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上午十点多钟,整个天空都雾蒙蒙的,就连城市里都显得静悄悄的,更不用说这种偏远的小山村了。除了这一行人以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人烟。
两座孤零零的坟堆,在半山腰矗立。从墓碑上可以看出,这两座坟堆有些年头了,墓碑上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裂纹。不过,坟堆周围并没有杂草丛生,墓碑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显然,虽是孤坟,但并不缺维护。
其中的一个坟堆之前,升起了袅袅青烟,青烟盘旋着上升,在半空中的冬雾里慢慢消失。墓碑的前面站着三个人,都在双手合十、鞠着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董老师,这事儿可不怪我,都是他让我这么干的,所以你要是怪罪,就怪罪他。”萧朗鞠完躬,指着身边的聂之轩说。
“你……”聂之轩哭笑不得地把萧朗的手打开。
“你没事你没事,他们都说,你们仵作的身上煞气重,一般鬼魂都不敢靠近。”萧朗说。
聂之轩摇摇头,说:“和你说了多少遍,法医不是仵作。仵作只是搬运、清洗尸体,并把尸体上的伤喊出来的人。填写尸格并对损伤、案情进行分析的人,是县官。所以法医是仵作和县官的结合体。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要讲科学!”
“看尸体解剖我都没事儿,就是……就是这种开棺验尸的活儿,实在是有点心里毛毛的。”萧朗傻笑着说,“陈年老尸,多吓人。”
“有什么好吓人的?”聂之轩惊讶地说,“你别忘了,来守夜者之前,你是学考古的!考古的!那才是陈年老尸!”
“哦,对啊。”萧朗说,“这不还没学专业课呢嘛,看来我果断转行是英明之举啊!”
“你是在说谁英明?”萧望笑着盯着弟弟,毕竟弟弟的转行并不是他自己所愿。
萧朗挠了挠后脑勺,不接话了。
“对了,这份开棺验尸的申请开得这么不容易,值吗?究竟是有什么疑惑啊,聂哥。”萧望从土地里拔出原先插在地里的工兵铲,问道。
“我也不知道。”聂之轩说,“只是我在看这个碎尸案件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董老师被杀的案件了。你们还记得吧,我们在看唐老师电脑里的卷宗的时候,还有董老师那些被打捞起来的断肢的照片。”
“是啊,有的,没问题。”萧朗赶紧接过话茬,化解尴尬。
“可是,当年连数码相机都没有。所以,我们看到的断肢的照片,就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根本就没有断端、切面的细目照片,所以也无法判断出什么。”聂之轩说。
“所以你要开棺验尸啊?”萧朗说,“要是没有疑点,这个申请根本就通不过好不好?你呈请报告上明明写着有明确的疑点!”
“这几天,我确实发现了一个疑点。”聂之轩说,“主要的依据,就是朱翠的躯干部的腐败程度。你们想想,董老师被害的季节,和现在差不多。朱翠的躯干部从南安河里被打捞出来的时间,大约是一天,可是腐败程度已经比较严重了。腹部有尸绿,胸口有腐败静脉网。胸口的皮肤被鱼吃得差不多了。”
“可是,不是说董老师被害的那个年代,南安河污染严重,基本没鱼吗?”萧望问。
“是没什么鱼,但是据我所知,那时候污染严重的主要原因是蓝藻。”聂之轩说,“大量的蓝藻在河水里繁殖,会导致河水里有更多的可以加速腐败的细菌微生物。也就是说,在污染越严重的河水里,尸体的腐败越严重。”
“我们看到的照片里的肢体,基本没有腐败的迹象。”萧望肯定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聂之轩说,“根据杜舍的交代,大年三十的那一天,他劫持了董老师,并在山洞里折磨他到初一的晚上,然后他以为董老师死了,就抛尸了。可是,警方是过了半个月后才发现了董老师的肢体。那么,半个月的时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不敢说手足表皮脱离,腐败静脉网也必然出现了。可是,并没有,肢体看上去还是比较新鲜的。”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发现的是朱翠的躯干,而董老师当年被发现的是肢体。”萧望说,“躯干比肢体腐败得快。”
