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7
王树林带着钟庆顺和专案组几名警员怒气冲冲地走进法医室。
解剖台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在用断骨剪把胸骨一根根取下。
“你在干什么?”王树林厉声喝道。
年轻人侧过半张脸,挺漂亮。他淡淡一笑,双手伸进胸腔,捧出肺叶,看了看,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罗炎麟正坐在角落一张椅子上看报纸,稍微抬头说:“是我找他来的。”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树林立刻把炮口对准他。
“没什么。”罗炎麟合上报纸,“这个人懂得操作脸部复制技术软件,我把他找来配合钟法医工作。”
钟庆顺忍无可忍,大声责问:“他这是在配合我的工作吗?他这是架空我!”
罗炎麟镜片后的目光霍然一凛:“我让他找出你没有找出的线索。把你们的结论合二为一。这样的配合不是正好吗?”
钟庆顺几乎气死:“什么线索我没有找到?”
“死因。”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慕容雨川一面说,一面捧着死者的心脏观察。
钟庆顺发现这两个男人居然一样面目可憎。他丢下罗炎麟,跟慕容雨川针锋相对:“死者身上遍布刀伤,几乎随处可见致命伤。死因不是显而易见吗?”
慕容雨川满是血污的手掂了掂手里那颗心脏:“致命的伤口未必真的致命。你看到被分割的七零八落的尸体,就认为凶手肯定是把死者虐杀而死,这是先入为主的概念。”
“难道……”钟庆顺有些心虚,“你发现什么了?”
慕容雨川捧着那颗心脏走过来。警员们纷纷避让。
他把用解剖刀破开的豁口撑开,举到钟庆顺眼前:“看到了吗?”
钟庆顺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注意前间壁心肌部位。”
钟庆顺眯缝起眼睛仔细瞅了瞅,忽然道:“心肌梗塞。”
不等慕容雨川说话,钟庆顺飞快地说下去:“应该是区域性心肌梗死,亦称透壁性心肌梗死,是由于冠状动脉长时间闭塞,造成受其供血的心肌因严重缺血而发生坏死。”
“心肌梗塞?”王树林没想到还能出现这个变数。
钟庆顺解释:“被害人也有可能是在被凶手威吓时,突发心脏病身亡。我的确没有料到这一点,不过这只能算做一个偶然,并不影响整个案情侦破。”
慕容雨川这时说:“倘若第一个死者也是这种死因,你又如何解释呢?”
钟庆顺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凶手不会那么碰巧同时抓住两个心脏病人吧?”
“但是,听说第一具尸体已经被你煮掉了。”慕容雨川说,“不然,我倒是真想确认一下。”
“你也用不着揪住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吧?”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无关紧要呢?”
钟庆顺感觉面前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罗炎麟弄来整他的。他气得冷笑:“你不是想说,这个女人的心肌梗死是因为有人下毒了吧?”
慕容雨川说:“目前我还没听说过哪种毒药能造成心肌梗死。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做毒理检查倒是真的。”
“用不着你费心,我已经做完了。”钟庆顺气哼哼说,“她没有中毒迹象。”
慕容雨川点点头,似乎自言自语:“那么死因就可以确定了。”
钟庆顺不耐烦:“不管被害人死于心肌梗塞,还是外伤。这点对断案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你何必在这个地方纠缠不休。”
慕容雨川脸色一沉:“谁告诉你她是死于心肌梗塞的?”
“你,不是你剖开心脏让我看?”
“我可没说那是心肌梗塞。”
“不是,我明明看到……”钟庆顺感觉自己掉进陷阱了。
“你刚才也说过,心肌梗塞是由于冠状动脉血管闭塞引起的。但你知不知道,90%以上的心肌梗塞是由于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病变引起的血栓造成的?”
钟庆顺听得有点儿发懵。
“反过来说,只要心脏的冠状动脉血管出现粥样硬化以及血栓,就能够证明,我们所看到的心肌病变现象是心肌梗塞。但由于人死后,血液会自动凝结成血块。所以,我们只有观察冠状动脉的变化。”
慕容雨川把心脏的剖口扯得更大:“你知道血管粥样硬化是什么样子吧?”
