,而是怀孕了。
美奈子一惊,这里是产房?
相邻的几间病房都是如此。细细算来。这里住了近百个产妇。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里怎么会建立产房?美奈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趴在门缝上仔细观察了一阵子,渐渐看出了更多疑点。
这些产妇虽然身材肥胖,但是脸色蜡黄,神情也很呆滞。甚至一动不动,好像死物一般。
美奈子豁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三名被食人魔杀害的被害女人身体里,都含有超量雌性激素。而长期注射过量激素导致的明显副作用之一就是脂肪大量堆积,造成身体像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而且还会危害心血管和内分泌系统正常功能。严重的可形成肿瘤,诱发癌变。
难道这些病恹恹的女人都被注射了大量雌性激素?
难道那三名被害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美奈子呼吸急促。
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美奈子惊叫,回头。
Michel先生站在她身后,亲切地望着她,说:“濑户小姐,你很喜欢这里吗?”
慕容雨川让邱诗嫣缠了一个下午。这丫头好像故意挑逗他,一会儿亮出丝袜美腿,一会儿把丰臀撅起,走路左拧右摆,手臂柔软如蛇,媚眼如丝,樱唇含蜜。慕容雨川一直克制,一会儿想想可爱的美奈子,一会儿想想凶巴巴的陆小棠。
到后来他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百无聊赖,邱诗嫣又笑吟吟坐到他身边。慕容雨川叫苦不迭,哪位神仙大姐救我一救我吧。
于是手机就响了。
邱诗嫣把美臀往iphone上一坐,嗲声嗲气说:“肯定没好事,陪我聊聊天吧?过两天我就得回去了。”手机在邱诗嫣屁股底下响起没完。邱诗嫣烦得不行,抓起来想扔出去。
“慢慢,大小姐,我现在就这么一个值钱玩意儿了……”慕容雨川赶紧抢过来。
他以为是美奈子有急事打来的,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还是座机。
“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鬼。”
“什么?”慕容雨川没听明白。
那声音透着惊慌:“你不是想看鬼吗?鬼来了……”
“你再说一遍。”慕容雨川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鬼来了。就在那几间烧毁的破厂房里飘荡。我不敢靠近,就想起给你打电话。”
慕容雨川猛然想起,自己曾把手机号给了尸体加工厂守夜的人。
他看看表,17:24。窗外还没有彻底黑下来。
“我就来。”他挂了电话,马上收拾出门。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呀?”邱诗嫣问。
“见鬼去。”
“你说什么?鬼?”
慕容雨川嘿嘿一笑:“你拍戏演假鬼,我这次是去看真鬼。”
罗炎麟给王树林打了电话。他很快带着三名民警赶来。
罗炎麟详细讲述了张可欣失踪的经过以及自己的分析。
王树林面现怀疑:“你其实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女孩有危险。你只是猜测。”
“她确实失踪了。”罗炎麟说。
“人失踪了不代表她有危险。也有可能是她临时有什么急事,不辞而别。我们不可能因为一个假设就立案调查吧?”
“立案调查恐怕来不及。先派你的人调查一下附近邻居,看看今天有没有一辆破旧的轿车在楼下停过。”罗炎麟面色平静,语气却格外强硬。
王树林只好让手下去附近居民家问问。没想到很快就有了结果。大约早晨七八点钟。有人看见一辆掉了漆的奥拓在楼下停了不到半个小时。有一个早晨牵狗遛弯的老头正巧经过,他说,看见一个男的抱着一个女的下楼,把女的放进车里。他过去问怎么了,男的自称女人是他老婆,心梗发作,要送医院。
罗炎麟亲自询问这位目击者,老头说,那男一直低着头,说话低声低气,戴着大墨镜,形色匆匆忙忙的。因为情况紧急,老头也没有细问,更没有细看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树林这才相信罗炎麟。他说:“看来我得跟交通大队联系。调路口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那辆破车。”
“今天晚上能找到吗?”
