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高级公务员托姆萨先生戴上耳机,一边微笑一边欣赏着无线电收音机里悦耳的音乐,那是德沃夏克谱写的一首舞曲。他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这日子惬意得就像一首小曲。突然间,外面传来几声巨响,他头顶上的窗户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开来,玻璃碎片四处散落(托姆萨先生的房间在一楼)。
接着他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他先等待了片刻,看看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可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有人在窗外朝他开了两枪。他对面的门廊地面已缺了一块,下面嵌着一枚子弹。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街上,然后徒手拎起那个恶棍的衣领。但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讲究体面,他放弃了第一个念头,决定再想一个主意。接下来托姆萨先生急忙跑到电话跟前给警察局打电话。
他大声说:“喂!请立马派人过来,刚才有人要杀我。”
一个困倦无力的声音问道:“在哪里?”
托姆萨先生突然火冒三丈,“就在我的公寓。我是一个守法公民,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居然有人无缘无故朝我开枪,真够离谱的。这件事必须仔细调查。这种情况——”
那个困倦的声音打断他说:“好啦,我会派人到你那里去。”
托姆萨先生焦躁不安。在警察局派来的人出现之前,他感觉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实际上才过去二十分钟。一位木讷的警察巡官来到他的公寓,然后极有兴趣地查看着被子弹穿过的窗户。
警察巡官冷静地说:“有人用枪射击过这里,先生。”
托姆萨先生大声说:“我告诉你详细情况,啊,当时我坐在这里,就在这窗户旁边。”
警察巡官用刀子将嵌在门中的子弹取出,说道:“口径是七毫米,看起来好像是用老式军用左轮手枪发射的。看这里,不管使枪的人是谁,他当时一定站在围墙上。如果他站在路面上,子弹的位置会高一些。也就是说他一定是瞄准你射击的,先生。”
托姆萨先生愤恨地说:“真好笑,我还以为他想射击那扇门呢!”
警察巡官不理会托姆萨先生的打岔,问道:“这会是谁干的呢?”
托姆萨先生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他的地址。我没看到那位先生,也忘记邀请他进来坐坐。”
警察巡官平静地说:“那就不好办了。你怀疑是谁干的?”
托姆萨先生的耐性已经耗光。
他生气地说:“我怀疑谁?哎呀,我压根没看见那个恶棍,就算他愿意等我隔着窗户给他一个飞吻,在黑暗中我也不可能看清他的容貌。亲爱的警官,如果我知道是谁干的,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劳烦你来这里吗?”
警察巡官安慰地说:“哦,没错,你说的有些道理,先生。但是也许你可以想想有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死亡而获利,或者有没有人想报复你……先生,你要知道这并不是盗窃未遂。盗贼不会开枪,除非非开枪不可。但是可能有人对你怀恨在心,这就得你来说了,先生,然后我们会进行调查。”
托姆萨先生吃了一惊,他还没想到这一层。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位公务员和单身汉的平静生活,犹豫地说:“我想不出来。”他陷入了困惑之中,“谁会对我怀恨在心呢?据我所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敌人,肯定一个敌人也没有。”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啊,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吵,我根本不与他人交往。我也从来不去别的地方,从来不管闲事。为什么有人要报复我呢?”
警察巡官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先生。但是也许明天你会想起些什么。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会紧张不安吗?”
托姆萨先生心事重重地说:“不会。”
当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心神不宁地对自己说:“这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朝我开枪?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啊,我几乎算得上是一个隐士。我每天要么在上班,要么在家里,几乎不与别人打交道。那为什么会有人想枪杀我?”他思索着这件糟糕的事情,越想心里越痛苦,渐渐开始怜悯起自己来。他对自己说:“我辛辛苦苦地工作,甚至在家里都在忙工作。我从来不奢侈浪费,从来没犒劳过自己,我就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砰!居然有人对我开了一枪。”托姆萨先生惊惶失色地感叹道:“天哪,人们对我这样恶毒,真是奇怪。我究竟对别人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有人对我有如此可怕、如此疯狂的仇恨?”
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脱下来的靴子,开始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弄错了吧。那个人肯定把我当成了他怨恨的某个人了。”他松了一口气,“肯定是这么回事,因为怎么可能有人那样恨我?”