钟庆顺费力地吞咽。
“事实上,死者的心脏动脉很正常。”慕容雨川说,“她并非死于心肌梗塞。”
他说出这句话,所有人蓦然一惊。
罗炎麟也抬起了眼睛。
“可是那块心肌明明发生了病变。”钟庆顺问慕容雨川,“难道你知道是怎么造成的?”
“我正在考虑,就被你们打搅了。”慕容雨川说。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
“也不能那么说。我需要证实一下。”慕容雨川说,“你去给我弄一盆清水。再给我准备一个量筒。”
“干什么?”
慕容雨川不回答,只是瞧着他。
王树林对钟庆顺说:“去弄吧。”
钟庆顺这才不情愿地去准备。
王树林冷冷瞧着慕容雨川,他倒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钟庆顺打满一小盆清水放在试验台上,拿来一个量筒捧在一旁,没好气地说:“准备好了,等着你做法。”
慕容雨川似笑非笑。他用手托着那颗心脏,举在钟庆顺眼前:“看好。我已经把动脉静脉各条大血管扎接起来了。刚才我剖开的刀口并没有破坏左右心室。”
钟庆顺不解其意地点点头。
慕容雨川把心脏整个浸入水盆里。他右手拿着解剖刀在右心室和肺动脉刺了两刀,一股珠串样的泡沫溢出,汇集在水面上。
他放下解剖刀,拿起量筒,麻利地把泡沫盛进去。举到眼前看了看,兴奋地说:“160毫升。”
王树林不解其意,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慕容雨川说:“死者尸体还没有出现明显腐败现象。体内腐败的气体也没有生出。血管里凝固的血液把她的心脏变成了一个密闭的容器。这个容器里除了血不应该再有其他任何东西。那么气体是从哪里来的?”
王树林看看钟庆顺。钟庆顺既尴尬又诧异。
慕容雨川说:“如果现在对心脏进行切片检查的话。我能告诉你们会发现什么。小静脉血管在显微镜下能够看见许多针眼,周围软组织渗血。心外膜及心肌间质出现疏松、水肿、血管扩张、淤血。部分区域心肌细胞粗细不均,呈断裂及波浪样变形。右心室心肌层可见脂肪组织灶状侵润。如果对死者全身脏器进行检查的话。有可能在肺部血管、肾血管、都会发现空泡。”
钟庆顺急得满头大汗,努力回忆着上学时,在书本什么地方可能记录过这种罕见的症状。
慕容雨川说:“有一种不太常见的死因可能出现这种症状。”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那就是静脉注射空气。”
话一出口,警员们一片唏嘘,什么反应都有。
有一个人脱口而出:“我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一起医疗事故,一位护士打点滴时不小心把空气打进患者身体里,似乎造成了什么伤害。可是没听说能致死人啊?”
慕容雨川解释:“少量空气进入了血液循环系统,会被血液或者肺和肌肉组织吸收。危险性取决于注入空气的速度与体积。像静脉滴注这样缓慢地注入,很容易被身体吸收,所以相关的医疗事故很少能造成人的死亡。可是,一旦注入的气体量超过了人体吸收量,就会在静脉血管中形成气栓。气栓随着血流流至右心室后,由于心脏捕动,能将空气与血液搅拌,形成大量气泡。在心脏收缩时,泡沫状的血液被压缩,不能顺利排出心脏,因而阻碍了静脉血的回流和向肺动脉的输出,造成严重的循环障碍,由此导致机体猝死。”
“……”
“通常情况,10毫升左右的空气注入静脉,人体就会感到胸闷气短。超过60毫升,就会有生命危险。一般的致死量在100到150毫升……”
有人打断:“为什么非得静脉注射空气能弄死人,动脉不行吗?”
慕容雨川笑了。
罗炎麟这时插话:“动脉的血是往外喷的,你怎样能把空气注射进血管呢?”
