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来,天气或阴或雨。
阴霾,在唐骏的头顶笼罩了两个多月。不仅仅是天气,更是心情。
九年前,二十一岁的心理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唐骏,毅然选择了加入公安队伍,放弃了心理医生这一收入更高的新兴职业。在唐骏的心中,那一身橄榄绿色的警服、闪光的警徽,是他一生奋斗的目标。
更让他感到荣幸的是,他不仅仅是一名普通警察。心理学专业的大学生,在公安队伍中是个稀缺品种,所以他被组织上分配到了守夜者组织。可能知道这个组织的人不多,但是几年的工作下来,真的是极富挑战性,而且他的专业也真的可以学以致用。他爱上了这份工作。
可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正在慢慢地撕碎他的理想。一个悲痛接着一个悲痛,其间夹杂着极度的内疚。突发的变故,消磨着唐骏的积极性。更难以接受的是,组织上暂停守夜者行使职权的命令。
唐骏知道这一纸命令的严重性,他们已经从天天忙个不停,到现在工作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闲差。两个月里,大家都无所事事。
和唐骏一起加入守夜者组织的萧闻天,已经申请去了基层公安机关工作,还有几个昔日的同事辞职下海。现在的守夜者组织,名存实亡了。
南安大学的校长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给唐骏抛来了橄榄枝。工资收入翻一番,有更多的时间自由支配,入职后还能直接获得副教授的职称。看起来这份可选择的新工作真的很有吸引力啊。可是,当一个大学教授,真的是唐骏的理想吗?但是,不去新的岗位燃烧自己,真的要在这一潭死水里坐以待毙吗?
守夜者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
一个月?一年?十年?还是……几十年?
如果真的在几十年后,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那么,我,唐骏,该做些什么呢?我的满腔热血,究竟是不是只有在这一条路上才可以抛洒呢?
两个月来,唐骏唯一的工作,就是思考人生。
思考来思考去,没思考出什么门道,却无意中发现,今天是董乐二十一周岁的生日。唐骏比董乐大九岁,亦师亦友。如果董乐还活着,今天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吧。
可是,法律并没能让董乐活到二十一周岁。
如果当初对董乐的关注程度再高一点,如果当初对担心的事情更坚决一点,如果和他的沟通再多一些……哪怕再不济,在怀疑董乐有所行动之前拦住他,是不是董乐就会安然无恙呢?
但当初的犹豫不决和难以启齿,让唐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董乐没了,难道不是他这个老师、朋友的过错吗?
这种扎心的内疚,已经困扰了唐骏好几个月。唐骏也知道,它还会困扰自己更久,甚至是一生。即便唐骏是学心理的,也没用。
唐骏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整着自己,他知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必须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要等到守夜者组织重建的那一天。老董因为守夜者组织的工作而去世,立志要加入守夜者组织的董乐又没有实现理想,现在守夜者组织名存实亡,原因又与这父子俩息息相关。这一切,一定不是两位逝者希望看到的。他,唐骏,必须代替他们等到那一天。
可是,在董乐二十一岁生日的这一天,唐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决定,要去老董和董乐的墓上看看。
毕竟,两个人都是他埋的。
1985年,中央就已经有了强制火化的规定。董乐下葬的这一年,至少在城市里已经推广开了。所以,董乐被执行死刑后,尸体也随之被火化。可是,骨灰该埋在哪里成了问题。他们家没有任何亲戚露面,没人去张罗这事情。而且在那个年代,一个死刑犯,还想埋进公墓吗?所以,唐骏把董乐的骨灰埋在了老董的墓边。
老董是没法火化的,因为警方只找到了他的四肢残骸。没有头部和躯干,四肢残骸只能被当成是“物证”。在“物证”被检验完以后,只能交由家属处理。唐骏不忍已经找不到家属的老董一直不能入土为安,所以自作主张地把残骸埋到了老董老家的一座小山上,为他立了墓碑。
在唐骏看来,父子二人终究还是在阴间团聚了。
唐骏在楼下花店买了束菊花,带了一瓶二锅头,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了十几公里后,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小山。
步行穿过了一片小树林,两座坟墓就在眼前了。不过,与往常不同,坟墓前,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背影。
是一个身材高挑纤瘦的短发女孩。
她穿着黑色的短款人造革夹克和一条黑色人造革的裤子,在那个年代,这是个非主流的打扮。一把大黑伞的伞尖插在地上,整把伞像是一根拐棍,矗立在女孩的身边。从女孩微微颤抖着的肩膀来看,她正在哭泣。
董乐之前交过女朋友?
