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辍学打工给弟弟攒钱买房的姐姐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夏亚南却怔怔看着赵父的背影发呆。

阳光下,赵父慢慢地走着,步履虚浮,佝偻的身影和一头白发显得格外刺眼。看着苍老又沧桑的赵父,刚才那个流里流气的黄毛青年、絮絮叨叨的赵三姑和长年卧病在床的赵母在她的眼前轮流打转。

见夏亚南这幅模样,舒曜叹了口气。

第一个考验来了。

摇了摇头,舒曜轻声道:“这次他们家遇到的麻烦不小啊。”

还沉浸在对赵父的同情里,夏亚南点了点头:“赵迪弟弟打的那个男生有三个哥哥。仗着弟兄多,一家人在村里都横行霸道的。平时都是他们欺负人,哪里吃过别人的亏?这回敢狮子大开口也是看赵迪家好欺负。要是赵迪家不拿这个钱,他们说不准都能扒了赵迪家的房子。”

静静地听她说完,舒曜问道:“南南,你觉得为什么赵迪的爸爸这么可怜?”

夏亚南不假思索道:“因为赵迪没有叔伯,也没亲哥、堂哥什么的。要是她也有三个哥哥,那家人肯定不敢这么横。”

听到她的答案,舒曜罕见地沉默了。

男尊女卑的思想能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两千多年,余毒延续至今,的确是有其深层次原因的。

在体力上,大部分女性和男性的确是存在差距的。古有《兵车行》里“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的叹息,现在女性因为体力不占优势而遭到不法侵害的新闻也屡见不鲜。

男丁意味着下地干活时的劳力,也意味着两家干架时的拳头。在法律规范不到或执行不完善的地方,男丁就是村规,拳头就是道理。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靠两村打架来划分田地边界的年代,但是在石安村,或者说在这片广袤平原上的村落里,宗族意识依然浓厚,人情依旧大于法理,法律法规仍然难以彻底贯彻执行。

和已经初具现代化雏形的城市相比,这里就像是一片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

因为法规难以执行到位,所以邻里纠纷有时还是要靠拳头解决。因为男丁体力强于妇女,所以顶门立户要靠男丁。所以男丁就是天,男丁就是地,所以重男轻女,所以男孩念书、女孩打工,所以流掉女婴。

略过这个沉重的话题,舒曜道:“除了这个,还有呢?”

想了一想,夏亚南也很快便答道:“赵迪的爸妈没管好赵耀祖。我听他们说,赵耀祖长这么大,他爸妈都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结果就把他给惯成了这样,成天跟着小混混抽烟喝酒打群架,还打过他爸爸,骂他妈妈也骂得可难听了。他就算不出现在这事,也迟早得闹出点别的什么事来,就是……”夏亚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从她的表情里,舒曜已经隐约猜出了她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点破,而是轻声问道:“还有吗?”

犹豫了一下,夏亚南小声道:“就是,舒舒姐,赵迪她是不是……是不是做得也有些过了?”

怕舒曜误会,她又连忙补充道:“我没觉得赵迪想上学不对。就是,舒舒姐你也听到了,赵迪她爸妈都是老实人,之前也都是供她上学,可这回确实是没办法了。那个黄毛家里四个弟兄,在村里一直横着走,现在又撂出了这话,她爸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弟弟被打断腿,或者被关进局子里去吧?”

叹了口气,舒曜问道:“赵耀祖是赵迪生的吗?”

“啊?”夏亚南一下子被她问懵了,“不,不是,赵……赵迪是赵耀祖的姐姐啊!舒舒姐,你是不是搞混了?刚才那个男的是赵迪的爸爸,女的是赵迪的三姑,赵迪是赵耀祖的亲姐姐,他妈妈是朱大婶子。”

摇了摇头,舒曜道:“我知道,就是想问一问你。南南,告诉我,赵耀祖是赵迪生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夏亚南连连摇头,“赵迪今年才不到十四。赵耀祖是她的亲弟弟,怎么能是她生的呢?”

“那赵耀祖抚养过赵迪吗?”舒曜又问道,“就是赚钱给她花,给她换洗衣服、做饭、生病的时候照顾她之类的——这些赵耀祖做过吗?”

“没有。”夏亚南想都没想便直接否认,“赵耀祖天天拿他爹妈和四个姐姐当丫头使唤,动不动就骂,有的时候还上手打,不支使赵迪给他洗袜子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反过来照顾她?”