那个警察摸摸脖子:“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慕容雨川接着说:“我刚才从被害人的密闭心室中收集到大约160毫升的气体。考虑到损失的和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的气体。被害人被一次性注入的空气可以达到300毫升,甚至更多。这么多的气体一下注入进人体血管,什么样的人都必死无疑。”
王树林吃惊不小:“照你这样说,凶手是先用静脉注射空气的方式杀死被害人,然后,才对她进行肢解……”
慕容雨川眼睛发光:“要知道,这可不是一种常见的杀人方式。”
罗炎麟补充说:“的确如此,在公安部的犯罪方式统计中,我似乎还没有看到过用这种方式杀人的。”
慕容雨川说:“用这种方式杀人,必须具备两个前提。第一,凶手具备相当的医学知识,熟悉医疗仪器。所以才能通过这种方式杀死被害人。第二,被害人必须不能反抗。她只要稍稍反抗,就没办法把针头准确扎进静脉。”
“如果那样,岂不是出现了矛盾?”王树林说,“面对这样残忍的凶手,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被害人为什么不做丝毫的反抗呢?难道,凶手把她捆绑起来了?”
慕容雨川摇头:“被害人的手臂和腿脚上并没有捆绑的痕迹。”
“被害人被打昏了。”
“头部没有击打的痕迹。”
“那又是为什么?”王树林这一下真糊涂了,“难不成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甘情愿被人虐杀,肢解?”
罗炎麟说:“无法解释的问题恰恰就是最理想的线索。我相信任何问题都有合理的解释。”
慕容雨川本来很反感他这种自命不凡的态度。考虑到目前形势,他不得不站在这家伙一边。
“到底是专家,说话不同凡响,很有指导意义,给我们指明了侦破方向。”慕容雨川还很诚恳地拍了两下巴掌。
罗炎麟居然不要脸地点点头。
在场所有人,包括王树林在内,都用一种崭新的目光关注他,期待他的合理解释。
罗炎麟接下来说了一句更加深刻的话:“不过,暂时无法解释的问题也可以先放一放,免得浪费时间。”
所有人全部石化。
罗炎麟的目光又落在慕容雨川身上:“你刚才用刀在尸体上一点点刮肉,跟静脉注射空气没有关系吧。你在找什么?”
慕容雨川原本想卖一个关子,留在最后再石破天惊地说出来。没想到,这个一直看报纸的家伙竟然连这些都知道。
他只好说:“我在看骨头。”
“骨头?”
“就是尸体被肢解的断截面。”
钟庆顺连忙接过话:“创口我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他对这位年轻人的看法已然从轻蔑转变为惧怕。他说的话就跟看尸体的眼神一样——冷酷,尖锐,毫不留情。
“你告诉我,尸体是被砍刀肢解的。”慕容雨川说。
“这一点毋庸置疑!”钟庆顺仿佛做好战斗姿态。
专案组就是根据这个鉴定结论制定侦破计划的。这个结论绝对不能被推翻。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所有人都用一种疑问的眼神在慕容雨川和钟庆顺之间游走。
空气里充满火药味。这是一场别样的决斗。
两个法医。一具尸体。
慕容雨川果然轻轻摇头,他待人的方式并不像他长得那样讨人喜欢。
钟庆顺跨步走到解剖台前。拿起一只胳膊,把断口戳到慕容雨川眼前,一字一句地说:“砍创的基本特征是,损伤紊乱,方向不一。创口呈梭形哆开,创壁平滑,无组织间桥。如果是较厚的砍器,比如说斧头,单一创口的长度通常不会超过10厘米。创缘周围会出现表皮脱落和挫伤痕迹,被砍断的骨头也会形成明显的骨裂线,而且骨质会有脱落,形成三角形孔状骨折。但是,你看看这个断面。单一创口的长度超过了10厘米。骨裂线并不明显,更没有孔状骨折。所以,这是由一种比斧头轻但是很锋利的砍器多次劈砍所致。”
慕容雨川点头。
钟庆顺接着说:“我注意到骨折断面相对平整,砍创却很深重。所以推想,凶器不会是寻常的菜刀。而是重量比斧头略轻,锋利程度与菜刀相近的砍器。因此推断为大型砍刀。”
慕容雨川看着胳膊上的断面,说:“两只胳膊的确是砍刀截断的。”
“其他创伤也一样!”
