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尾四郎|Hamao Shiro
“这么着总不是个事啊……要不,就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
藤次郎在浅草公园的葫芦池旁散着步,嘴里这般嘟囔着。不过,这也仅仅是由于胸中郁郁难平,脱口而出的话罢了,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该如何“了断”。只是他又想起了要之助那个可恨至极的家伙,以及昨晚发生的那件令人作呕的事情,故而心中十分烦闷。
藤次郎是新宿某饭店“N亭”里的厨师。他大约一年前来到该店,平时也住在店里。
他今年二十三岁,到目前为止,还从未领教过吃喝玩乐的滋味。他在那种场所里工作,却如此古板,真可算青年中的凤毛麟角了。他的兴趣爱好是读书,尤其是正经学问或修养方面的书,一有时间便手不释卷。
藤次郎,这个饭店厨师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在法庭上施展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雄辩之术。当然,他没条件去上正规的学校,只能自学。他早就订了某大学的函授讲义,刻苦地学习起法律来了。
这么个耿直正派的青年,不消说,自然深受老板信任。因此,尽管今天不是公休日,而他能请一天假来这浅草公园溜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虽说藤次郎不喜欢玩,也不喜欢饮酒作乐,却也尝到了恋爱的甜蜜。这当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且还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子。
他的恋爱对象名叫美代子,也在这家饭店,是八个月前刚来的一个姑娘。在来到“N亭”之前,美代子已经在好多家店工作过了。可她从未遇见过像藤次郎这么耿直正派,这么有前途的小伙子。
藤次郎在美代子来到“N亭”后不久,就悄悄地爱上了她,并且越爱越深,很快就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可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向她表明心迹。当然,无论是谁,都很难轻而易举地将这种心思告诉对方,而对于耿直得近乎一根筋的藤次郎来说,要表白自己的爱意更是难上加难。
等到他终于开口告白后,藤次郎就觉得“要是早点说就好了”。因为美代子十分爽快地给了他一个求之不得的答复。藤次郎欣喜若狂,甚至觉得能与美代子待在同一个屋檐下都太奢侈了。于是他一有空闲就去找美代子聊天——当然是瞅准老板和其他女侍不在的时候。不过美代子倒显得十分大方,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在场,都对他表示出不同寻常的好意。这令藤次郎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如此这般,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对藤次郎来说像做梦似的很快过去了。只有最后一件事没办。但是,这倒并不是藤次郎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界线的勇气——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而是没有机会。如果得着机会的话,美代子就完完全全地归他所有了。他在等待时机。
然而,就在半年前,出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同寻常的大事,要之助出现了。
这个要之助,是“N亭”老板的远房亲戚,从乡下来到店里帮忙。问题是,无论在耿直正派上,还是在有前途上,要之助都几乎能与藤次郎相媲美。更严重的是,要之助相貌出众——这一点是藤次郎无论如何也望尘莫及的。
藤次郎绝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其实,他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向美代子表明爱意,就是因为自己相貌不佳而有点自惭形秽。虽说他也不是个丑八怪,但无论怎么偏袒他,也不能说他是个帅哥。
与之相反,要之助倒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鼻梁挺拔,但不尖不勾,轮廓恰到好处,脸颊丰润,皮肤还白皙——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原本是常年在太阳底下干农活的人。
要之助比藤次郎小两岁。因此,倘若藤次郎欣赏要之助的俊俏模样,也还在情理之中,可不幸的是,事情并未朝此方向发展。不仅如此,应该说藤次郎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美少年起,就感到了某种不安。
结果,他的担心果真变成了事实。要之助的俊美没有打动作为同性的藤次郎的心,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作为异性的美代子的心。
要之助才来“N亭”不过两三天,藤次郎就发现美代子在向他献媚了。如果仅此而已倒也罢了,可谁知美代子对藤次郎的态度也彻底改变,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了。
在此情形下,藤次郎自然感到既郁闷又焦虑。然而,在此无比痛苦烦闷之际,他又将希望寄托在了本不该寄托的东西上,那就是要之助的“涉世未深”和“耿直正派”。