“恐怕得明天,现在都下班了。”
罗炎麟马上道:“明天来不及。我担心张可欣现在就有危险。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他罕有的焦躁让王树林颇感意外,他探寻似的看了罗炎麟一眼,才说:“办案总得一步步按照程序来,手里没有疑犯的足够信息,上哪里去救人?”
罗炎麟哑然,脸色愈显凝重。
王树林似乎窥见了什么,略带揶揄地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你跟那女孩关系不一般啊。”
罗炎麟已经没有功夫去琢磨王树林话里的含义,他在头脑里飞速整理着思路。从他第一次跟毛平踏进蓝香琴家门看见蓝香琴梳妆台上的照片……到一起起碎尸案的发生……到佐川一政出现……直到张可欣失踪。
如今仔细想想,发现这一系列事件绝不是一次次的偶然。
张可欣不止一次被人跟踪过,还接到了一个自称佐川一政的人发来的令人恐惧的变态短信。在那之后,Y市开始接连发生作案手段类似佐川一政的碎尸食人案。后来,警方把目标锁定在北海道餐厅一名运货司机万春山身上。抓捕万春山时,万春山意外车祸身亡。碎尸案件也随之中止。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万春山就是自称“食人魔佐川一政”的人。
这位冒牌的“佐川一政”,最早跟踪的对象并不是那已死的四名被害人,而是张可欣。作为他的第一个目标,张可欣却幸运地活到了现在,这是为什么?
罗炎麟猜测,冒牌佐川一政之所以没有先对张可欣动手,可能是太痴迷她的缘故,所以把她放在了最后处置。
变态杀人案中这种例子并不罕见。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万春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食人欲望的?
他在北海道餐厅工作了两年。天性中的性压抑与味觉混乱让他在特殊的工作环境中,逐渐对‘美器’著称的女体盛艺妓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在张可欣之前,餐厅里最出名的女体盛艺妓是蓝香琴。蓝香琴与张可欣相貌神似,属于相同类型的美人,而且比张可欣更漂亮,他同样也应该对蓝香琴产生过兴趣才对,甚至最早引起他食欲的人应该是蓝香琴。那么蓝香琴的失踪是不是他造成的?
他吃掉了蓝香琴之后,那种欲望平息了一段时间。直到外表酷似蓝香琴的张可欣到来,再次燃起了他的食人欲。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急于下手,他要更长久地享受这种食人的感觉,他一面跟踪骚扰张可欣,一面对其他女人下手。直到最后才把目标锁定在张可欣身上。
这一系列的推理很符合逻辑。只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时间。
现在食人魔万春山已经死了。那么又是谁替他完成计划的?
难道还有一个和万春山一模一样的食人魔?
第三个佐川一政?
还是说——
万春山并不是真正的食人魔。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想到这一点?他的心莫名一痛。这个迷恋他而他却无动于衷的女孩居然令他心痛了。他不禁回想起和张可欣这些天来的朝夕相处,许多温馨的点点滴滴都被他刻意忽略了……
猝然,他心头一凛,无意中发现了一件被自己疏忽的怪事。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自己说起万春山就是自称“佐川一政”的真凶,已经在逃跑途中车祸身亡,当时的张可欣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
这是怎么回事?
佐川一政屡次跟踪她,她还不至于粗心大意到连变态杀人犯都不在乎的程度。何况,她跟万春山在一个餐厅工作。即便少有来往,也不至于连对方是跟踪自己的变态都没有任何觉察。
莫非她知道万春山并不是自称佐川一政的那个人。
难道说,她知道那个人是谁?
罗炎麟震惊不已。
她为什么不对自己讲实话呢?
因为对方威胁过她,还是她怕声张出去丢了这份工作?
