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天下起了蒙蒙小雨。
“不错,工棚被拉到警戒带内了。”聂之轩跳下车的动作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
唐骏死亡的现场,已经被警方用警戒带隔离了。不过,此处地处偏僻,基本无人经过,所以南安市公安局也只留下两个民警、一辆警车在现场看护。聂之轩和程子墨给民警出示了警官证后,开始穿着现场勘查装备。
“在不在警戒带内没什么影响,我倒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小雨会破坏现场。”程子墨伸出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接了几滴雨滴。
想提取检材,在大沙盘里就做不到了,只有赴实地进行勘验。两人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一定要找出唐骏从工棚移动到装载机下方的原因,如果可能,最好在工棚附近提取到一些相关的痕迹物证。
工棚距离装载机有三百米的距离,比较孤立。说是工棚,其实就是住人用的集装箱。根据调查,这个工棚很久没有住人了。
两人走近工棚,发现这个集装箱的下缘都已经杂草丛生了。工棚只有一扇小窗户和一扇小门。
“窗户是带栅栏的,而且锁死了,打不开。”程子墨看了看窗户缘的灰尘痕迹,又用手推了推玻璃窗,说,“而且没有灰尘减层,应该没人动过。”
“嗯,门也是这样。”在集装箱另一面的聂之轩说,“门锁是从外面锁住的,没有打开的痕迹。”
“肯定没人能够进去。”程子墨用手遮光,朝窗户里看去,地面上尽是灰尘,陈旧而完整。
“那唐老师从工棚离开,和这个工棚本身没有关系?”聂之轩蹲在地上,看集装箱周围的杂草。细雨已经给杂草挂上了水滴。
“装载机位于工棚的南边,而扫地机器人的痕迹延续到工棚的南边,那我们是不是该看看工棚的北边?”聂之轩位于工棚的西边,朝东边勘查窗户的程子墨隔空喊话。
两人意见统一,从东西两侧,沿着集装箱的北边观察着。
“聂哥,聂哥,这儿还真有问题!”程子墨手持着一个放大镜,喊道。
聂之轩绕过集装箱旁边的杂草,走到程子墨的身边,蹲下来看她的发现。
放大镜中,几株碧绿的杂草茎部折断了。
“这,是有什么折断了杂草?”聂之轩问道。
程子墨指了指自己的前方,说:“你看,不仅仅是这两株啊,前面也还有不少被折断的杂草。”
“这不会是被你刚才踩断的吧?”聂之轩质疑道。
“怎么会!我是从东往西走的,这些折断迹象都在我的前面,要是踩断的,也是你踩断的。”程子墨反驳道。
聂之轩哈哈一笑,说:“这个回去看看大沙盘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是别人踩断的,而且折断痕迹这么新鲜,现场勘查的时候,警方又没有注意到这个工棚,那么这个工棚的北面,在案发当时可能就还真的藏着一个人呢。”
“这人在干吗?”程子墨问。
聂之轩摇摇头,拿着放大镜,几乎是俯卧在地上,沿着草茎折断的路径一路往前摸索着,边摸索边说:“你还别说,这人潜伏在工棚的北边,一直在移动。”
“等会儿等会儿,聂哥,你鞋子上有东西。”跟在后面的程子墨,看见了俯卧在地上的聂之轩的鞋跟上黏附了个什么。因为黏附在聂之轩假肢的鞋跟上,所以聂之轩并没有感觉到异样。
“什么?”聂之轩跪起身来,扭头朝自己的鞋跟看。
“好像是黏附了一块口香糖。”程子墨伸手去抠。
“别动!”聂之轩制止了程子墨的动作,转身把鞋套拿了下来,“这是现场勘查鞋套,刚刚穿上的,怎么会黏附口香糖?”
“那只有在工棚旁边黏上的。”程子墨扳着手指说,“民警是不可能犯在警戒带内吐口香糖的低级错误的,唐老师从来不吃口香糖,那只有可能是犯罪分子吐的?不过,这个犯罪分子这么细心地打扫了现场,怎么还会边打扫现场边吐口香糖?不合逻辑啊。”
“哎哟,这玩意儿还真是挺黏的。”聂之轩拿出一个物证袋,小心翼翼地把鞋套底部的口香糖抠下来,放进物证袋,说,“管他呢,这是我们目前为止唯一发现的物证。还有,这个东西只要不是你吐的就行。”
“我?我怎么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程子墨轻蔑一笑,张开嘴,说,“你看你看,我的还在我嘴里呢。”
“萧朗说得不错,你距离一个精致女孩,还是有一点距离的。”聂之轩笑着,把物证袋放进了物证箱,又继续研究被折断的杂草。
程子墨的口香糖嚼得更起劲了,她挑挑眉,继续跟着俯卧着的聂之轩观察地面。
两人沿着折断的草茎,慢慢地移动到了集装箱的西北角,折断痕迹到这里就消失了。
“这人应该只在这一小段距离移动了。”聂之轩恢复了蹲姿,说,“这一片都是杂草,我摸了地面,因为之前好久没有下过雨,土地太硬了,所以并没有在地面上形成立体足迹。踩在草上,又不可能留下鞋底花纹,所以,我们找不到足迹的。”
听聂之轩这样说,程子墨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杂草覆盖下的土地。
“谁说没有立体足迹,我怎么摸到一个凹陷。”程子墨说。
“你摸的地方不对。”聂之轩说,“这个地方都没有杂草折断,怎么可能有凹陷?”