然而,藤次郎的这一“寄托”也很快落空了。正因为要之助太年轻,涉世未深,且为人太过耿直,生平头一回被京城美女(至少要之助跟藤次郎是这么认为)主动献媚,就更抵挡不住了。很快,他就陶醉于美代子的柔情蜜意之中,并开始予以积极回应了。
藤次郎在这般痛苦和烦恼中过了好几个月。当然,他也没有“坐以待毙”,为了将美代子拉回到自己身边,他尝试了种种手段,可所有的努力全都无济于事。
不过根据自己的感觉,以及美代子之前对自己的态度来加以推测,藤次郎不相信他们俩真的已经心心相印了,也不愿意相信。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他的这种信心。
那事发生在一周前的某个深夜。跟往常一样,劳作一天之后,藤次郎累得筋疲力尽,近来他也根本就读不进书,所以一躺下就睡得像死人一样熟了。那天半夜两点左右,他突然觉得肚子痛,因而睁开了眼睛。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熬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急匆匆地去了茅房。在这种情况下,是谁都会在茅房里多待上一会儿的。解决问题之后,他略感放心地准备走出茅房。
就在此时,从楼梯上传来了悄悄下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听到有人下完楼梯,经过了自己所在的茅房旁,随即又听到他睡的那个房间的移门,发出了关上的声音。
这时,藤次郎猛然想起,他刚才睁开眼睛时,本该睡在他身旁的要之助并不在被窝里。
等藤次郎回到房间重新睡下后,他见要之助正好好地在被窝里躺着呢。于是藤次郎揉着稍稍舒服了一点的肚子,开始思考。一开始他觉得:“这家伙大概又睡迷糊了吧。”
因为,眼下这个睡在他身边的、模样俊秀的小伙子,有个很不幸的毛病:梦游症。在老家的时候,他有一次半夜里起来,用劈柴狠揍睡在一旁的老爸。但被叫醒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此之前,虽然他也时常会睡迷糊,但毕竟没发生过这样的“暴力行为”。据说是因为那天来了个下乡巡演的剧团,上演了一次动刀动枪的武戏,而他看得太入神了。因此,后来大家都提高了戒备,在他睡觉的地方,一件带有危险性的物件都不放了。
他来到“N亭”后,藤次郎也听老板说起过他有这毛病,可到目前为止,这种梦游现象还只目睹过一次。
那天,老板在半夜里醒来,听到有自来水放水的声音,而且总也不停,就觉得奇怪,出来一看,见要之助正在洗脚。他人还是没醒,任凭水不停地流出来。后来藤次郎听到动静后也起来看,还与老板一起揍他呢。
藤次郎躺在被窝里正想着上次要之助梦游的事,紧接着又听见有人下楼梯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到了茅房那儿就停了,随之是“哗啦”一声拉开茅房的声音。藤次郎不由得想象起那边的奇妙景象。
他原以为接下来会传来茅房门关上的声音,以及上二楼的脚步声,却不料那脚步声竟然来到了他所睡的房间前。然后安静了一小会儿,像是有人在外面窥探屋里的动静。
藤次郎不禁瞟了要之助一眼。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似乎睡着了。可就在这时,移门外突然响起了说话声:“阿要,阿要!”
声音很低。但藤次郎听到后不由得一惊。因为那正是美代子的声音。
不过要之助的身体一动也没动。
“阿要,叫你呢……这么快就睡着了?”
由于屋里没有动静,屋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就回去了。随即又传来了轻微的上楼梯的脚步声。
藤次郎按着又开始疼痛起来的肚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转向要之助喊道:“喂,喂。”
可要之助毫无反应,也不知道他真的睡着了没有。
倘若此时要之助回应了藤次郎,或者藤次郎坚持将他摇醒,并与之交谈一番,或许他们两人中,日后就不会有人送命了吧。可事实上要之助一直没睁开眼睛,藤次郎也并未将他叫醒。
第二天,藤次郎声称肚子痛,睡了一整天。
其实,比起肚子来,他的心更痛。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因为,美代子毕竟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再说她的房间里还睡着另一个女侍呢。要说要之助在夜里偷偷地溜进她的房间……还不至于吧。
于是他决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可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也难说。因为虽说下定了决心,可等到晚上一躺下,他常常是立刻呼呼大睡起来了。
但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似乎是确凿无疑的了。
半夜里,他突然醒来。
因为有人突然将他头顶上的一盏十二烛光的电灯关掉了。也就是说,原本亮着灯的房间,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后,他反倒醒过来了。
这时,他听到要之助在黑暗中与人说话的声音:“没事。那个做饭的,睡得像猪似的。”
而另一个人,在吃吃地偷笑。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藤次郎在浅草公园的池塘边散着步,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烈火似的,令他片刻不得安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么明目张胆……
光看要之助的脸蛋,仿佛他是个连一条小虫也不忍伤害的好人,可谁又能料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做出这种卑鄙下流的勾当来呢?