钟庆顺一怒之下丢下胳膊,双手抓起一条腿,好像挥动着武器。所有警员人都向后退。他们的法医快让慕容雨川逼疯了。
钟庆顺说:“你仔细看看,然后再发表观点。骨头断截面上明显有砍创造成的骨板塌陷。你难道想对我说,这是凶手用力掰断的?”
有人笑了。
慕容雨川没笑。他用手指捏住骨棒边缘,慢慢转回到钟庆顺眼前。
他缓慢说:“你只看到其一,却没有看到其二。”
“什么?”
“你仔细看看断截面边缘的痕迹。不要去看那些刀砍和骨裂线,只看边缘……”
钟庆顺瞪大眼睛瞧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眼神儿还真成问题,用放大镜看。”
钟庆顺又观察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指骨棒边缘那些细微的骨折痕迹吧?那是骨头受到冲击断裂时形成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骨折会有那么整齐吗?”慕容雨川反问。
“那你说是什么。”
“锯痕。”
“你是说……骨头是锯子锯断的?”
“差不多。”
钟庆顺冷笑:“锯子锯断会留下很明显的波浪形痕迹。”
慕容雨川从容不迫地反驳:“波浪形锯痕的大小,明显与否取决于锯的种类、运动方式以及锯齿间距大小。我们日常见到的锯,包括弓形锯、手板锯、电锯、线锯等等。锯齿间距大致在一厘米到一毫米之间,所以锯过的东西上会留下很明显的波浪形痕迹。然而,我们所看到的尸体却不是用这个范围之内的锯子锯断的。”
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钟庆顺。
“那是一种不太常见的锯。它的锯齿间距远小于一毫米。而且还是复合式锯齿。我刚才用了你的立体显微镜,对躯干和四肢的断截面骨头进行提材放大。我只检查右腿股骨的断截面。其余的你可以自己去看。放大50倍的断骨截面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晰。”
钟庆顺犹豫着走到墙角的试验台。对那套刚从德国引进的立体显微镜拍照设备他还有些生疏,平时极少能用到。
仪器的载物台上放着三份粘有导电胶的骨片样本,连接的监视器上显示出棕黄色的骨样截面照片。王树林和警员们好奇地往屏幕上瞟,除了看见好像木板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些白色的线形条纹,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特别。
慕容雨川对钟庆顺说:“白色的痕迹就是锯齿锯断骨头留下的。这一点你还有异议吗?”
钟庆顺窘得说不出一个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慕容雨川不再理他,继续说:“我们现在需要分析的是哪一种锯。首先判断是手锯还是电锯。手锯锯行过程中,会由于人为的不稳定,造成锯痕不稳定,呈现震动感,运动方向为往复式双向交替。如果是电锯,特别是电动圆锯,由于震动频率稳定,运动方向为单向,所有形成的锯痕接近平行,线条呈现重复性。”
“那凶手用的是什么锯?”有人问。
不等慕容雨川回答,急于争回脸面的钟庆顺插嘴道:“不可能是电动圆锯。圆锯的锯痕会呈现出圆弧形。样本上的锯痕平直。所以说是手锯。但是由于锯齿间距太小,肉眼分辨困难,所以我一开始没有发现。这种锯应该是弓形锯。只有钢锯条才能在截面断口留下如此细小的波浪痕迹。”
慕容雨川一开口又是反驳:“钢锯锯条齿距小不假。但是由于锯身窄而长,弹性大,所以在拉动过程中,锯身会左右摆动,会在断面上犁出明显的一列列凹槽状的锯痕。而照片上的断面却是比较平滑的。况且,手锯无论如何形成不了如此稳定、均匀的锯痕。”
王树林不耐烦了:“你们一会儿说是手锯,一会儿说是电锯。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个能不能达成一致?”
钟庆顺瞪着慕容雨川没说话。
“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电锯。”慕容雨川说着来到显示器前,看了看照片,又走到解剖台前,俯身观察半截躯干的断面。
他思索着说:“交叉的锯痕说明,锯齿朝着一个方向做往复式切削运动。振动频率却又十分稳定。所以说,这把锯子既符合手锯的特征,又符合电锯的特征。只有伐木用的电动线锯才同时具备这两种特点。”
王树林吃惊:“难道凶手是伐木工?”