“但是真有。”程子墨跪到地面上,用手扒开杂草,说,“你看你看,新鲜凹痕。”
“真的假的?”聂之轩将信将疑地凑过去看,果真,在还没有被细雨浸润的土地上,有一处半圆形的凹痕。凹痕的周围,有深层泥土翻出的痕迹,很新鲜。
“这不是足迹。”程子墨说,“这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砸的?”聂之轩看了看凹痕的位置,是在集装箱西北角紧贴集装箱的地面上,“是个重物?”
“没多重吧。”程子墨说,“坑的痕迹浅,接触面积小,应该就是冲击力形成的吧。”
“冲击力……”聂之轩沉吟着,顺着集装箱的棱边往上查探。
“哈哈,果真是这样!”聂之轩的心里突然揭晓了答案,高兴得像个孩子。
“果真是哪样?”程子墨好奇道。
聂之轩伸出左手,把掌心放在了程子墨的下颌下,说:“吐出来。”
“什么?”程子墨惊着了。
“你嘴里的口香糖。”聂之轩微笑着说。
“不。”
“快点。”
“不,我是精致女孩。”
程子墨话音刚落,口香糖却不小心脱口而出,正好落在聂之轩的手掌心里。程子墨的面颊一红。
聂之轩微微一笑,把掉出来的口香糖按在了集装箱壁上,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下来。
“你看看,这是我刚才粘贴口香糖的痕迹。你再看看集装箱边缘的这一处陈旧痕迹,是不是一模一样?”聂之轩指着集装箱壁说。
两处痕迹都是不规则椭圆形的痕迹,黏附掉了集装箱壁上原有的灰尘,因为唾液斑的作用,残留的印痕在警用电筒的照射下反着光。
夜幕已经降临了,聂之轩和程子墨并肩坐在南安市公安局DNA检验室门口的等候区长椅之上。
“这能检出的概率有多少啊?”程子墨有些担心地搓搓手。
“百分之百。”聂之轩自信地说,“被咀嚼过的口香糖,里面有大量的口腔上皮细胞。你想想,一个口腔擦拭物就能检出DNA,更何况一块口香糖?而且,咱们傅姐可是全国第一批从事DNA检验的技术人员之一,技术能力没问题。”
“希望有好的结果吧。”程子墨说,“这样看起来,我们的对手比我们想象中要可怕。”
“是啊。”聂之轩说,“若不是犯罪分子的一时疏忽,我们确实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据了。”
根据现场勘查后的分析判断,聂之轩认定,事发当时,唐骏和另一人正在工棚的南面谈话。而在此时,另一名犯罪分子潜伏到工棚的北边,利用工棚的掩护,窃听二人的谈话内容。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另一名犯罪分子随手使用口内的口香糖,把一个重量不重的物体黏附在了集装箱壁上。利用该物体自身的发声能力,或者是该物体坠落地面时的声音,引起唐骏的警惕。
其目的就是让唐骏误认为工棚附近不安全,从而要走到现场唯一可能作为掩体的装载机附近继续进行谈话。这样,这个犯罪分子就可以对唐骏进行加害了。
程子墨也质疑过,为什么另一名犯罪分子不直接制造声音,引起唐骏怀疑?其实很简单,因为装载机周围空旷,如果等唐骏就位后,再潜伏到装载机机腹,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犯罪分子需要一个延时的装置。也就是说,在布置好发声装置后,犯罪分子需要时间先行绕过唐骏的视线范围,潜伏到装载机下方。而这个时间,利用这个被口香糖黏附到集装箱壁上的延时发声装置就可以争取到了。
在作完案后,犯罪分子对现场进行了精心的打扫,包括清扫足迹、整理装载机机腹,同时,也没忘记回到工棚附近,拿走了那个延时发声的装置。可是犯罪分子唯一的疏忽,就是他没想到装置在掉落的时候,上面的口香糖脱落了下来。所以,他只拿走了装置,而忘记寻找或没找到口香糖,最终把口香糖留在了现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块口香糖却被聂之轩无意中踩在了脚下。
“那为什么犯罪分子不预先埋伏好,然后另一人直接把唐老师引去装载机下面谈话呢?”程子墨打了个哈欠,瘫在长椅上问道。
“因为犯罪分子没有预料到事情的走向,杀死唐老师,也是临时起意的。”聂之轩说,“再结合唐老师家里摊放在写字台上的材料,结合唐老师从家里匆匆离开的行为,你能想到什么?”