要说那女的自然是水性杨花,可那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要之助那家伙完全就是个伪君子。看着耿直正派、老实巴交,其实都是为了勾引女性而装出来的。谁知道他在乡下干了些什么。
这么寻思着,藤次郎突然像踩到一条蜈蚣似的,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
今天早上和老板请假时,藤次郎随口编了个谎,说是有朋友从老家来,要他带着游玩东京。当时他就想,要不要干脆将昨晚的事情也向老板和盘托出。可转念一想,即便说了,自己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还不如想别的法子让要之助消失为好。说不定那样的话,更能打开新局面。所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由于昨晚他几乎一宿没睡,本想今天偷一天懒,找一片草地好好睡一觉的,结果还是来到了这个公园—— 一个总是能给他安慰的地方。
散了一会儿步之后,他又想去哪个电影院看场电影。
今天他没心思吃早饭,一大早就跑了出来,现在倒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可他也不想一本正经地进哪个饭店去用什么早餐,于是就在池塘边上的角落里,一个卖白煮蛋的小摊上买了四个白煮鸡蛋,放入袖兜,打算在看电影的时候吃。
买好了白煮鸡蛋,他又往前溜达了一会儿,见前面聚集了一大堆人。有一个身披袈裟、和尚模样的家伙正站在一辆人力车上,十分卖力地说着什么。藤次郎停下了脚步,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什么宗教内容的演讲。不一会儿,那和尚却又讲道:“可是,当今的内阁政府……”
藤次郎不由得失去了兴趣,又朝前面的一群人走了过去。其实,他现在对任何话题都不感兴趣,只是努力让自己对任何话题都感兴趣。
前面那一群人的中间,有一个头戴棱角帽像是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口若悬河地说着——不,是吼着什么。
“恐怕诸位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是吧?其实,正因为你们这么想,才愚不可及呢。你们以为法律跟医生开的药一样,是吧?你们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药,是人生了病才需要,但法律并非如此。可以说,离开了法律,你们片刻都无法生存。譬如说,你们在租房子的时候会给房东交押金,可你们知道押金的性质吗?好吧。这个或许有人还是知道的。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就是做房东的。可是你们知道支付押金这件事,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呢?今天,你们或许是坐电车、公共汽车来的吧。当然,或许也有人坐一元车来的。可是你们知道,上电车后买票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吗?”
这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家伙在做有关法律方面的演讲。
藤次郎心里想:要说法律,我也懂啊。于是他站定了身躯听他演讲。
“这电车车票,仅仅是收你单程七分钱的证明,还是给予你乘坐电车权利的证明呢?这些你们都明白吗?本书第一百二十八页上,就有最高法院的判例。关于这一点,通过具体的判例,说得十分清楚。下面我要问一下坐一元车来的人。如果你们坐到半路,一元车开不动了,你们会怎么办?如果遇上品质恶劣的司机,不想把你们从新宿载到这儿,声称汽车发生了故障,在本乡那儿就赶你们下车,你们又该怎么办?前阵子就有人在遇上这样的事后找我咨询。我立刻就将这本书翻到第三百零一页给他看。跟他说,你看看,这儿写得清清楚楚,可见法律知识必不可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其重要性呢?不懂法律而生活在如今的社会上,不就像没有灯火照明而走在险峻的山道上吗?
