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星期一,11:09
Y市公安局。
罗炎麟端详着第二个被害女人的脸部复原图片,抬头问美奈子:“你确定这就是被害人的脸?”
美奈子点点头:“我是按照骨骼的比例特征一点一点拼贴的。误差不会很大。”
罗炎麟重新打量图片上的女人脸。这个女人比较漂亮,鼻子和眼睛有些神似蓝香琴,但又不是特别像。
他给毛平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联系到蓝香琴的邻居。
“你是说欧青仁?”毛平在电话那头问。
“对,方便的话你最好今天带他来一趟。”
美奈子对这位酷似乔凯的人从心底打怵。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去找雨川君了。他还有一些提材检验没做完。”
罗炎麟点头默许。
美奈子如获大释地走出办公室。
她听那个王队长问罗炎麟:“这姑娘也是你找来的帮手?”
“嗯,给慕容雨川当助手。”
“怎么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都不敢正眼瞧人?”
“她怕我逮捕她。”
“逮捕?”王树林以为罗炎麟开玩笑。
“她杀了人。”
“这么个小姑娘能杀人?”
“你不信?”
“怎么杀的?”
“也是肢解。”
美奈子加快脚步,头也不敢回地跑下楼。
14:15
毛平带着欧青仁来到刑警队办公室,罗炎麟正在跟慕容雨川谈论那把往复式开颅锯。
慕容雨川的意思是,这种开颅锯国内进口的数量有限,去海关查一查购买渠道,顺藤摸瓜找到买家,再进一步缩小范围。
罗炎麟说不用问,肯定都是一些大型医院或者公安法医部门购买的。医院还好说,公安局就不好办了。哪有公安局调查公安局的道理?
慕容雨川说,你们这帮官僚做事就是瞻前顾后。
这时欧青仁正好走进办公室。
慕容雨川头一次看见他,心想,这男人长得还真不赖。
罗炎麟跟欧青仁一面之识。打过招呼,欧青仁立刻就问:“你把我找来,是不是有蓝香琴的消息了?”他眼神里充满期待。
罗炎麟手里拿着图片,一时间有些犹豫。他找他来是为了确认图片上的女人是不是蓝香琴。他从欧青仁的眼中猜测,他跟蓝香琴绝对不是普通邻居或者单纯的朋友那种关系。
欧青仁似乎觉察出罗炎麟表情中蕴含着深意。他忙问:“是不是蓝香琴……她出了什么事?”
罗炎麟正想着该怎样回答。慕容雨川嫌他婆婆妈妈,张口就说:“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让你来辨认一下。”
“尸……尸体?”欧青仁仿佛瞬间被雷电击中,一动不能动。
过了好半天,他似乎才缓解过来。颤抖着伸出手,从罗炎麟手里拿过那张照片,慢慢地凑到眼前。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注视他。
欧青仁疑惑道:“这是照片?”
“是根据一具尸体残骸做出的面部复原。”罗炎麟说。
欧青仁长吁一口气:“这不是她。”
“你确定?”
“确定。”欧青仁回答干脆。
罗炎麟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
发自内心的,他不希望那么漂亮的女人惨遭毒手,何况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但是欧青仁的否定意味着那两个被肢解的女人连身份都无法确认。
蓝香琴的失踪跟这起杀人碎尸案究竟有没有关联?
如果她也是一名受害者,那尸体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如果她不是,那就是另外一宗罪案了。
罗炎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耿耿于怀。
慕容雨川忽然问欧青仁:“你是医生?”
欧青仁奇怪:“我们见过吗?”
“没有。但我猜你是。而且是外科手术医生。”
毛平来了兴趣,问慕容雨川:“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拿照片的右手,手指太灵活了。尤其是拇指、食指和中指。”
慕容雨川说着从办公桌上随手拿过一把裁纸刀,推出刀片。在手指间以惊人的速度旋转起来,不时地改变着方向、节奏,变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花样。很多时候,明明看着刀片划中了手指,可他依然神情自若。
除了欧青仁,其他的人都为慕容雨川杂耍般的表演看得目瞪口呆。
慕容雨川突然停手,把裁纸刀放回桌上。毛平仔细打量他的手。完好如初,没有丝毫损伤。
慕容雨川对欧青仁说:“我想你也能这样,对不对?”