假如张可欣现在就在面前,罗炎麟要骂到她狗血淋头。可是现在,他根本无处发泄自己的脾气,除此之外,他更加担忧。
他的猜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可欣失踪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做了这么多年警察,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动容过。即便是自己的亲兄弟乔凯,他也从来没有过与他相聚重逢的念头。偏偏这个张可欣,一个打拼在社会底层不惜出卖身体赚钱的小女人,竟会令他如此牵挂。
他并不觉得自己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特别是这种普普通通的女人。
但是,这个女孩确确实实攥住了她的心。
他习惯了每天早晨起来,有人为他准备好饭菜,习惯了临出门前,被那两只温柔的小手在衣服上鼓捣一气,把他打扮到最精神才肯放他走。
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亲密的语言,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他们彼此从未要求对方的任何承诺,更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分道扬镳。
但是,当她真的从罗炎麟的生活中消失,罗炎麟才感到未曾有过的空虚。他感到深深的恐慌。
怎么办?
佐川一政……
佐川一政……
为什么一跟佐川一政扯上干系,他就会觉得恐慌?那一具具被肢解的尸块,被取走相同部位的尸肉。佐川一政动情的形容。
月月一直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摆弄她的玩具,罗炎麟看着女孩玩兴正浓,替她感到难过。她还不知道,那个愿意代替她妈妈照顾她的阿姨也失踪了。很可能,她将又一次变成孤儿。
罗炎麟的脑子里仍然徘徊着那位瘦小的幽灵般的老头儿。
佐川一政……
佐川一政……
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座小城呢?
仅仅就是为了写作?
他伏在案头,笔端游走,悠然自得地感怀人生,窗外的城市里却在接连发生着令人发指的凶杀……
“我喜欢的女人并不限于人种。之所以发生当年的惨剧,只是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环境下产生的必然反应。”
“那种欲望不是来源于这里(心里)。”老人指指自己的胃,“在这里。饥饿感。”
“我现在正对传统民俗着迷。想在亚洲范围内做一个小规模的旅行,写几篇札记。”
“也许我的目的就是让别人好奇呢?如果不是读者对我好奇,我就不会成为知名作家。如果不是你对我感到好奇,你也不会调查我,也就没有媒体知道我游历东亚各国的事情。”
“原来你认为我有作案嫌疑……你认为我还有能力像当年那样吗?”
“你刚才问我,假如我再想去食人会怎么做……我会先跟踪她……”
他问佐川一政是否会把这座城市写进书里。
“为什么不呢?”老人微微睁开眼睛,“否则我来这里做什么呢?”
“……懂得如何去寻找本质。无论大都市还是穷乡僻壤,名胜古迹还是贫民窟,如果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话,就会忽略外表……我正在寻找。很快就会得到的。我很乐意把我的感受写下来。”
罗炎麟对王树林说:“我要借用你的警车。”
“你要去哪儿?”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18:34
邱诗嫣把车开到城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浓重的天穹隐隐透出红铜色的暗光,深不见底。尸体加工厂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匍匐在公路旁。
邱诗嫣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她侧脸对坐在副驾驶的慕容雨川说:“要不然我们回去吧?没什么好玩儿的。”
“是你要跟我来。可不是我强求你的。”
邱诗嫣本以为他要和美奈子偷偷幽会。哪知道真是来撞鬼。她讨好似的说:“干脆我们去泡泡温泉浴你看这么样?”想摆平慕容雨川就得色诱。
“不怎么样。”慕容雨川按住她握方向盘的手,不让她转弯:“我最不喜欢半途而废了。”
邱诗嫣愁眉苦脸地把车开进工厂大门。
被大火燃剩的废墟在夜色中呈现出另外一种破败与凄凉。她想象着一栋栋楼房里面,每一扇窗户后面,每一个阴影底下,是不是都隐藏着尸体,用冰冷的目光迎接不速之客。
邱诗嫣刚把车挺稳,猛然看见一条白色的影子由远至近向着车窗飘来。
“妈呀!”她也顾不上明星范儿了,一头扑在慕容雨川怀里,“鬼,鬼,鬼出来了!”