“或许诸位要说,你说的这些都是民法范畴,我们当然需要知道,但刑法对于正人君子来说,不就没什么用了吗?这样的想法要不得。因为,不管你是怎样的正人君子,刑法的知识同样必须具备。还是举例说明吧。譬如说你们中有精神病患者——啊,不好意思,失礼了。诸位中自然没有精神病患者,不然也不会这么安静地听我演讲。可是诸位要知道,这世上再也没什么比傻瓜和疯子更可怕的了。假如说,眼下我在这儿演说,突然有个疯子挥刀砍来,我该怎么办?如果能逃掉当然没什么问题,可要是来不及逃走呢?也就是说,当你身处于要么将疯子打倒,要么被疯子砍死,两者必居其一的境地时,你该做出怎样的抉择?有人或许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当然是将疯子打倒。好吧。可万一将他打死了呢?大家听好了,由于对方是疯子,所以这个问题是必须加以考虑的。我国的法律自不必说,其实几乎所有国家的法律都规定:疯子不负刑事责任,疯子杀了人也是无罪的。也就是说,当你面对疯子的时候,‘正当防卫’是否成立就成了一个问题。关于这一点,刑法上只写着‘紧急不当之侵害’,并没有更为详细的规定。对此,专家学者们众说纷纭,但基本上大家还是一致认可‘积极说’的。就结论而言,或许你们的想法与之并无二致,可你们知道其中的所以然吗?我们再换一个例子来说。如果出现了疯狗又怎样呢?你们或许会说,当然是将其打死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当防卫’能成立吗?更别说对于动物而言,原本就……”
听到这时,藤次郎觉得站在自己右边的一个家伙捅了自己一下。他觉得有点蹊跷,便将手伸进右边的袖兜摸了一下,发现刚才买的敷岛香烟没有了。紧接着,他赶紧摸了一下用细带套在脖子上,插在腰带里的钱包。还好,钱包还在。他稍稍放心了一点,回头再去看那个家伙时,发现人早已无影无踪。虽说仅被扒手摸去了一包香烟,但也令藤次郎觉得很不爽。
他撇下那个仍在演说的“法学家”,迈开了步子。转过池塘后,就走进了一家名叫某某馆的电影院。
找到座位坐下后,他开始边看电影边吃起鸡蛋来。电影放的是一部外国的喜剧片。自一大早就闷闷不乐的心情,终于因为电影的魅力,渐渐地放松了。喜剧片放完后,紧接着又放了一部。而这部电影刚一播放,他立刻被吸引住了,这是一部犯罪片。
故事展开的舞台是在法国,有一个坏蛋学者——解说员将其称为博士——为了侵吞财产,企图杀死某伯爵夫人。但那位所谓的伯爵夫人其实没有老公。并且,为什么伯爵夫人死了以后,其财产就落入博士怀中?这一点藤次郎也搞不太明白。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吸引他的是电影里杀死伯爵夫人的方法。影片中还出现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博士对那小伙子施展了催眠术。让那小伙子根据其暗示,在半夜里杀死自己的情人——伯爵夫人。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钟的特写镜头,显示的时间为两点差五分。
“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两点钟左右。他突然从床上立了起来。在梦中,他朝伯爵夫人的房间走去。从door(解说员将‘房门’说成door)的锁孔里望去……”
随着解说员的说明,电影的情节也进入了高潮。扮演在梦中走出自己房间的演员,演技高超,可他的行为与那解说员所说的略有出入。他来到伯爵夫人的寝室门口后并没有透过锁孔朝里张望,而是“笃笃笃”地敲了敲门。伯爵夫人听到情人的叫门声后立刻就打开了房门,可那小伙子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将她给掐死了。这一段情节极为恐怖。藤次郎手里紧紧攥着已经空了的装鸡蛋的袋子,看得出了神。
之后,就是大侦探出场,大显身手,最后真相大白,让大家知道了真正的凶手是那个博士。博士知道警察正在追捕他后,开车逃跑,最后得知已无处可逃后,便自杀身亡了。那个小伙子获得了赦免并成了百万富翁。总之,后半段都是俗套,毫无新意。可是,藤次郎却看得津津有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走出某某馆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要是在平时,他还会走进另一家电影院,可今天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直走到了田原町才坐电车回家。
上电车买车票的时候,藤次郎并未思考这张车票在法律上有何等意义。他的脑海里所浮现的,还都是刚才电影里的画面,尤其是那个小伙子偷偷溜出房间的场景。
等到电车行驶在四谷见附的时候,他脑袋里转悠着的就完全是别的事了。
“有个疯子挥刀砍来该怎么办?可以将他打死吗?”