“这个我考虑过,但把这个腐败程度和死亡时间之间的矛盾作为疑点,从而申请开棺验尸,是没问题的。”聂之轩说,“而开棺验尸以后,差不多就能知道个端倪了。”
“董老师,若有冒犯,你找这个姓聂的哈。”萧朗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工兵铲开挖了。
坟堆堆在那里二十多年了,土都已经实了,所以挖起来并不容易。聂之轩和萧望挖得非常艰难,但是两个人加起来的进度还不如萧朗一个人。看来,萧朗还真是学考古的料。
不一会儿,坟堆就被挖平了。再一会儿,朱红色的棺材一角,就露了出来。
“这……这怎么弄开啊?”萧朗蹲在坟坑旁边,说,“我们三个人,可没法把它抬出来。”
萧望把工兵铲伸进了坟坑里,卡在棺材盖缝里,一使劲,咔嚓一声响,棺材盖挪动了一点。
“当时没有把棺材盖钉上。”聂之轩说,“毕竟董老师的头颅和躯干没有找到,当时在安葬的时候,肯定是考虑找到剩下的残肢,方便葬在一起。”
一席话说得非常悲壮,大家瞬间进入了一种悲痛的情绪当中。
“来,我们把盖子掀开。”聂之轩也把铲尖插进缝里,三个人一起把棺材盖撬开了。
棺材里灰蒙蒙的,里面的白骨已被尘土覆盖了。
聂之轩穿上一次性的解剖装备,穿上胶靴,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棺材里,用一把毛刷把灰尘慢慢地扫开。
随着灰尘被打扫到一边,棺材里最先露出的是一套折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的绿色警服,以及一顶已经有些变形的大盖帽。
那种悲痛的情绪,随着警服的逐渐呈现,而加重了。萧望和萧朗不自觉地在坟坑的旁边立正,并敬了个礼。
虽然董连和最终也没有能够被认定为烈士,没有能够算作因公殉职,但当年在安葬他的时候,唐骏还是把他一生挚爱的警服放在了他的尸骨之侧,也算是对生者聊以安慰吧。
聂之轩向后移动了一点,像是生怕把警服踩皱了一样,然后转身继续处理尸骨上附着的灰尘。
当年,唐骏安葬的是老董的两侧上肢和下肢,随着尸体的腐败,软组织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剩下来的骨骼失去了软组织的连接,也就散开了。无论是手部的指骨、掌骨和手骨,还是足部的趾骨、跖骨,它们虽然还在原位,但都已经失去了连接。
但是聂之轩所关心的,是四肢和躯干连接的部分。他很快就搞清楚四肢的摆放位置,然后熟练地把老董的两侧肱骨和股骨四根长骨从棺材里取了出来,递给萧朗,放在坟坑旁边事先铺垫好的解剖巾上,并打开了便携式的强光灯。
聂之轩翻出坟坑,拿着一个放大镜,逐一观察着每根骨头。
“怎么样,怎么样?”萧朗等了一会儿,实在是耐不住性子,问道。
“你看,肱骨头的位置,很光滑,这是肩关节的组成部分,是弧形的,但并没有损伤。”聂之轩说,“如果是螺旋桨打碎的尸体,不可能正好沿着弧形的肱骨头打碎,那太巧了。两个上肢都是这样,就更不可能了。”
“这是股骨头,是连接在髋臼里的,组成髋关节。”聂之轩接着说,“髋臼更是隐蔽的位置,说是螺旋桨打碎的,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呢?”萧朗听不太明白。
“所以,董老师是被人为碎尸的。”聂之轩说,“你看股骨头上的这一处浅浅的划痕,是刀刃形成的,很薄的刀刃,像是手术刀!”
“啊?和朱翠的那个一样?”萧朗跳起来问。
聂之轩点点头,说:“确实非常相似,都像是一个深谙医学的专业人士,使用手术刀分尸的。”
“那个‘医生’干的?”萧朗连忙问道。
“这个可不好说。”萧望说,“那个‘医生’多大岁数,我们都不知道。如果和被盗婴儿们差不多大岁数,那么董老师死的时候,他还不一定出生了呢。”
大家沉默了。
聂之轩顿了顿,接着说:“我说得可能太绝对了,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萧朗和萧望异口同声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并不是碎尸,而是截肢。”聂之轩幽幽地说道。
“截肢?”萧望很快分辨出聂之轩这两种可能性的不同之处,说,“你的意思是说,董老师可能没死?”
“那怎么可能?”萧朗插话道,“杜舍可是亲手把董老师扔进了河里,而且那时候南安河污染严重,全是蓝藻。即便是枯水季节,也有十几米深。一个几乎没有生命体征的人,落到那样的河里,怎么可能生还?”