“你个大头鬼吧?”慕容雨川把她推开,跟那个飘到车窗前的“鬼”说:“我来了,在哪儿?”
“你还带着个女的来?”车外一个嘶哑的男声说。
邱诗嫣这才敢抬头,仔细一看。是个佝偻腰的中年男人,身穿灰白色工作服,像个更夫。
邱诗嫣瞪了那人一眼,赶紧理理头发,抹抹衣服,端出明星架子。
那人脸色比他的衣服还苍白,他把头几乎探进车窗,对慕容雨川小声说:“还在呢。我没敢多看,就跑回传达室了。”
“今天就你一个人值班?”
“还有三个工人。不过都躲在机关大楼里不敢出来。厂区这边只有我。我还算胆子大的。”
慕容雨川对邱诗嫣说:“我现在要进闹鬼的厂房里,你怎么办?”
邱诗嫣身子一缩:“我才不要去。”
“那好。”慕容雨川扭脸对那人说,“邓师傅,麻烦你照顾一下我这位朋友。她胆子小。”
更夫仔细打量一下邱诗嫣:“没问题。”
他冲邱诗嫣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又黑又黄的牙,牙尖上还挂着口水:“甭怕姑娘。我陪你。”
邱诗嫣全身毛发瞬间倒竖。
她慌忙拉开车门,一路小跑撵上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说:“你跟我干什么?你不是怕吗?”
邱诗嫣心有余悸:“我看那个男的比鬼还吓人。”
“这可是你自愿的,大明星,有没有买人身保险啊?”慕容雨川眯缝着眼睛,“万一……”
邱诗嫣一把搂住他的胳膊:“没有万一。我大姨是基督徒,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借着月晕朦朦的光亮,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残垣断壁的厂区,烧剩下的东西在昏暗的夜色中难以辨认,时不时把人绊到。邱诗嫣经常停下来,磕磕细跟小皮靴,把鞋底沾上的东西弄掉。
慕容雨川说:“不要去踩地上那些灰色的东西。那些是烧焦的尸体。”
邱诗嫣差点儿蹦到慕容雨川头上:“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你别拉我这么紧。我都直不起腰了。”慕容雨川说。
“我松手你跑了怎么办?你把本姑娘诳来,就得负责到底。”
邱诗嫣刚说完就发出了标志性的高分贝性感尖叫。
慕容雨川捂着耳朵骂:“你作死啊。”
“我,我,我看……看……”
“小姐,拜托你能不能说中国话。”
“鬼,我……我看见鬼了。”
“什么?”
“你看,又来了……”
邱诗嫣惊恐的表情不像是在表演。慕容雨川扭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不远处一面残壁后面竟然真的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微微摇晃。
慕容雨川深深吸气,刚往前迈了一步,邱诗嫣死死拉住他,颤声道:“我们别过去。”
慕容雨川从地上拾起一根铁管:“看一眼不妨事。你害怕,在这里等着我。”
这不是废话?邱诗嫣现在打死都不敢离开慕容雨川半步。
就在慕容雨川慢慢靠近时,那个晃动的白色影子也开始向着远处移动。忽左忽右,在废墟间游弋。
慕容雨川加快了脚步。邱诗嫣小跑步跟在后面。
经过过去的塑形车间,因为顶棚被烧光,淡淡的月光落在地面。那个飘荡的影子在月光中一闪即逝。穿过一道大门,钻进了甬道里。
那一瞬间,慕容雨川看见了四肢和头,还有衣服。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干尸。
是一个人。
他装神弄鬼的想干什么?
