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内冷场了几分钟。大家都在思考,可能是在想,如果当年唐老师真的对董乐的危险心结防控成功了,现在可能会是另一种景象吧。大家都听傅元曼组长说过,守夜者组织后期的种种问题,都是从老董案开始的。准确来说,是从董乐被判处死刑案开始的。
“我们再来看看第二个文件夹吧。”萧望在大屏幕上播放出第二个名为“DLNB”的文件夹。
“这是啥意思?”萧朗皱着眉头说,“董乐牛掰?”
程子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口香糖喷出老远:“你能不能严肃点?”
“我很严肃的呀。”萧朗委屈道。
“NB应该是notebook(笔记本)的简称。”凌漠说,“这里面是陌生的笔迹,但是记录的内容全部和杜舍有关,所以我分析应该是董乐对杜舍的一些调查记录。从老师的笔记中可以看出,老师似乎完全不掌握董乐私自调查杜舍这一情况。”
“嗯,翻拍时间是1995年2月。这时候董乐已经被宣判死刑了。看来很有可能是唐老师后期整理董家父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并且拍照保存了。”萧望说。
“难道这个是董乐对杜舍的心理学评估?”萧朗问道。
“看起来不排除这种情况。”凌漠看着笔记上杂乱无章的词组说,“我们不是笔记的主人,就很难完整地理解笔记的内容,只能通过一些只言片语去猜测当时的情况。”
“能猜出什么呢?”萧朗对屏幕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业术语只能望洋兴叹。
在这本董乐的笔记里,有几页用曲别针别着几张照片。那时候的照片清晰度有限,加之再次翻拍,看得更加不真切,但是反映出的大概问题还是明白的。有几张照片,是杜舍的司法精神病学鉴定书,照片上被董乐圈圈点点地框出不少内容,可以看出他对这份鉴定书的鉴定意见是有明显异议的。还有几张照片像是一个封闭的室内照片,杂乱无章,但是却有几张特写是关于“精神病学”的书籍照片。凌漠大胆地判断,这是董乐去了杜舍之前居住的福利院住处内,对他的住处进行了“勘查”,根据这些书籍,董乐认为杜舍有为伪装成精神病人而进行了相应准备。
被别在最后一页的照片是一个信封和公文——一封由南安市人民检察院寄来的“退信函”。这说明董乐在搜集了一些“证据”之后,向人民检察院提请了自己的意见,希望人民检察院能够抗诉,对杜舍的精神状况进行复核。可是检察官们认为董乐的所谓“证据”有明显的偏向性,不具备证据效力,而且他的搜证手段也是违法的,所以并不予以采信。
“很有可能,这封退信函,就是诱发董乐危险心结爆发的原因。”凌漠默默地说,“既然法律不能解决问题,他就自己去解决问题了。我猜,这就是董乐当年的内心想法吧。”
“那和幽灵骑士有什么区别?”萧朗说。
凌漠摇摇头,说:“唯一的一点区别,就是董乐的研究结果还是有说明能力的,我觉得如果当时的检察官要是真的很重视这份举报信件,可能有所挽回。”
“你是说,你赞许董乐的结论?”萧望说。
凌漠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这么说。你们看,董乐为了此事确实研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籍,所以他的笔记也是非常专业的。杜舍在被捕的时候,确实出现过胡言乱语的妄想状态,但是在一些关键的节点,比如被抓的一瞬间、要求吃饭或上厕所的时候,他的对答是正常的。这说明杜舍的感知和反应是正常的。虽然他一开始乱说整个作案过程和作案动机,但是在办案人员的引导之下,把他的十几份口供拼起来看,还是比较清楚地说明白了案件的全部过程,虽然作案理由他一直在回避,但是在说到1983年杜舍母亲被捕的过程中,杜舍还是出现了情绪失控的状况。这就说明杜舍的记忆是正常的,作案动机也是可以分析得出的,他的推理思维也是正常的。”
凌漠说了一上午,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口桌上的矿泉水,接着说:“再看董乐的这份笔记整理,他对董老师被杀案的全部过程进行了回顾,杜舍有准备绳子、携带刀子的情节,说明杜舍作案是有目的和思维的,是有预谋的、有意识的。案发后他虽然在郊区的一座大山里束手就擒,像是不具备自我保护的思维,但是他抛尸河中,这本就是反侦查的思维。从案情上来看,杜舍也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之所以会进行精神病鉴定,是因为检察院在审核卷宗材料的时候,发现福利院诸多员工都有表述,从一两年前开始,杜舍就有了一些反常的举动,比如裸身出现在公共场合、好几天不吃饭、自言自语、半夜在广场狂奔、记忆力严重减退等等。但是,这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装出来的。虽然这些举动要比发案时间提前很久存在,但是不能排除他早有准备、早有预谋的可能性。而司法精神病鉴定的时候,也仅仅是利用面晤的方法问话。毕竟面晤已是案发之后,而且显然,在面对鉴定人员时,杜舍有可能有能力伪装成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从面晤材料来看,面对鉴定人员,杜舍对作案过程似乎是没有意识的。但是考虑到杜舍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鉴定人员认为杜舍作案的时候,精神状况处于正常与异常的临界点,所以下达了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的结论。”