那个法律演说家的话,又屡屡在他心头冒了出来。
那天夜里他回到住处后,就将以前订阅的函授讲义翻了出来,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直到深更半夜,讲义上有几行字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退去。其内容是:
面对不正当的侵害,正当防卫是必需的。而所谓“不正当侵害”是指该“侵害”乃为法律所不允许之行为。因此,只要客观上构成“不正当侵害”便足够了。针对不负刑事责任者的行为或无意的过失行为,正当防卫也能成立。
从第二天起,藤次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杀人计划的制订中去了。前一天,他自言自语地说“来个了断”的时候,其实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然而,应该说犯罪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发芽了。
藤次郎确实为人耿直且作风正派,但不幸的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说他不会成为一名罪犯。基于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因为他多少懂一些法律,而说他绝不会犯罪。
而最为不幸的是,藤次郎还天真地抱着一线希望:只要要之助消失了,美代子就会与他重归于好。
因此,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杀死要之助”“如何逃避法律的惩罚”,他觉得只要这两方面成功了,那么他对于美代子的爱恋也就成功了。
“偶然”两字给了他某种奇妙的暗示。
据他所知,针对不负刑事责任者之行为的正当防卫也是成立的。并且,据他所知,要之助患有严重的梦游症。而梦游症患者在梦中犯罪当然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实上,他已经在银幕上目睹了(尽管那跟梦游症还多少有些不同)。
那么,藤次郎是如何将他掌握的法律知识和电影给他的启示,与他所要实行的犯罪行为结合起来呢?读到此处,想必读者诸君也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吧。
几天之后,一个杀人计划就在他的脑袋里成熟了。
一周后的某天傍晚,藤次郎再次来到了浅草。不过这次是要之助和他一起来的。那天要之助休息,而藤次郎跟老板撒了个谎,傍晚时分也出来了。他成功地将要之助诓到了浅草。接下来,那就要实施他那个酝酿已久的计划了。
他们来到行人众多的池塘边。忽然,藤次郎在一个摊贩前站定了身躯。那儿挂着许多白鞘短刀。藤次郎买了一柄。
“我说,这刀十分锋利哦。我那个上次来东京玩的朋友,回老家后写信来说要一柄防身用的短刀呢。我打算明天给他寄去。给,你也把玩一下吧。”藤次郎嘴里这么说着,将短刀递给了要之助。
出人意料的是要之助似乎对这把刀也很感兴趣,他将刀身抽出来看了看说:“真不错。无论是人还是野兽,肯定一刀毙命。”
接着,藤次郎又在另一个摊贩那儿买了一块较大的铁镇纸,说也是朋友托他买的。其实,在他的计划中,这块镇纸才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随后,他们又来到了电影院。看着一张张剧照,藤次郎寻找着有打打杀杀情节的影片。最后终于将要之助拖进了一个专门上映日本电影的放映院。
他的预见是成功的。
这里所放映的电影几乎都是舞刀弄枪的。尤其在一部由明星主演的影片里,那主角简直就是个杀人狂,或砍,或刺,整部影片中他居然杀死了几十个人。
每当刀光闪耀,银幕上出现杀手的脸部特写时,藤次郎都要偷窥一下坐在他身旁的要之助的侧脸。
而要之助也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银幕。
“杀呀!杀!再多杀几个!”藤次郎在心中叫喊着。
要之助看得也十分投入,藤次郎不禁暗自揣测:这家伙是否心里也在这么喊叫着呢?