“我还没有说完。”慕容雨川打断,“如果是电动线锯,切割人体会毫不费力。可是,尸体的入锯角发生过多次变化。这说明,是一把很小的电锯,无法一下就切断很厚的躯干……我得观察一下这把锯到底有多长。”
他问钟庆顺:“给我找一个眼罩放大镜。”
钟庆顺这次手脚倒很麻利。
慕容雨川扣上眼罩放大镜,拿着一把小尺子,在断口的皮肉上来回比划。
钟庆顺说:“又是刀砍又是锯,创口早就破烂不堪了,你怎么还能测量出来?”
“我只要大致估计一下就可以,因为这把电锯出奇的小。我好像猜到是什么了……”
其他人正等着他说下去,他忽然“咦”了一声,不知是兴奋,还是惊奇。他扭头对钟庆顺说:“去给我弄一张黑纸。”
“黑纸?”
“对。纯黑色的,大小无所谓。”
“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帮我弄一张,越快越好。”
这个还真有难度,钟庆顺索性跑出公安局,到附近街上找了两家文具店,才买来一包儿童折纸。
慕容雨川抽出一张黑纸,其余的丢回给钟庆顺:“我只要这个,其余的拿回去给你孩子玩吧。”
他把黑纸撕成几条,分别在尸块创口和断骨周围来回擦拭,然后拿起来仔细看。等他摘下眼罩时,所有人都瞧着他,新奇他刚才在干什么。
慕容雨川眼中闪亮:“我现在可以告诉诸位,凶手切割、肢解被害人使用的是一种相当罕见的锯。我想钟医生应该不会陌生。”
“我?”
“对。那是开颅锯。”
“开颅锯?”钟庆顺一惊,“不可能。开颅锯的锯痕可不是这样的。”
他说着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电扇形状的工具。顶端是一个有着细微锯齿的圆盘。圆盘中心垂直连接着长柄,尾端是把手和开关。
“这就是我用的开颅锯。虽然很锋利,但是这么小的圆锯,又与手柄垂直。只能用来切割比较窄的东西。像胳膊那么粗的东西都很难切断,更别说大腿和躯干了。”
慕容雨川说:“你使用的是现在国内法医界的标准开颅锯。最先进的还有美国生产的摆动式开颅锯,只能切割硬质的塑形物体,无法切割柔软的,这样开颅时可以确保不会破坏脑膜。”
“我倒是听说过。”钟庆顺点头。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在国内很少见的开颅锯,叫往复式开颅锯。形状跟我们常见的完全不一样。锯头像一把小匕首,其实就是缩小版的电动手锯,工作原理如同手锯的往复推拉来切割物体。使用这种开颅锯,需要医生有高超的技巧,否则开颅时极容易破坏脑内部组织。因此只有少数国家的法医们使用,在我们国内使用的人并不多。”
“你是说凶手可能是一名法医?”王树林脱口而出。
慕容雨川下意识看了看罗炎麟。他哥哥就是一名法医杀人犯。至今在逃。
罗炎麟倒显得十分平静。
钟庆顺说:“会使用开颅工具的也不一定只有法医,大型医院的脑科手术医生也一样会这项技术,甚至比法医做得更好。毕竟他们解剖的是活人。”
很多人都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谁也不知道,医生们是怎样做开颅手术的。难道是把整个头盖骨像摘帽子一样摘掉,手术完再扣上?
“我还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慕容雨川说,“凶手使用的是一把特殊的往复式开颅锯。”
什么?人们更加吃惊了,包括罗炎麟在内。
“钟医生应该很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使用电锯开颅时,会散落出大量磨碎的骨粉。这些细微的粉尘会落在伤口和断骨处。”
钟庆顺恍然:“你刚才用黑纸擦尸块的创口就是为了查找骨粉?”
慕容雨川点头:“我戴上眼罩放大镜观察尸块断截面时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我不确定是否看清了,那毕竟是很小的粉尘。所以,用黑纸擦拭,倘若有白色的骨粉,可以一目了然。”
“你看到骨粉了?”
“没有。”
“怎么会没有?”
“这也恰好是我要证明的。也许你还不知道,目前最先进的开颅锯已经开始配备吸尘器。”
“吸尘器?”