“这几页,是董乐对杜舍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的结论。”凌漠接着说,“他从小家庭突变,在杀人后、接受审讯之时,丝毫没有悔意。即便是面对董老师尸块的照片,也可以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切都说明杜舍是一个因为后天生存环境突变导致演化的犯罪人格。”
“你一会儿说他正常,一会儿说他不正常,到底正常不正常啊?”萧朗被凌漠说晕了。
“精神正常、心理不正常。”凌漠说,“精神和心理是两码事,心理不正常导致的犯罪,是有意识的、主动的,是应该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
“通过这些资料,可以判断杜舍是在一两年前就有准备地伪装成一个精神病人吗?”萧望说。
“证据效力确实弱了一点,但是这份精神病鉴定也不够完善。”凌漠说,“很多疑点没有排除,就做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的结论,有失公允。”
“你看,你看,刚还说我不讲法治,你现在也不讲法治。”萧朗说,“你说,一个非法采集来的‘证据’怎么能和有法律效力的‘精神病学鉴定’比啊?”
“确实,鉴定意见是法定的证据类型,而董乐搜集、整理的这些都不能算。”凌漠说,“但是,即便是法定的证据类型,它也毕竟只是‘意见’,而不是‘结论’。对于‘意见’,一旦受到质疑,就应该争取做到‘释疑’,这是执法人员应该做的。如果没有做到,那才是不讲法治。就拿这一份精神病学鉴定来说,杜舍作案可以为母‘报仇’,这就是有明确的社会功利性,这本就是最大的疑点。我说过,精神病人作案的最大特征应该是没有社会功利性,而有社会功利性的作案就不应该认为是精神病人作案。李玫瑾教授也曾说过,我们的刑法里,‘司法精神病学鉴定’应该改为‘刑事责任能力鉴定’,因为司法鉴定的关键不在于这个人是不是有病,而是他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现在我们的司法精神病学鉴定就存在很大的问题,鉴定人一般都是‘有鉴定资质’的精神科医生,鉴定的手段一般就是面晤。他们可能更关注于‘病’,而不去考虑社会功利性。如果有人精心伪装,完全是有可能逃脱法网的。还有,当鉴定人面对资料的矛盾之时,比如面晤的结果是还比较正常,但是送检的资料显示他有病,很多鉴定人甚至会选择用‘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的折中方法来下达意见。这就无法体现法律的公正了。”
“那你也只是质疑啊,你也没有依据证明杜舍是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萧朗道。
“是,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影响判决的关键证据,是必须反复论证的。”凌漠说,“然而这个案子并没有。有些检察官和法官认为,自己要对案件负责,所以能不杀就不杀,即便错了,也不至于牵涉人命,责任就没有那么大。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不充分论证的后果,不仅仅是正义没有得到伸张,反而刺激有危险心结的人犯了更多的案子,连累了更多无辜的群众。”
“所以唐老师也和你是一样的意见吗?”萧望看着凌漠的眼睛,问道。
凌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说:“我在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总是听他强调精神病学鉴定、心理分析的一些理论。现在想起来,才知道老师之所以强调我刚才说的那些,可能都是源于此案。”
“哦,这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案件卷宗呢。”程子墨打开了第三个名为“file”的文件夹,说,“有杜舍他妈杀人的案件卷宗,还有董乐杀人的案件卷宗。”
“叶凤媛故意杀人案,我们之前已经听姥爷详细地说过了,所以我们还是来看看董乐故意杀人案的卷宗吧。”凌漠说。
随着一张张卷宗页翻拍照片呈现在大屏幕上,董乐故意杀人案的具体情节、调查经过和审判结果逐渐清晰了起来。
1994年8月,杜舍因故意杀人罪,但因限制刑事责任能力而被南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减轻判处无期徒刑,并强制精神病治疗。当时因为南安市监狱关于强制精神病治疗的条件有限,省司法厅决定协调押解杜舍赴东北的金宁监狱进行服刑并强制治疗。
毕竟此案涉及守夜者组织,在公安部的协调之下,省司法厅将此次押解任务以机密件的形式抄送给守夜者组织一份。当然,这种级别的机密件,也仅仅在守夜者组织高层——傅元曼和萧闻天之间可以传阅。
虽然仅仅押送一名犯人转移,不足以兴师动众,但是傅元曼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在傅元曼的争取下,萧闻天和朱力山作为守夜者组织的派员,协助司法部门完成此次押送任务。
因为路途遥远,为防不测,司法部门决定选用三名精干力量,乘坐飞机押解杜舍。确实,飞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应该是最安全的押解方式了。为了防止引起恐慌,或者给杜舍制造混乱逃脱的机会,本次押运属秘密押解。