“你是说,唐老师他……”程子墨猛地坐直身体,惊讶地看着聂之轩。
聂之轩知道程子墨是什么意思,他默默地耸耸肩膀,说:“我相信唐老师的人品,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有一种解释。你想一想,凌漠发现的手环线索,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不,不会吧。”程子墨说,“唐老师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然后被人灭口了。”
“他发现了什么线索,为什么不向组织汇报?而是半夜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聂之轩问。
“那是不是有什么巧合,或者,难言之隐?”程子墨感觉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的脑海里闪过和唐老师交集的往事:当她深夜独自在阶梯教室里琢磨题目时,偶尔路过的唐老师走到她的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给了她几个重要的提示,让她茅塞顿开,解决了两个小时都没想明白的疑点。那个和蔼可亲的唐老师,那个专心致志培养着自己的唐老师,一定是一名好的守夜者成员。
聂之轩知道再说下去,气氛会变得很奇怪,于是转移了话题:“之前在大沙盘,你说组织乱成一锅粥了,是什么意思?”
沉浸在回忆中的程子墨听聂之轩这么一提示,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这是大事儿!组长脑出血了!”
“什么?”聂之轩从长椅上弹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程子墨莫名其妙地看着聂之轩说:“你倒是给我说的机会了吗?”
“现在人怎么样?”聂之轩追问。
“我不知道啊,我来通知你,就被你拖着干活儿了。”程子墨想了想,随即说,“不过,刚才看傅阿姨的表情,虽然疲惫,但是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了。”
“唉,早知道这样,真的不该请傅姐来加班的。”聂之轩自责地抱着脑袋。
“说这些没用,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检验时间,我们去医院看看组长吧。”程子墨看了看手表。
“好,走,你开车。”聂之轩急匆匆地下楼。
市立医院离市公安局不远,驾车十分钟不到就抵达了。作为法医的聂之轩,以前在法医岗位的时候,就和医院各部门非常熟悉了。所以,他们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傅元曼所在的病房。
此时,仍是一副特警执勤装束的司徒霸正在病房外徘徊。
“司徒老师?您怎么在这儿?组长没事吧?”聂之轩抢了两步上前,问道。
“你们可来了,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司徒霸五六十岁的人了,但还是三十岁的身板,“可急死我了。”
“但比你在组织里天天捣鼓那些枪、装备和查缉战术要有意义。”程子墨挤对了老师一下。
“你这丫头,是不是我不收你当徒弟,你吃醋?”司徒霸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哎呀,司徒老师,组长究竟怎么样了?”聂之轩急着问道。
“没事儿,医生说没生命危险了,刚才还醒了一下。”司徒霸说。
聂之轩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跑到护士站拿出大病历翻着看。那一头,程子墨和司徒霸还在斗嘴。
程子墨说:“我吃什么醋?你除了会打架还会干吗?照顾病人会吗?”
“我一个大男人当然不会精通此道。这不是如熙被人叫走加班去了吗?让我来顶班。”司徒霸说,“这也就是咱们组长,换作别人,我可不伺候。要不,我还是去办案吧。你来照顾组长,你是小姑娘,比我强。”
“我要去勘查现场,找证据,你会吗?”
“我……好吧,那还是我来吧。”司徒霸一脸绝望,“唉,我老了,也只有干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了。”
“可不是无关紧要的活儿啊。”聂之轩抱着病历走过来,说,“组长这是脑出血,虽然钻孔引流术做得很成功,但是后期愈后效果,决定了咱们组长以后能不能流利地说话,能不能站得起来,能不能生活自理。”
“没这么严重啊!刚才组长还醒了。”司徒霸说。
“有这么严重。颅内出血后,可能会出现‘中间清醒期’,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聂之轩说,“他能不能彻底恢复,就看这段时间老师们的照顾了。”
司徒霸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他坚决地点点头,说:“你们年轻人放手去干,这些事儿,交给我和如熙。”
“组长清醒的时候,说了什么吗?”聂之轩问。
司徒霸连忙从作训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我记了,他说话还不清楚,但大概能明白意思。说了三点:一是给铛铛放假,让她自己调解情绪;二是让萧望、萧朗专心投入工作,不要担心他;三是要求组织齐心协力尽快破案,还唐骏一个……一个……清白。”
“知道了,组长的指示,我们会带到组织里。”聂之轩说,“来看一眼,我们就放心了,现在我们还要回市局。这里交给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