欧青仁微微一笑:“可惜我不是什么外科医生。”
“哦?”
毛平插嘴:“人家可不是给活人开刀的。”
“他是法医?”慕容雨川眼中一闪。
“他不是。”
“不是?”
“你有没有听说过尸体加工厂?”
实验室里,美奈子戴着大口罩,正在对第二个死者牙缝里提取的残渣进行原子吸收光谱化验,然后把分析出的各种化学物质记录下来。
接着,再对尸体内脏做组织切片。她用解剖刀和剪刀小心地从每个脏器上提取长宽各2厘米,厚度3毫米的组织块。把上面的黏液与污物用水冲干净,再放入液体固定剂中固定。接下来用脱水机脱水。最后侵入融化的石蜡中。等石蜡凝固后,人体组织就被完整的保持起来。随时可以用来试验。
其实,慕容雨川和钟庆顺都对此不以为然。毒理检验证明死者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因此她现在的工作显得多此一举。不过慕容雨川比较坏蛋,闲着没事总喜欢欺负欺负她。
内脏古怪的腥臭熏得她阵阵作呕。她强迫自己做下去。她倒不生慕容雨川的气,只是为了磨炼自己。
她一直生养在父母长辈的呵护中,朋友、老师,下到小朋友上到老爷爷,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她。她早已经习惯了被别人迁就。笨一点儿可以,天真一点儿也成。她只要纯真地微笑,真诚地道谢,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即便她离开日本来到异国,也一样得到所有人青睐,哪怕像慕容雨川这样出众又花心的男人,也会为她神魂颠倒。
她为这个男人动心的同时,心底一直怀藏着独有的优越与理所当然。
直到经历被囚禁的那些天里,当慕容雨川跟真野琉璃与邱诗嫣亲密,当她只能依靠慕容雨川,而慕容雨川却开始怀疑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惶恐。原来,所有事情都是在变化的。无论爱,还是恨。
经历过绝望的人才懂得希望,她学会珍惜现在的慕容雨川。
何况还有一位漂亮又能干的陆小棠。那个比她大3岁的女孩儿,心理至少比她成熟了10岁,看上去虽然大度又爽快,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陆小棠比谁都危险。这一次她赢了,不代表最后的胜利者就是她。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光靠卖萌和小可怜是不够的,如果妹妹小雪还在她身边的话,说不定能帮她出出主意。
她把一份肝组织切片放到载玻片上,透过显微镜观察细胞有没有异常。
钟庆顺给她递来一杯加了奶昔的咖啡。虽然美奈子还没有练成一边闻着内脏标本一边吃喝的本事,但能受到别人照顾还是会很开心。
钟庆顺闲着无事,坐在她身边桌上,拿起一个装器官的杯子瞧着,随便看看美女。美奈子心里奇怪,为什么中国男人都喜欢偷偷摸摸地瞅自己。
“真是可怜的女人。”钟庆顺说。
美奈子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他手里装着器官的杯子。那一小团红色的肉是卵巢。
“什么样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情?光想想就让人害怕。”他接着说。
美奈子感觉自己的肚子也开始疼了。她赶紧把目光移开。
可是忽然,她眼睛又移回到杯子上。她伸出手说:“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钟庆顺不明所以,把杯子递给她。
美奈子接过杯子,凑近了看着里面。
“这有什么好看的?”钟庆顺问。
美奈子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隔壁解剖间。找来了一把解剖刀和镊子。把卵巢剖开,从里向外翻过来。
钟庆顺跟进解剖间,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你看。”美奈子说。
“什么?”钟庆顺仔细看着布满褶皱的肉壁。他还从来没有解剖过卵巢,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美奈子用镊子指着一片黄豆粒大小、暗红色的疹状物:“肿瘤。”
“肿瘤?”