托姆萨先生将手中的靴子放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觉得有些难堪。“啊,当然我也做过一些蠢事,但那也不算什么,只是失言罢了;我跟罗保尔交谈时无意中说了句他老婆的坏话。当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风骚女子跟随便什么人都能调情,他也知道,但不想让别人认为他知道。我也蠢得够呛,当着他的面愣是说了出来……”托姆萨先生记得当时罗保尔倒吸了一口气,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他惊恐万分,“天哪,我深深地伤害了这个男人。啊,他一定非常爱他的妻子。当然我也试着缓和局面,哎呀,他当时不是愤恨地咬着嘴唇吗?”托姆萨先生沮丧地想道:“毫无疑问,他有理由恨我。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开枪,那太荒谬了,但是如果他真这么做,我也不会吃惊——”
托姆萨先生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他又强迫自己往下想:“会是那个裁缝吗?我在他那里定做衣服已有十五年的时间,有一天我听说他得了肺病,已经到了晚期。人们当然怕穿得了肺病的裁缝做的衣服,那衣服上该有多少咳嗽带出来的病菌。所以我就没在他那里做衣服了。后来他跑来哀求我,说他一笔生意都没有了,妻子生了病,他想把孩子们送走。他希望我能继续光顾他的裁缝店。天哪,这个可怜的人面无血色,看他冒汗的样子,我能想象他病得有多严重。我对他说,科林斯基先生,你听我说,这没有用,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裁缝,我对你做的衣服不满意。他既害怕又羞愧,出了一身汗。他低声说,先生,我会尽全力的。好在他并没有放声痛哭。”托姆萨先生继续回想:“我只是送他出门,对他说‘我会考虑考虑的。’像他那样的可怜人当然知道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托姆萨先生惊慌地对自己说:“如果有人恨我,那一定是这个人有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求我,而我无情地拒绝了。但是我对他做了什么?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开枪,但是——”
托姆萨先生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继续想道:“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曾经骂过我们传达室的管理员。有一份文件我找不到了,于是我派人把这个老头叫来,并当着其他人的面叫了他的名字,就像在叫一个男学生。我对他说,这就是你说的摆放整齐?你这个蠢货,我看你把整个地方都弄得像个猪窝,我应该解雇你。后来我在我自己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文件。这个可怜的老头从头到尾都没有抱怨一句,他只是浑身发抖,不停地眨眼睛。”托姆萨先生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不由得皱起脸来。他气恼地对自己说:“总不好对自己的下属道歉吧?即使刚才对他说的话是刻薄了一点。但是下属为什么非要恨上司呢?等一等,我要送给那个老头一些我不要的衣服,但也许这样做也会让他觉得受到羞辱。”
托姆萨先生觉得自己没办法继续躺在床上,被子捂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发呆。他痛苦地想道:“还有在办公室里与莫拉维克那个小伙子之间发生的一件事。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喜欢写诗。当他处理文件出错时,我对他说:重新做,年轻人。我本来是想把那些文件扔在桌上,但是文件却落到了他的脚下。当他弯腰拾文件时,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了。”托姆萨吼叫道:“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啊,我很喜欢那个小伙子,但却那样羞辱了他,虽然我不是成心的。”
托姆萨眼前又浮现出一张脸孔,那是他的同事宛科苍白且凹陷的脸。他对自己说:“可怜的宛科,他想当主管,结果被任命的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意味着每年可以多挣好几百克朗。他有六个孩子。我听说他想把他的长女培养成一名歌星,但是他没那么多钱。我的职位比他高是因为他这个人脑子笨,只会出蛮力。因为过日子必须省吃俭用,他的妻子脾气很坏,人也瘦得皮包骨;他午餐只吃一个干巴巴的面包卷。”托姆萨先生陷在阴郁的思绪中。“可怜的宛科,看到我这个单身汉拿着比他高的薪水,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吧。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当他用那种充满敌意和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时,我总是觉得很不舒服。”
托姆萨先生极度痛苦,额头上汗水涔涔,他伸出手擦了一把。他对自己说:“对了,有一次一个服务生少找了我几克朗。我把店主找来,他当场解雇了那个服务生。店主对那个服务生怒骂道,你这个小偷,在布拉格没有人会给你工作。服务生一言没发,只是安静地走开了。我看到他外套下面突出的肩胛骨。”
托姆萨先生不想继续待在床上。他在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坐下,戴上耳机。但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并没有把无线电收音机打开。托姆萨先生双手掩面开始回想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细想是否有一些已被他遗忘的不重要人物也曾与他交恶,这些人一定是值得怀疑的。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警察局。他面色苍白,忐忑不安。警察巡官问道:“哦,先生,你想到有什么人可能对你怀恨在心了吗?”
托姆萨先生摇了摇头。他迟疑地说:“我不知道。”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要知道,可能对我怀恨在心的人实在太多了。事实上我根本说不清我可能伤害了多少人。好了,我再也不会坐在那扇窗户旁边了。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