慕容雨川随后也跑进甬道,离开了火灾区。再往前是展览厅,解剖室,办公室和仓库。慕容雨川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欧青仁领他来参观,第二次是他偷偷摸进了解剖室,被欧青仁堵个正着。
人影不见了。
经过大火焚毁的车间,慕容雨川没有感到特别害怕。眼前忽然出现了整齐的房间,火灾没有殃及这里,看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他反而萌生出莫名的疑惧。
他并不怕鬼。
他怕的是人。
接近展厅时,他看见玻璃墙后站立着姿态各异的人影,展厅里里好像有很多人,默然无语地望着走过来的两人。
邱诗嫣紧张地拉住他:“那,那里有人吗?”
“可以这么说。”慕容雨川回答。
那么多人趁着夜色聚集在一个大房间里,摆出各种姿势,却一言不发,是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是尸体?”
“你真聪明。”
邱诗嫣两条腿立刻软了。
慕容雨川经过展厅时停住了,向玻璃墙里面东张西望。
邱诗嫣叫苦不迭:“有什么好看的,看两眼就行啦,我们快走吧。”
“唔……我们进去看看。”
邱诗嫣几乎瘫坐在地上。等她日后因为参演恐怖片荣获百花奖最佳女主角时,还得感谢慕容雨川。
慕容雨走到那群干尸前面。通过窗户朦胧的月光透进房间,把一具具干尸古怪而奇异的影子投落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套白色的衣服。
这套衣服却把邱诗嫣吓坏了:“是……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鬼影?”
慕容雨川“嗯”了一声。
“那不是鬼,是个人?”
慕容雨川没说话,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每一具干尸,和每一具干尸的背后……
“是不是那个守夜的人,他就穿着白衣服。”
“不一样。他穿的是夹克。这一件是白大褂。”
慕容雨川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抬头时,正看见面前一具干尸睁着只剩下眼轮匝肌的眼睛望着他。
只剩下肌肉与骨骼的人体标本经过细心的加工,并没有显露出死亡的恐怖,反而带有几分活人的神态。
它有着不大的头,眼形修长,鼻梁翘起,丰满的唇角微微上扬一抹笑意。它舒展匀称的四肢,一只手臂轻托小腹,剖开的子宫里倒悬着胎儿的标本。
如果她活着一定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准妈妈。
上一次看到这对母子合体的标本,慕容雨川就被深深震撼了。
邱诗嫣怔怔地站在慕容雨川身后,似乎也已被感染,忘记了恐惧。她忍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用发光屏照女尸腹中的胎儿。
慕容雨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邱诗嫣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凑近点儿,我看不清。”
邱诗嫣把发光屏凑近胎儿。胎儿很小,似乎只有两三个月大。她忍不住叹息。
“再近一点儿。”慕容雨川说着已经把手伸进标本的腹腔,指着胎儿上面一个地方说,“往这里照。”
“喂,你有病呀?尸体耶。看看就……”
“知道这是什么吗?”
“……”
“卵巢。”慕容雨川说着,从里面把一块干硬的肉往外拽。
邱诗嫣忽然意识到,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病态。
慕容雨川抓着邱诗嫣的手,几乎把发光屏贴在卵巢上。
邱诗嫣想起了那些外国限制级的变态恐怖片:“你不会想把这个东西偷走保存吧?”
慕容雨川回过头。那双深长的眼睛里异光闪烁。
邱诗嫣吓得直往后缩:“你,你,你不会想对我怎样吧?”
慕容雨川低声道:“我们是被人故意引到这里来的。”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慕容雨川不回答,抢过邱诗嫣的手机,用手机屏幕光仔细照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具具表情僵硬的干尸在手机的光区里逐次闪过。它们背后的阴影却更加显出漆黑。
邱诗嫣忽然感觉后背阴冷冷的。
她一回头,看见一个黑影静悄悄地站在他们背后。
邱诗嫣尖叫着踉跄向前,撞在了干尸上,又发出一声尖叫。慕容雨川刹那间也被吓蒙了。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从背后出现。
人影挡在门口。他和邱诗嫣根本没有逃路。
他能做的只有用手机照那人的脸。
“看到了吗?”那人说。
“看到了。”慕容雨川说。
那人走进玻璃门。慕容雨川和邱诗嫣不由得往后倒退。
那人的身材虽然没有慕容雨川高大,然而那种冷漠逼人的气息却让慕容雨川心中一阵慌乱。他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捡来的铁棒,他挥了挥铁棒给自己壮胆,嘴里问:“你就是那个鬼,对吗?”