“卵巢癌晚期。”美奈子叹息,“即使凶手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她想了想,问钟庆顺:“钟先生和雨川君有没有做过病理检查?”
钟庆顺摇摇头:“有必要吗?这是刑事案,又不是医疗事故?再说,我们法医对这个可不在行。”
“我以前是学医的。”美奈子说,“我想做一个病理检查。她患的肿瘤太严重了。”
办公室。
慕容雨川饶有兴致地听着罗炎麟介绍自己的工作,无限感慨:“整天跟那么多尸体待在一起,感觉肯定很刺激!”
王树林、罗炎麟、毛平,三人同时滴汗。
“好啊,看来你挺适合去我那里工作的。”欧青仁说。
“我一向把工作当成娱乐。”
毛平与罗炎麟目光交流。意思是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土话叫甲鱼找王八,蛤蟆爱青蛙。
聊着聊着,慕容雨川冷不防问道:“你们制作尸体标本时,还需要开颅吗?”
“需要。”欧青仁说,“脑组织太容易腐烂,即便需要保存,也必须取出来单独处理。”
“你们使用的医疗器械一定很先进,都是从外国进口的吧?”
“一半一半吧。制作标本最困难的是手工阶段。解剖开颅什么的,谁都可以做。”
“你们那里的员工有多少?”慕容雨川问。
欧青仁瞧着他笑了:“你问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去那里工作?”
“不是没考虑。”慕容雨川笑着回答。
罗炎麟坐在旁边打量着他们俩人。
正在这时,美奈子走进办公室,看见慕容雨川就说:“雨川君,我刚才提取血液样本,做了病理检查。”
“病理检查?”慕容雨川愣了愣。
欧青仁有意无意瞥了美奈子一眼。
“我想你看一下,我发现……”
“你脸怎么了?”慕容雨川忽然高声说。
“我的脸?”美奈子大惊失色,这可是她屡试不爽的法宝。她赶紧掏出随身小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脸。
慕容雨川走过去,用后背挡住欧青仁的目光,冲着美奈子挤挤眼。
“怎么了?”美奈子天真地问,踮起脚尖往他背后瞅了瞅。
晕。慕容雨川赶紧把这位大天线宝宝原地转180度,推着她跑出办公室。
“你怎么不看看有没有外人就乱讲话?”慕容雨川责备她。
“外人?”美奈子恍然,“你是说那位长得很像木村拓哉的人。”
“木村拓哉都是欧吉桑了。”慕容雨川不屑,“他还能赶上我吗?”
美奈子想了想:“你比他长得高。”
法医室。
慕容雨川瞧着卵巢上疙里疙瘩的东西,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肿瘤,还是原本就长成那个样子。
美奈子探寻似的望着他,似乎等待他的认可。慕容雨川觉得不应该破坏自己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高大形象。他挺胸,收腹,权威似的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死者的确患有恶性卵巢肿瘤。”
美奈子受到莫大鼓舞:“看来我一年多的医学专业果然没有白学。”
“可是,就算被害人得卵巢癌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呢?”
美奈子瞬间低落。
“你跟我说的病理检查就是这个?”慕容雨川问。
“哦,不是。我提取了淋巴液和血液,进行了质谱测定。”
“哦。”
“我检测出了含量惊人的Estrogen。”
慕容雨川挠挠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好在钟庆顺替他问了:“你说的艾斯什么的,是指?”
“就是雌性激素,又称女性激素,一种有机化合物。”美奈子解释。
“继续。”慕容雨川说。
“雌性激素包括类固醇激素与孕激素。主要由卵巢的卵泡细胞分泌,控制女性生殖系统发育和促进性欲。”
慕容雨川不以为然:“女人体内含有大量雌性激素很正常啊,即便分泌量多一些,也是为了吸引异性需要。”
“那可不一样。”美奈子说,“人体会自动调节各种有机化合物的含量。一旦平衡被破坏。某一种元素超量,就容易引发各种疾病。”
慕容雨川无语。人都被大卸八块了,得不得病又有什么关系。不过看美奈子兴致高涨,他顺着她的话问:“她体内超量的雌性激素,会不会是人为注射的呢?”