舒曜继续问道:“那赵耀祖是赵迪教坏的吗?”

“当然不是。”夏亚南再次否认道,“都是赵迪的爸妈给惯的。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什么都由着他,不把他惯坏才怪。赵迪学习又好,干活又勤快,怎么可能教坏他?”

“所以赵耀祖既不是赵迪生的,也不是赵迪教坏的,更没有抚养过她?”

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夏亚南有些奇怪:“当然了。不过舒舒姐,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等我问完,你就知道了。”舒曜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赵耀祖为什么会被抓走?”

夏亚南被她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因为他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啊!”

“不是因为他有赵迪这个姐姐?”

“不,不是呀!”夏亚南越来越懵,“谁会因为有姐姐就被抓呀?”挠了挠头,她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舒舒姐,你是想说他们家超生的事?”可话音还没落,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自言自语道:“诶,可这也不是啊。他们家是超生了,但罚款早就交完了。何况就算是要抓,那也是抓他爸妈,怎么会抓他呢?”

“不是说超生的事。”舒曜摇了摇头,“我是说这次他被抓,是因为赵迪吗?”

“肯定不是呀。”夏亚南答道,“他和人家打架是因为喝多了酒,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被人家言语一激就动了手。这和赵迪能有什么关系啊?”

舒曜总结道:“所以赵耀祖既不是赵迪生的,又对赵迪没有养育之恩。他不是赵迪教坏的,这次之所以进局子,也和赵迪没有关系,是不是?”

还是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夏亚南傻傻地点了点头。

“所以,赵迪为什么要为了赵耀祖,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

舒曜声音极轻,可落在夏亚南的耳朵里,却不啻万钧雷霆。

她直接便愣住了。

叹了口气,舒曜道:“赵耀祖被关进局子,是因为有赵迪这个姐姐吗?不是,是因为他打架打断了人家的腿。他之所以到处鬼混,是因为赵迪把他教坏了吗?也不是,是他爸妈把他惯坏的。他是赵迪生的吗?更不是,赵迪只是他的姐姐。赵耀祖也没有抚养过赵迪,对她没有养育之恩——既然如此,赵迪为什么要对他负责,用自己的一辈子换他不被关进局子?”

听着舒曜的话,夏亚南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舒曜的话委实颠覆了她的认知。

从小到大,她听到的都是“以后爸妈老了,你弟弟就靠你了”、“你们姐弟两个,以后什么事都要有个照应”、“你是他姐姐,以后你不管你弟弟谁管”诸如此类的话。

舒曜的理论……虽然听上去挺有道理,可是姐姐怎么能不管弟弟呢?

“可是,可是赵迪是他姐姐啊。”夏亚南磕磕绊绊的,过了半天,总算说出了话来,“她家里就她弟弟一个男孩,又是一块长大的亲姊弟,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关进去啊?”

舒曜却并不急,也没有生气,而是柔声道:“所以赵迪应该不上学了,回家嫁人吗?”

“啊?”夏亚南下意识摇了摇头,“这,这……也不是吧。”

她觉得赵迪这个当姐姐的不能不管亲弟弟,但是让她回家嫁人……那也不是这个理儿啊!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舒曜托着腮,“赵迪要是上学,那就只能让她弟弟进局子。要是回家管她弟弟,那就得辍学嫁人,把自己一辈子都赔进去。”

“这,这……”夏亚南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一脸的沮丧:“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摇了摇头,舒曜反问道:“赵迪还有其他的路能选吗?”

夏亚南沉默了。

就赵迪家那情况,根本拿不出来十万块钱。那黄毛一家又都是横的,要是她家里想把赵耀祖完好无损地捞出来,那势必就要嫁了赵迪,来换这笔彩礼。

两人正交流着,忽听门锁“咔哒”一声。夏亚南吓了一跳,顾不上思考舒曜抛出的颠覆她的三观的理论,便要往桌子底下钻。舒曜也是一惊,想着若是赵迪的爸妈,该编出个什么借口才好。

两人惶惶不安间,来者的脸露了出来。

还好,不是赵迪的爸妈或什么亲戚,而是去而复返的魏老师。

把心放了回去,夏亚南坐回了板凳上。见她灰头土脸的,魏老师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把刚才赵父和赵迪三姑来过的事告诉了她,夏亚南心有余悸,小声补充道:“那个黄头发的青年看着还挺凶,不知道以后他还跟不跟着赵迪爸爸找赵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