“……”
“工厂失火是不是也是你放的?”
“……”
“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又有什么企图?”
欧青仁面色平静。空洞洞的目光越过干尸望着窗外。
许久,他才说:“有些事情如果我不说,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早就怀疑你是凶手。从那三名被害人被电锯肢解的痕迹上,我就怀疑到你了。”
“她们的确是我用往复式开颅锯肢解的。你说对了。”欧青仁承认。
“但有一点你估计错了。”他接着说。
“哪一点?”
“她们并非死在我手中。”
“什么?”
“她们转移到我手里时已经是三具尸体了。”
“你是说给她们静脉注射空气的人不是你?”
“……”
“那尸体为什么会落在你的手上?”
“我负责把她们制作成标本。比起毁尸灭迹要安全得多吧。”
慕容雨川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具孕妇的人体标本:“就像这具尸体一样?”
“对。我上次告诉你这具尸体来自于台湾,那是瞎说的。她也是被害人之一。”
“她们究竟死在谁的手中?万春山?佐川一政?”
欧青仁反问:“你为什么去贵州油万乡?”
慕容雨川脑海中念头一闪,有些线索连接在了一起。
他说:“我调查出董燕把许多家境贫困、没有户口和身份登记的女人介绍到Y市打工,又与明珠酒店或者MIC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暗中交易,把这些女人介绍到那里工作。我目前还无法得知交易的内幕,以及为什么食人魔会挑选这些被交易的女人下手。但看你说话的意思,似乎这一切都是相关联的。”
欧青仁轻轻一叹:“你做得很不错。其实你已经掌握了整个案情的关键。”
“是吗?可我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难道你愿意告诉我?”
“否则我为什么把你引到这里呢?我知道你好奇心强,我装神弄鬼,就想提供一个彼此见面的机会。”
慕容雨川想问为什么选在这里,欧青仁已经继续往下说了:“食人魔叫佐川一政。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些女人是被他吃掉的不假,但却不是他选择的,而是我送给他的。或者说,是我把那些死去的女人肢解后给他的。否则,他就会对活着的女人下手,就像孙蕊那样。”
“佐川一政把吃剩的尸块丢弃后,又是谁一次次给110打电话报警?”
“是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如果想让警方抓住佐川一政,为什么不直接举报他呢?”
“我并不想让警方抓住他。”
“那为什么?”
“一旦警方过早的抓住他。那些没有身份的被害人就不会陆陆续续出现了。也就不会引起你们的注意,一路追查,最后跑到贵州去调查她们的身份,你们也就无从知道董燕与MIC的交易内幕。”
“你知道?”
欧青仁凄然一笑。
Michel的手轻轻揽着美奈子的腰,带着她从一张张病床前经过。美奈子这才注意到,几乎每个女人的脚腕上都拴着一条铁链,铁链锁在床脚。
有的女人微微张开眼睛,漠然地瞅瞅他们,又重新闭上。支架上的吊瓶里咕咕冒着气泡,透明的液体沿着细长的塑料管流进女人们的身体。
Michel经过一张床前,站下。床上女人的肚子明显隆起。他掀开她的衣服,伸手按按。女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羞耻感。
Michel对一位站在附近、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说:“It is ripe(成熟)。”
“可是,Mr.Winston,这一个还不到两个月……”
“No,no,it is ok.Just look,you can see it.”