“医疗上的确有注射雌性激素的疗法。”
“那能治疗什么?”
“雌性激素包括类固醇和黄体酮两大类,可影响卵巢、阴道、输卵管、子宫和乳腺功能。如果女性青春期发育迟缓,会注射类固醇,加速生殖系统成熟,刺激第二性征来临。如果治疗不孕不育,或者胎儿发育迟缓。就要在卵巢内注射孕激素,也就是黄体酮,促进子宫内膜和乳腺的生长发育。”
慕容雨川说:“死者已经过了青春期发育年龄。她注射性激素应该是为了治疗不孕不育吧。她的骨盆耻骨结合部已经完全分离,说明她生过孩子。就这些了吧。”
美奈子感觉出慕容雨川对自己的发现有些轻视,赶紧又说:“我刚才还有检验过被害人牙齿上的残渣。”
“哦?”慕容雨川来了点儿兴趣,“我也检查过,不过我一看见那些化学公式就脑袋疼。”
“主要成分是乳清蛋白和蜂蜜……”
美奈子说:“成分还有大豆肽、玉米粉、薏仁粉、螺旋藻、双鞭甲藻,脂肪酸、麦片、乙基麦牙酚、三氯蔗糖……”
“等等,等一下,这么多?”
“是呀。”
慕容雨川懒洋洋的神态忽然严肃:“这么多营养成分,她得吃多少东西啊?如果是那样的,她胃里怎么是空的?”
美奈子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化合物组合在一起,不但能量高,而且高营养。几乎可以补充人体日常所需的全部能量。所以我觉得,有可能是营养片。同时也能解释,被害人胃里没有食物的问题。”
“有道理,聪明。”慕容雨川兴奋地捏捏美奈子的脸。
虽然脸变了型,美奈子心里高兴。她得到的赞许基本都关于自己的相貌,能力很少得到认可。
慕容雨川回到办公室时,毛平和欧青仁正准备离开。
他问欧青仁:“你现在要回单位?”
欧青仁半开玩笑说:“我不像你们公务员,我得回去给人家打工。那是按劳计酬的。”
慕容雨川说:“我正好下午没事。可不可以带我去你们那儿溜达溜达?”
“去尸体加工车间溜达?”欧青仁哑然失笑。
“是呀,我们刚才聊得那么投缘,我早就心痒难耐了。怎么样,我看一圈儿就走,不麻烦你吧?”
欧青仁摇头:“你不是在麻烦我,你是在刁难我。”
“怎么会?”
“那种地方怎么能允许外人随便进入,必须得经过总经理同意。”
“不会吧,看几具老外尸体而已。”
“不行。”欧青仁一口回绝。
“小气。”
欧青仁离开后,慕容雨川依然交叉双臂,站在原地琢磨。
罗炎麟说:“你就不能研究一点儿正事?不是纠缠小姑娘,就是看尸体。”
“我就是在研究正经事儿。”慕容雨川反驳,“他工作的尸体加工厂全名叫‘现代生物塑化股份有限公司’我早就听说过。整个中国也就那么两三家。我还曾经想过毕业之后去那里实习呢。”
“你说的这些算正事儿?”
“我还没说完。这家工厂引进的是德国技术,总公司在德国。我想,你还没有忘记被害人是怎么被切割的吧?”
德国总部的尸体加工厂。
德国产往复式电动开颅锯。
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罗炎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慕容雨川:“美奈子找你做什么?”
“我们检测出了第二个被害人齿缝间的残渣成分。是一种高营养成分的保健药。”
“保健药?”这个发现也出乎罗炎麟意料。
“是吧,你也看出了问题所在。”慕容雨川说,“被害人胃里是空的,说明她被害前几天没有吃过东西。那么,又为什么会吃到这种高营养的保健药呢。罪犯如果是为了不让被害人饿死,给她吃馒头米饭,绝对要比吃昂贵的保健品划算得多吧?”