虽然此次行动全程保密,又有五名押解人员,整个押解过程也就几个小时,看起来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事实证明,最终还是出现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押解行动开始是很顺利的。虽然在当时飞机安检不如现在这么严格,但是想带什么危险物品上飞机还是很难的,而且是高空飞行,所以在整个飞行过程中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下了飞机,就有司法系统的接应人员。可是,偏偏在这飞行的两个小时中却出现了问题。
当时,为了进一步保证安全,选择的是一班晚班飞机。晚班飞机乘客人少,只有一百人不到。飞机滑行、起飞、进入预定航道,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和自然。一直绷紧了神经的萧闻天在此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了。毕竟是晚上,飞行一个多小时后,他在身边的朱力山的鼾声中也感受到了困意,意识开始模糊了起来。
“先生,请问喝点什么?”模模糊糊中,空姐的小声询问在萧闻天前排附近传了过来。
“热橙汁。”是杜舍的声音。
一切都还是显得那么正常,萧闻天这样对自己说。
“啊!”突然之间,杜舍尖叫了一声,让萧闻天瞬间清醒了过来,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受到座位间空间狭小的影响,他还不能站直身子。
原来,不知道为什么,空姐的一杯热橙汁直接洒在了杜舍的手上和身上,还能看得见从杜舍手臂上、腿上升起的水汽。
“啊!”杜舍哀号了起来。
确实,一杯热橙汁不算什么。但是,这个时候的杜舍,因为作案后用烟头烫伤了手臂,而且后来还感染了,所以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一杯热橙汁直接浇到了手臂上,那种痛觉可想而知。
空姐已经慌了,不仅连声道歉,而且还找来了湿巾给他擦拭。正常皮肤擦一下也没事,但是杜舍手臂上那未愈的旧伤被这么一擦,又掉了一块新长出来的皮肤。杜舍加重了他的哀号。此时,前舱的乘务长也闻声赶来,不停地道歉。
“要清洗伤口,防止再次感染。你们带他去清洗,我来找药。”细心的寻迹者朱力山说。毕竟是医学生出身,他还随身带了药。
“我去吧。”萧闻天说。
“不,按规矩,得我去。”司法部门的押解员说道。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请各位坐回座位,并系好安全带。”乘务长说道。
此时,恰好遇到了气流颠簸,乘务长挥手让其他看热闹的人坐好。
萧闻天想了想,这事情虽然是意外,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他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了座位。
可是,意外却接二连三地发生。
当押解员带着杜舍刚刚离开座位,整个机舱内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萧闻天又想腾的一下站起身,但却被安全带勒得腰疼。他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毕竟是晚班航班,所以照明全部熄灭后,机舱内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所以,随着萧闻天的喊声,整个机舱内开始鼓噪起来。而且,飞机正在颠簸,这让飞机里的人们觉得更加恐怖。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机长说了我们的飞机是正常飞行的。”乘务长的声音还在中舱,显然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前舱,“请大家坐回自己的位置,系好安全带。我们马上就开始检查我们的照明系统,请不要担心。”
“杨茜,快去看一下FAP。”乘务长小声地对刚才惹祸的乘务员说,“然后让机长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萧闻天探头去看前舱,但经济舱和头等舱之间的帘子拉上了,而且机舱内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人影绰绰。
“先生,请您坐好,并系好安全带。我们来检查就可以了,您不用担心。”乘务长阻挡住萧闻天要走出座位的想法,然后转身向前舱走去。
飞机又剧烈颠簸了几下,朱力山拉了拉萧闻天,说:“没事,别急。”
果然,没过两分钟,机舱内的照明恢复了一下,但又瞬间熄灭了。
“各位乘客您好,请您不用担心,飞机的照明系统出现了小故障,我们正在尝试修复。”广播里出现了乘务长镇定的声音,“照明故障并不会影响我们的飞行,但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请您坐回座位,并系好安全带,卫生间的乘客请您抓好扶手。”
飞机的照明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正在闪烁着。
“这么多意外都集合在一起,我有点心慌。”萧闻天坐立不安地对身边的朱力山说。
突然间,那个名叫杨茜的空姐尖叫了一声:“啊!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