中年人离开病房,不多时三名医生推着移动担架走进病房。他们沉默无言地将那名孕妇的脚链打开,把孕妇抬上移动担架,推出病房。
美奈子忍不住问Michel:“你刚才所说的‘成熟’是指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Michel抬手想摸摸美奈子的头发,美奈子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Michel笑了:“好奇的小姐,如果想知道原因,就跟我来吧。”
美奈子跟着他出了病房,拐过一条不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好像医院手术室的房间。无影灯、手术台、器械台,心电监护仪,中心供氧机……所有设备一应俱全。
那名孕妇躺坐在手术台前的一张产椅上。四肢被皮带绑在两边的扶手上,两腿张开,两名医生上前催产。
美奈子惊呼:“你们在干什么?她还没有到足月生产的时候!”
她想过去阻止,Michel一只手牢牢攥住她的胳膊。美奈子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
美奈子失声叫喊:“这样生出来的婴儿活不下来!那孩子会死!”
Michel平静地说:“我们不需要活着的婴儿。”
“你说什么?”美奈子惊骇地瞪大眼睛瞅着他。
“我只需要营养价值丰富的婴儿。”
“你……你……”美奈子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你知道MIC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是依靠什么发展起来的吗?”
“……”
“我们生产DH全效营养素,包括请中国明星代言,只是针对中国消费者打造的底端消费产品。利润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为什么我还要销售这些东西呢?”Michel明知故问地微笑。
“……”
“事实上,我的主要客户来源并不在中国,而是针对全球高消费国家的富人们。你知道对于有钱人来说什么最为重要?”
“……”
“健康。”
“……”
“要想保持健康,什么最重要呢?”
“……”
“滋补。”
“……”
“我来中国之前就多年从事生物制剂的研究。我清楚什么是人体最为需要的物质,什么是有害人体健康的东西。我对比研究过各种门类的高营养原料,诸如卵磷脂、螺旋藻等等。这些高营养物质70%以上来源于植物的果实,或者动物的胚胎和与生产相关的物质。最常见的就是鸡蛋与牛奶了。鸡蛋不过是母鸡的胚胎而已,尚且被人们如此推崇,那么,人类的胚胎就不必多讲了,那可以说是这个世界营养价值最为丰富的物质。在中国的古代医学典籍上,就有用胎盘入药的先例,称之为紫河车,据说可以滋补气血、延缓衰老。不过其营养价值照比胎儿还是相差很多。你也是学医出身,相信我的话你也能够理解。”
美奈子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所以,你……你杀死这些婴儿……就为了做药材?”
Michel叹了口气:“我最初并没想这么做,主要是从各个医院收购那些被堕胎的婴儿,反正他们也会被当作垃圾处理掉,我不过是最大限度利用资源而已。那些堕胎的父母和给人堕胎的医生不见得比我道德高尚。”
美奈子一时无言以对。
“但问题是,这种货源并不稳定,而且真正符合我们要求的很少。正常情况,人类的胚胎要长到三个月以后才基本发育成型,药用价值随之成倍增加。要想收集到至少三个月大的堕胎很困难。所以,最初的生产规模很小,盈利很有限。”
“于是,你想到绑架女人来生孩子……”
“那的确要省很多事,也能充足提供符合我们要求的产品原料。只是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他指了指那些进进出出身穿防尘服的医生。“好在我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虽然只有20人,但是他们技术精湛,守口如瓶,愿意与我承担同样的风险,因此,我也会回报他们同样高额的报酬。”
美奈子不相信:“这种东西会有人买?”
“我听说,中国有句古话,叫‘物以稀为贵’。正因为我的MIC公司出口的保健品绝无仅有,才能打动那些挑剔的有钱人。他有几代人都挥霍不完的钱,却有着跟普通人一样容易生病衰老的身体,他们做梦都渴望着返老还童,尽量长久地享受自己的财富。所以,无论谁只要能提供世上罕见的东西,并告诉他们这东西有多么好,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出高价购买。”
“这种东西真那么有效?”