“这的确解释不通。”
“而且,美奈子还发现第二个被害人体液里含有大量的雌性激素。”
“雌性激素?”
“死者生育过。雌性激素可能是为了提高受孕率吧。”
“生育过。”罗炎麟略显吃惊。
“怎么了?”
“没什么。”
没来由的,罗炎麟忽然又想起照片中那个女人。她也是一位母亲,她有一个6岁大的女儿。
但是,欧青仁刚才矢口否认被害人就是蓝香琴。
他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让罗炎麟百思不得其解。两名被害女人的复原肖像传给安全部资源调度组,凭借他们庞大的资料存储系统,竟然始终无法查出她们两个人的身份。
罗炎麟思来想去,又想到了蓝香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女子总像幽灵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单单因为她惊人的美貌。他总感觉这个女人像一团迷。
他不由自主地把蓝香琴的名字输入在搜索引擎中。
“嗨,你在想什么?”慕容雨川打断他的思路,他已经等得不耐烦,“没别的事儿,走了。”
“等一下。你刚才不是有意去尸体加工厂探探情况吗?我觉得可行。”
“你能办到?”
“我可以想办法,通过医学交流渠道把你派过去实习几天。”
“还要实习?”慕容雨川立刻不干了,“我只是说说而已,怎么能当真呢,万一有危险可怎么办?”
“我可是当真的。”罗炎麟说。
慕容雨川还想争辩,罗炎麟伸出一根手指,摇一摇:“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你不去我就让濑户美奈子去。你自己选。”
算你狠!慕容雨川心里骂。
11月17日,星期四,9:26
现代生物塑化股份有限公司。解剖工作间。
300平方米的车间里,40个解剖台一字排开。从男到女、从老到幼的尸体正在被一群面无表情的人解剖和肢解。
每个解剖台上有一具尸体,四周围着三四名工作人员。他们娴熟而机械地重复着一系列动作——分离尸体皮肤、剔除脂肪、裸露出神经、肌肉、和骨骼。
主管车间的王经理走进车间时没有人抬头,他们专注于分解自己手中的尸体。
欧青仁正在解剖台间来回走动,检查员工们的工作情况,偶尔叫停,手把手指导。
王经理叫住他说:“小欧,我又给你带来了几个徒弟。”
欧青仁点头,下意识抬眼一看,表情忽然凝固。
四名实习的新员工里,个子最高的那个笑眯眯地冲他招手:“嗨。”
王经理特别介绍他:“这一位是中国医科大学推荐给我们的博士研究生。他的研究领域就是生物塑化技术,来我们这里实地考察。还要写成论文发表。你可一定要重视啊!”
欧青仁跟慕容雨川握了握手,说:“你改行改得可真快。”
慕容雨川嘻嘻一笑:“市场经济,不快哪行?”