“我也只是看资料上那样说,是在锯头旁安装专门的吸尘装置,用来防止骨粉散落。”
罗炎麟插话“:你能记得这种带有吸尘装置的往复式开颅锯是什么地方生产的吗?”
“是德国。据说价格大约10万元人民币。”慕容雨川说。
罗炎麟难得会心一笑。他对王树林说:“这种价格昂贵又复杂罕见的工具,不会是普通人随意能够了解并且买到的。何况,凶手还必须懂得如何使用它。”
钟庆顺忍不住道“:既然凶手能用锯切断尸体,为什么还要用刀砍,多此一举呢?”
罗炎麟毫不迟疑地说:“很简单,他为了掩饰。这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他用这种锯肢解尸体之后,又不放心,担心法医尸检时辨认出凶器,顺着线索查到他头上。所以,他故意用砍刀胡乱劈剁几下。借以混淆法医判断。”
钟庆顺脸一红:“这么说凶手不是卖肉的屠夫。”
“屠夫,我看你倒适合干屠夫!”一直强压怒火的王树林终于发作。
他带着专案组忙得脚打后脑勺儿,饭顾不上吃,水顾不上喝,到头来,竟然比不上坐着看报纸的外来人和年纪轻轻的医大学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对突如其来的线索,他丝毫没感到欣喜。难言的羞耻让他一腔怒火憋在胸中,就要爆炸。他狠狠瞪着自己的法医,好像要吃了他。
钟庆顺低垂着头小声说:“对不起,王队。我工作失误。我写检查。”
“你这不是失误!”王树林大发雷霆,“你这是在包庇罪犯!”
钟庆顺吓得一哆嗦。“那么多的疑点,你居然全部没有看到。找到的线索也都他妈是假的。你之前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
钟庆顺头垂得更低。
“凶手要是知道,我们警察都像你这样饭桶,他得美死!外人也得笑话死!我们刑警队的脸统统让你丢光了!”
钟庆顺头无地自容,脑门上都是汗。
王树林还不解气,继续骂:“我就不明白,那明摆着的线索,你怎么就看不到,你脑子里装的都是……”
慕容雨川突然打断,他说:“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责任。他只是没有接触过这种案子。”
“什么?”王树林一怔。
“尸检过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套完整的尸检过程下来至少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你如果给钟医生充足的时间,让他按照书本要求,循序渐进,从外到内,分门别类地检查一遍,他应该也能查找出这些疑点。只不过在实际侦破过程中,一名法医根本没有时间这样做。他必须尽可能赶在下一具尸体出现之前,配合警察抓住凶手。他必须有选择地检查尸体,在不完全的尸检中找出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不完全的尸检?”
“靠着观察与直觉,就像你平时断案一样。如果只是拘泥于一两个脚印与指纹,却不能在头脑里形成完整的假设推理模式,等排查到罪犯的时候,他早已逃之夭夭了。做法医的关键不在于他能找出多少线索,而在于他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最能反映出罪犯特征的线索。”
王树林不说话了,他发现对方好像在教育自己。
钟庆顺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应该感谢慕容雨川的解围,还是气他的傲慢。
罗炎麟趁着这个时间掏出纸笔,飞快地列了一个表格,递给王树林。
肢解者
作案对象:年轻女人,20~30岁。
作案地点:城区,详细地不明。
弃尸地点:城区,空旷地。掩埋。
作案时间:晚间。
作案工具:尖刀,砍刀,带吸尘装置的往复式开颅锯。
作案手段:空气静脉注射(其中一具尸体),肢解。取走生殖器,部分内脏与四肢肉。
外貌特征:男性,25~35岁,170~180cm。偏瘦。头发偏长,梳理整齐。服装偏深色。
住所:城市内。
行动方式:有车辆。
性格特征:相对保守、阴郁、焦虑、急躁、表面带人和气。极度人格障碍,有一定程度的反社会倾向,自我强迫症,饮食极端挑剔。
身份:受过中等以上教育。有稳定工作,极负责任。偏向医院行业,外科,独身。
疑点:食人癖,性倒错。
补充:幼年失去母亲,父亲严厉。家境贫困,性晚熟,不善交谈。
王树林看了看纸条,没说什么,折了起来揣进口袋。
17:11
慕容雨川换好外衣准备离开时,罗炎麟跟他闲聊了几句,说没想到你这种心肠冷淡的人,居然会替别人开脱。
慕容雨川说:“不是想帮钟庆顺,我只是看那个王队长不顺眼。”
“哦?”