“是啊。”萧望说,“即便是很快被人发现,救上来了,不可能不报警,而自己找个什么医生给他截肢嘛,这说不过去。”
“确实不好解释。”聂之轩说,“我也仅仅是分析一种可能性。我刚才说了,他的肢体是失踪后好几天才发现的。如果人当时就死了,不管在不在水里,肢体都会发生腐败。既然腐败程度有疑点,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去怀疑失踪的董老师当时并没有死,甚至在肢体被截后,依旧没死。仅仅是怀疑而已,虽然有很多逻辑还说不通,但我们不能把眼前的案子当成普通案子来分析。所以,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我们就要心里有个数,对吧?人死了,就只能碎尸。而如果真的是活着截肢,那么截肢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萧朗一边重复着这个词,一边在自己的身上比画着,“从这里截断,然后从这里截断,我的天哪!这不是古代制造人彘的手法吗?”
“这不算人彘。”聂之轩说,“如果是为了防止感染什么的,不得已而进行的截肢手术,就不叫制造人彘了。”
“这个不重要。”萧望说,“但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工作,又给了我们一些新的启示。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当年董老师究竟有没有死还是两说,聂哥说得对,董老师现在究竟在不在人世,我们也要多个心眼儿。”
“你们总不能说,黑暗守夜者的头儿,是董老师吧?”萧朗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望看了看萧朗,没有说话。毕竟,现在只是一个端倪,究竟这二十多年,董老师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还没有什么依据可以进行确认。
“对了,这个分析我们只要心里有个数就行了。”聂之轩说,“现在有个问题,就是当年董老师的残肢被发现以后,我们究竟有多少把握确定这个残肢就是董老师的?”
“这个我记得。”萧朗说,“当时说因为这个案子,南安市才花了不少钱买了国内公安机关第一台DNA检验的设备。我妈经过检测,确定山洞里麻绳上的血和这些残肢,都是董老师的。”
“DNA一般都不会错。如果是血型,就不靠谱了。”聂之轩说,“不过,董老师失踪之前,咱们还没有DNA技术,那么,有了检材以后,是怎么确定那是董老师的检材呢?”
“这个问题,我专门问过我妈。”萧望说,“董老师当年家里的烟灰缸里,有不少他的烟头。烟头里的DNA和残肢是吻合的。我妈说了,当时做的位点少,但足以确定是董老师的。”
“那就没问题了。”聂之轩说,“傅姐的技术没问题。”
“叫阿姨。”萧朗说。
“对了,当时的DNA数据不知道有没有保存?”萧望问道。
“肯定不会保存。”聂之轩回答道,“那个时候DNA检验还是一门新鲜的技术,结果在法庭上都不能采信的。更不用说有建立DNA数据库的意识了。”
“也就是说,当时我妈做出结果之后,也肯定不会保存的。”萧望说。
“肯定不会。”聂之轩说,“而且当时最原始的DNA检验方法和现在也不一样了,即便是保存了,也无法和别的检材做比对。”
“没法比对。”萧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现在的数据库里,不可能有当年的董老师的DNA数据?”
“绝对没有。”聂之轩斩钉截铁。
“那,现在这些骨骼有可能用现在的方法做出DNA吗?”萧望接着问道。
“有可能。”聂之轩说,“强调一下,也只能是‘有可能’。毕竟二十多年了,而且骨骼的DNA检验本来就有难度。不过也就是有难度而已,并不是做不出来。当年那些考古工作者研究曹操家族的时候,就提取到了千年之前的检材,并且确定了曹操家族的Y-STR染色体,从而确定了哪些人是曹操的后人。千年之前的都可以,更不用说咱们这个二十几年前的了。”
“那很好啊!我的意思是说,让我妈试试,看能不能把董老师的DNA再做出来。”萧望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
“那只能试一试。”聂之轩拿起一根肱骨,准备往物证袋里放。结果,啪的一声,肱骨折成了两段。
“哎呀,我的天,董老师,你要怪罪就找他,和我没关系。”萧朗又在念叨。
“这里距离南安河太近了,整个土壤都呈现出酸性。”聂之轩没理萧朗,说,“我之前说了,酸性的土壤会让骨骼软化,加快骨质的降解。”
“也就是说,这样的骨骼,DNA就更难做了?”萧望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萧望说,“董老师当年的烟头,就更没指望找得到了。这些骨骼,是唯一可以重现董老师DNA的检材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试一试。”萧望帮助聂之轩把折断的骨骼放进了物证袋,说,“要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侦破案件的一条捷径。”
“捷径?什么捷径?”聂之轩还没有考虑到萧望想到的那一层,于是问道。
“只能说是可能。”萧望微微一笑,说,“先去我妈那儿,等做出结果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