欧青仁给他介绍自己的两个助手,一个是王娜,一个是邹春强。
慕容雨川正想跟王娜握手,欧青仁说:“你不是想参观吗,跟我来吧。”
慕容雨川冲王娜摆摆手:“一会儿见,美女。”
王娜冷冰冰点头。
邹春强低声骂:“什么玩意儿?小白脸儿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慕容雨川跟着欧青仁左转右转,穿过安装了大型机械的车间,车间内的温度仿佛突然之间降低了十几度,工作人员站在各自的设备前,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慕容雨川冻得直打哆嗦,却忍不住好奇,溜过去瞧。看见一个员工正举起一块胶合板薄厚的东西。他仔细打量“胶合板”上鲜艳的花纹——头、胸、腹、腿……这是……
欧青仁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这里是定型车间,那个是人体的侧面尸体切片。”
“侧面尸体切片?”慕容雨川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个名称。
欧青仁手掌成刀状,从慕容雨川头顶到脚比量着一切:“尸体在冷冻状态下,用钢锯从侧面劈成3.5毫米的切片。如果有肺癌或者肝癌这种常见病最好,摆放在博物馆里,警醒参观者以此为戒。”
慕容雨川吞咽一口唾沫,拿出兜里剩下的半包烟扔进垃圾桶里。
“我很健康,还能活60年。”他说。
“健康的人通常送到前面的车间。”欧青仁说。
他带着慕容雨川走进一座十分宽敞明亮的房间。
“这里是艺术塑形车间。也就是我们尸体加工的最后阶段。”欧青仁说。
慕容雨川惊奇地看见,那些经过去皮、脱水、塑形后的尸体被绳子吊在一个个铁架上。员工们两人一组,对坐在一具尸体前后,用钳子、镊子、夹子、钢针小心翼翼地把脱水干硬的尸体塑造成各种造型,或坐,或站,或跑……神态各异,表情栩栩如生。
欧青仁说:“我的办公室就在里面。”
正对欧青仁办公室,有一间小型的展览厅。透过玻璃墙,能够看见里面摆放着十几个做好的人体标本。这些人体工艺标本,每一个造型都相当考究。
慕容雨川走进展览厅,站在一个肌肉虬结,手持铁饼的“大汉”面前。
那家伙足有将近两米的身高,一根根血管和肌腱清晰可见,他正在模仿古希腊掷饼者的造型,右手伸直,稳持铁饼,含胸蓄力。慕容雨川简直怀疑,那一身僵硬的肌肉是否真的能爆发出力量。
欧青仁说:“这些都是我们在众多成品中挑选出来的精品。属于非卖品。”
“你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慕容雨川问。
“我什么都干。”欧青仁说,“在这里工作了4年,制作人体标本的全部流程我都熟悉。”
他指着慕容雨川面前的“大汉”,说:“这个就是我亲手做的。这个人生前是一位篮球运动员。”
慕容雨川惊讶地瞅着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女朋友是艺术学院毕业的,我总要受一些熏陶吧。”
慕容雨川又看了看旁边一具标本,是一位孕妇。
标本的眼睛柔和地望着慕容雨川,嘴角似笑非笑。她的一只手臂轻托小腹,剖开的子宫里蜷缩着一具胎儿的标本。胎儿头下脚上,刚刚形成人形,四肢纤细,头比四肢大很多。
慕容雨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幼小的胎儿标本。如此纤弱稚嫩的生命带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了那些健壮的成人。
欧青仁说:“这个也是我亲手制作的。死者是台湾人,死于宫外孕大出血。”
慕容雨川问:“这里有多少是你亲手制作的?”
“不多,五个而已。”
慕容雨川咂舌:“你比我厉害。我只管拆,你还能组装。”
“也不是什么样的尸体都能做成这些样子。尸体也有美丑之分。”
“看不出你还喜欢尸体?”
“谈不上喜欢,只是用专业眼光评价。”欧青仁上下打量慕容雨川两眼,“像你这样的,骨架修长匀称,算得上上乘。但也不是最好。你的肌肉太少。”
慕容雨川吞咽一口唾沫。
欧青仁抬起手,抚摸着面前的人体躯干:“我们的工作并非单纯的解剖尸体,而是展现人体每一块肌肉之美,每一个器官之美,每一根血管之美。死亡并非总是恐怖,它同样能够展现出永恒之美。”
慕容雨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虽然对解剖感兴趣,但还没有到达欣赏尸体的程度。
这时,王娜过来找欧青仁,告诉他,上个月运来的第二批次三具尸体出现了腐烂现象,问怎么办。
欧青仁询问了腐烂程度,说,能修补的就修补一下,不行的话多注入一些丙酮溶液。
慕容雨川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溜达到欧青仁的办公室。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办公桌就是塑料模型和人体解剖图。比邻办公室是一个经过无菌消毒的房间。环绕墙壁是各种医学设备。
慕容雨川对这种环境熟悉的简直不能再熟悉,这是标准的现代化解剖室。他正站在玻璃门外发呆,欧青仁忽然喊他过去。
欧青仁说:“该看的你也都看到了。我还有工作,让王娜给你找些差事做。”
欧青仁说完匆匆离开。
王娜问慕容雨川:“你擅长做什么?”