唐骏先是一惊,然后这样想着。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两座墓碑前面,和女孩肩并肩地站着。然后慢慢地把菊花放在墓前,打开二锅头,一股脑儿地倒在了地上。
唐骏眼睛的余光瞥见了女孩。十分清秀的脸庞,不过过分惨白。毫无血色的嘴唇正在微微颤抖。
“董乐,多好的孩子啊。他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还会照顾人。听说,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可以照顾生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妹妹。虽然那个时候他也只会制作一种食品。”唐骏说。
唐骏有的时候也还是很憎恨自己的,心理学的专业意识已经深入了自己的骨髓。在这种极度悲伤的时候,自己说的话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一样。
这明明就是在套话啊。如果是董乐的女朋友,她怎么会知道他小时候这么细碎的事情?
“方便面。”女孩勉强挤出这三个字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董乐的墓碑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
顿时,唐骏明白了过来。虽然还是有些诧异,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不了。
“他比你,大两岁对吧。”唐骏说。
“大两岁,就像是大十岁一样。”女孩慢慢地说着。
这一句回答,基本印证了唐骏的猜测。他知道无须再追问下去了,于是说:“看你这头发,是不是淋了雨?几天没洗澡了?需要我帮你安排住处吗?”
女孩没有回答,像是在极力将自己即将涌出的泪水给憋回去。
“为了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放心,你要爱惜你自己啊。”
突然,女孩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没用,我没用!我真的去试了!我想为你们报仇,可是我做不到,我还是没能做到!”女孩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让唐骏大吃一惊,无数悲惨的回忆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心头。董乐的笔记,还有他研究董乐心理时留下的记录,一页一页地浮现在了脑海里。最扎心的,还是董乐留在他家桌上的那张字条。
唐骏摇晃了几下,差点没站稳。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犹豫不决了。他要说服她,他要改变她,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向深渊。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墓前的二人都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你,在上大学吗?”唐骏重新开口。
女孩并没有回答。
“看你的年纪,大一?”唐骏继续试探。
“真是奇怪,在你们的眼里,就一定要上大学才能活下去吗?”女孩斜眼看着唐骏,眼神带着一丝反感和桀骜。
“我,我们?”唐骏有些奇怪,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就要去大学当老师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接受到大学的教育。”
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好几个月的唐骏,此时突然下定了决心——离开守夜者。
“大学老师?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女孩指着两座坟墓,狐疑道。
“我们以前是同事,非常要好的同事。”唐骏诚恳地看着女孩,说,“这两座坟,都是我建的。”
女孩低着头思考着。熟练掌握微表情识别方法的唐骏知道,此时女孩的表现,是在思考、是在抉择。
“怎么样?我先给你安排住处,然后你考虑考虑?”唐骏说。
“你既然原来是警察,是不是可以教会我很多警察的技能和知识?”女孩说。
“如果你能解开心结、一心向善的话,没问题。”唐骏答道,接着补充道,“我可以帮你解开自己的心结。”
女孩沉默着,像是不知道如何接下话茬儿。
“先找个住处,洗个热水澡吧。”唐骏说,“这个天淋雨,会生病的。”“几天前的事情了,并没有生病。”女孩把油腻的头发捋了一捋。
“走吧,我的自行车在下面,我带你进城。”唐骏上前一步,把插在泥地里的大黑伞拔了出来,说道。
女孩没有拒绝,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年轻,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等老了,得一身病。”唐骏故作老成的声音,在小树林的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