“你没看到他刚才骂人时肆无忌惮的嘴脸吗,十足一个武彪翻版,我最讨厌那头大猩猩了。”
“武彪好像跟你没有深仇大恨吧?”
“看他不爽不行吗?”
“当然行,不过除了讨厌,还有其他原因吧?”罗炎麟讳莫如深。
“什么意思?”
“是不是,他总跟你那位发小朋友作对啊?”
慕容雨川一怔。
“你这算是同仇敌忾?”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啦?”慕容雨川说,“是不是你看上了小棠,想通过我了解她啊?如果交情好的话,我说不定能帮帮你。你今晚好好考虑一下怎么讨好我,明天给我答复。”
“你想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难道还要住在法医室?”
“恐怕今天晚上是这样。”
“不会吧?”慕容雨川露出苦相。
“你得把第一具骸骨的面部复原出来。只有你会操作那个软件,能者多劳吧。”
慕容雨川眼珠子一转,忽然面带谄笑:“干脆我帮你把陆小棠搞到手。你看,她人长得漂亮,身材又棒,脾气又好。再说还有那身手,娶了她,等于附赠一个中南海保镖,这买卖多划算。啧啧……”
罗炎麟不为所动:“慕容雨川,再次提醒你,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慕容雨川咽了口唾沫。
“还有。万一你刚才说的话让陆小棠听到了,后果……”
慕容雨川脑门开始冒汗。
看着罗炎麟得意洋洋地走后,他想给陆小棠打个电话,又不免犹豫。那天对峙,随着陆小棠的离开,他们的关系彻底决裂了。
陆小棠现在接电话会说什么?
你还有脸给姐打电话?看看你双手沾满的鲜血,那是姐的。
你现在竟然能为了一个小日本儿背叛姐。
你个汉奸!你没人味!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他越想后脊梁越凉,妈呀,还是算了吧。
20:21
天黑。
法医室。
慕容雨川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一面调试程序,一面诅咒罗炎麟。
第一个被害女人的头骨摆在鼠标旁边。
他先用罗炎麟从Y市科研所借来的专门扫描仪给头骨进行激光扫描,在电脑中绘成三维图像。然后,根据法医学的相关指标,测量颅骨正面的宽、高,眼眶内外间距,梨状孔的宽、高。再将这些数据输入到程序中,程序会以毫米为单位将面部平均分成不同区域,给虚拟颅骨附上皮肤。
屏幕上出现一个酷似鸭蛋的模型。
慕容雨川嘟嘟哝哝:“我把你弄漂亮一点儿。你如果想谢我,就显显灵,午夜12点去找罗炎麟。”
他启动五官数据库,分为眉毛、眼睛、鼻子、嘴、耳朵五个单元。
这些样本的采集是根据统计学原理,按照民族、性别、年龄进行分类统计,涵盖了15个省、市、自治区的56个民族。总共采用了7.6万名受试者的面部特征标志点。
他首先用鼠标点中了眼眶部位,数据库自动列出最相似的十几双眼睛,以供选择。
这才是最困难的工作。
慕容雨川把头骨捧在手里,仔细观察眼眶的形状。他选择一双眼睛贴上去,看了看不太满意,重新捧起头骨观察。
半小时之后,他拼凑出一张脸。居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看着有些像毛珍?
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举枪顶着自己脑门的情形记忆犹新。
“我靠,你别吓我啊!”他赶紧删除。
第二回弄得有些太漂亮了,神似邱诗嫣。
忽然想起那个女影星,他不禁心神荡漾。事实上,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邱诗嫣一个远方亲戚的。没想到在自己落难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势利自私的女人,居然毫不犹豫地慷慨相助。
仅仅是为了报恩?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样想着,邱大美人浮现于眼前,慕容雨川有些心猿意马。
正想着她,手机忽然响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