“开膛、摘心、剥皮、剔骨。”
“那你应当去当厨师。”
“我火候掌握得不好。”
王娜把慕容雨川带回解剖车间。解剖台上的遗体有的依然完好,有的已经面目全非,筋脉毕露。
王娜说:“这个地方适合你吧。”
“还不错。我想试试刀,能开瓢儿的那种。”
王娜喊来一个中年妇女:“周师傅,你们那一组不是缺人手吗?这位是医大来实习的,让他去试试。”
周师傅把慕容雨川带到一个解剖台前。上面的尸体已经开膛,刚取出内脏,她问:“你会开颅?”
“还成。开颅刀有没有?”慕容雨川问。
周师傅递过一个圆锯式开颅刀。
慕容雨川摆弄了两下,说:“一看就是用了很久,锯头都磨偏了。”
周师傅说:“小伙子你刚来,就别太挑剔。如果你干得好,手脚麻利,别人收拾完一头,你收拾完三头,配给你的工具就自然是最新的、最好的。”
“你们这儿尸体论头?”
“我们私下里把这儿称作肉食品加工厂,跟外人打交道都这么说。否则平日里谁还敢跟我们交往?”
慕容雨川拿解剖刀在尸体头顶划出十字形刀口,剥开头皮。然后用笔在颅骨上画一圈锯线,启动开颅刀。
高速旋转的锯片一碰到头骨便发出一种尖锐磨心的噪音。骨屑飞溅,飘到鼻孔里能让人打喷嚏。如果噪音单一,说明解剖师手法熟练稳定。如果噪音起伏不定,说明锯片发颤,切入骨头的角度、深度一直都在变化。慕容雨川手法奇稳,一刀就把整个顶骨分离下来。
周师傅和小组另外一个人惊讶不已:“在我们这里,只有欧主任才有这样高超的技术。”
“你们是指欧青仁?”慕容雨川问。
“是呀。他可是我们这公司的元老。有一个超级有钱的女朋友。对他特别好,经常开宝马车接他下班。”周师傅说。
另一个女人接过话茬:“我就是不明白,咱们欧主任是怎么想的。我要是他,早就辞职不干了。天天守着一大堆尸体有瘾啊?”
慕容雨川说:“那你不是也在干吗?”
女人说:“你不知道,我过去在国有大医院负责维护尸体标本,一个月才能赚两千块钱工资。现在至少翻了一番。不是我喜欢现在的工作,而是我没有更好的命。”
“你结婚都五六年了,还梦想傍大款?”周师傅揶揄。
“傍大款怎么了,只要有阔佬敢要我,立马离婚!”
慕容雨川这时说:“我就说这锯不好使,你看锯片转起来回直颤。”
“刚才还好好的,我去给你问问。”周师傅拿着坏锯离开。
其实那把锯没什么问题,慕容雨川趁她们俩刚才聊天时,暗中把锯头一根螺丝拧了下来。
周师傅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把崭新的圆锯。她说:“你这医大博士生真有面子,一句话组长立刻就换了一把新的。就这小东西,一把少说也值四五千。”
慕容雨川看见圆锯有些泄气,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问:“这些都是国产的,没有先进一些的进口货吗?”
“先进的倒是有,不过都在库房里。那些设备成本多高啊,哪能轻易给普通员工用。只有高级员工和主任他们才会配发。”
“库房在哪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就在欧主任办公室旁边。你不是想偷出去卖钱吧?”
慕容雨川心说,我倒是想把你卖了,也得有人要啊。
过了一会儿,他借口上厕所,溜出解剖车间。回忆之前跟欧青仁走过的路线,经过艺术塑形车间,悄悄来到欧青仁的办公室。
欧青仁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