Michel嘴角露出嘲弄的冷笑:“只要他们相信,就有效果。”
“你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难道没有人发现?”
“因为我足够谨慎。我们所在的地方,原先是冷战时期修建的地下人防设施,后来被废弃了。我请人把它与厂区接通,并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小规模的扩建。这可是相当费时费力的一项工程。稍稍大意,就容易走漏风声,好在一切平安无事,现在这座地下工厂已经初具规模了。眼下我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商品的销售运输环节,一定不能出现差错。所以,我花费了大笔钱财建立了一条从中国北方途径南亚入海的运输路线。一旦产品上了船,开进国际公海,我就可以举杯庆祝了。其余的事情不再用我操心,那些富可敌国的有钱人会保证我的产品畅通无阻。”
美奈子实在忍无可忍,抬手打了他一耳光:“你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
Michel没有躲:“噢,还挺疼。你凶起来像一个小泼妇。”
直到现在,美奈子豁然明了。她怒不可遏地瞪着Michel:“为了绑架那些女人,又不被发现。你们跟一个叫董燕的人勾结,她从偏远山区骗来一些没有户口和身份记录的女人,送到这里囚禁起来。你们让这些女人怀孕,为了缩短她的孕期,加快胎儿成熟,你们给孕妇们注射了大量的雌性激素。过度的生育和超量的激素注射无一例外地导致她们罹患癌症,特别是卵巢癌。为了减少她们日常排泄的次数,你几乎只给她们吃DH营养素。当她们的身体被彻底耗干了之后,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们就给他们静脉里注射空气,杀死她们。”
Michel静静听她讲完,才说:“你说的基本正确。”Michel略显无奈,“你听说过美国历史上的淘金时代吗?”
美奈子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
“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做着一夜发财梦的淘金者纷纷赶往当时还很荒凉的西部平原,有些地方甚至是杳无人烟的荒漠。他们甘冒巨大的风险寻找金矿。很多人死在了淘金的路上。说来可笑的是,这些遇难者中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找到了金矿,但是他们舍不得离开,总希望把金子尽可能的多的运回去,结果到最后,他在贪婪中精疲力竭,饥渴而死。”
“你是在说你自己……”
“我也是这样的淘金者。”Michel用自嘲似的口吻说,“我明明知道绑架她们要担负巨大的风险。她们虽然是被忽略的人群,但毕竟生长在这里,任何千丝万缕的干系,哪怕是最微小的环节,都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变数,就像推倒的多米诺牌。想想你为什么会被派来暗中监视我,究竟是什么把你一步步推向我这里呢?要知道我已万分小心了,但最终还是因为这些女人暴露了。当初跟董燕合作,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笔交易很可能最终毁掉一切。可惜我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答应了同她合作。若不是因为我当初的贪心,又有谁能洞悉这个秘密呢?”
美奈子大声道:“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不管你的肮脏买卖有没有被发现,你都永生不得安宁。你就算赚再多的钱,你也同生活在地狱中没有什么区别……”
“Shut up!”Michel一把揪住了美奈子的衣襟,美奈子的身子几乎被他提了起来。
他的喊声也惊动了正在给女人接产的医生。
他们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工作,呆呆地望着美奈子,鬼鬼祟祟的眼神里杂糅着贪婪、狠毒、疑虑与胆怯……
Michel扭头呵斥他们,让她们继续工作。
那些人低下头,不声不响继续手里的工作。
Michel转过头阴冷地盯着美奈子:“除了你以外,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这不关你的事。我会告发你!”美奈子大声说。
Michel轻轻摇头:“你这么可爱的小姐,实在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这时接产医生已经把胎儿从孕妇的身体里取出。
美奈子几次想冲过去,被Michel死死拉住。
生产后的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人拿走,无甚表情,空洞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思维。剩下两名医生剪断脐带,止血,清理污物,然后把女人抬上移动担架。推走。
美奈子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