他们回到“N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事到如今,要是再来说明藤次郎的计划,或许读者诸君会觉得有些啰唆。但是,我觉得还是将其事先讲明为好。
简单来说,就是藤次郎要以正当防卫为借口杀死要之助。到目前为止,要之助患有梦游症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而要之助在“N亭”与藤次郎合住的寝室里,是不放任何带有危险性的东西的。事实上他虽然才来了半年,却已经发作过多次梦游症。其中的一次,还是藤次郎亲眼所见。
因此,当天夜里要之助的梦游症再次发作,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在梦游时想用刀子加害睡在身旁的藤次郎,也并非是不可想象的。
只不过平时寝室里,是不会放任何利器的。因此,藤次郎不得不特意去买来了一柄短刀。
考虑到厨房里的菜刀已经司空见惯,对于要之助来说已经没有刺激性了,所以藤次郎才特意买了一柄白鞘短刀。并且,为了给要之助留下深刻印象,藤次郎还时不时地让他看一下或拿在手里把玩一下。
不仅如此,为了促使要之助在当天夜里发梦游症,还特地带他看了有大量砍杀场景的电影,而要之助看得也十分专注。
藤次郎不是医生,已经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了。与此同时,他也相信这些手段已经足够了。
至于为什么要买短刀,他也已经向要之助说明过了。这当然是胡编乱造的。只要调查一下他所谓的“老家来的朋友”,一切就穿帮了。但是,他只跟要之助一人讲过。要之助被杀之后,如果有人要调查此事,他可以另外编造个理由。同样,买镇纸的理由也跟这差不多。
为了证明他们两人在电影院确实看过舞刀弄枪的电影,他还极为慎重地将两张电影片单带了回来。与此同时,为了更彻底地证明他们当晚在电影院看过电影,他还牢记了几部相关电影的故事情节和精彩场景。甚至他还看了钟表,将哪部电影是几点钟放映的,哪部电影是几点钟结束的,全都弄得一清二楚。关于最后的那点小把戏,想必读者诸君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多么拙劣,多么画蛇添足。
他打算在睡觉前,将短刀放入一旁的橱柜里,并将橱柜的门敞开着。总之要让要之助看得一清二楚。
而到了半夜里,估计是两点钟左右吧,他会起身从橱柜里取出短刀。然后,轻轻地在自己的咽喉附近划上两道,并仔细擦拭过刀柄后(这当然是为了不让别人查出自己就是该刀的最后使用者),将短刀放入睡在身旁的要之助的右手里,让他握着。当然了,藤次郎早就知道要之助不是个左撇子。而最后下手的时机还不能是在要之助熟睡的时候,要将他摇醒,在他睡眼惺忪、似醒非醒之际应该更适合动手吧。
也就是说,在要之助手握短刀的时候,不失时机地用铁镇纸在他的眉间猛击一下,敲开他的脑袋。
胜负成败都在此一举。要之助肯定会当场丧命。紧接着,他就惨叫连连,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斗。然后将要之助的尸体摆放在适当的位置。这样,藤次郎便可完成完美的杀人事件,并免于刑事处罚了。
面对办案人员,他的陈述极为简单。具体而言,他准备这么说:“我在半夜里觉得咽喉部位凉飕飕的,紧接着又感到一阵刺痛,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要之助手持利刃,像骑马似的骑在我的身上。他满脸凶相,简直就是一个恶鬼。由于屋里开着灯,所以我看得非常清楚。我立刻意识到我将要被他杀死了。但是,我的身体被他压住了,动弹不得,更别说逃走了。情急之中我伸手乱摸,结果右手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我不假思索地就用它拍到了要之助的脸上。他‘啊!’地大叫一声就倒了下去。随即,我就去把大家都叫起来了。”
那么,检察官会相信这番话吗?当然会信了。不信又能怎么样呢?之后,估计老板和其他人都会讲述要之助的日常表现的吧。
藤次郎心想,这可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啊。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睡觉的时间终于到了。藤次郎按照计划,当着要之助的面,将短刀放入了橱柜。好了,剩下的就是睡觉了。
要之助很快就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脸蛋还是那么俊美。藤次郎看着他的脸蛋,几乎看出了神。这是大自然赋予男性的美貌。但是,藤次郎对于这种同性之美是绝对不怀好感的。事到如今,他仍在诅咒要之助的美貌。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着就到了十二点半,到了一点钟了。真正的半夜三更已经逼近。然而,四周似乎仍尚未归于宁静。
藤次郎是个健康、正常的年轻人,一入夜,睡魔自然就来占领他的身心。可今天他不能将自己交给睡魔,必须与之做激烈抗争。
或许是他从一开始就极为紧张的缘故吧,到了两点来钟的时候,他就已经困得不行了。
藤次郎迷迷糊糊地开始打起盹来了。
很快,他就做起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
在梦中,要之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里握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藤次郎大吃一惊,可要之助已经走上前来,紧接着他的脸蛋就如同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似的变得很大,推到了他的眼前。
突然,他觉得有一个冰冷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的咽喉部位。他想大声喊叫。因为,这不是梦!可说时迟那时快,他咽喉处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如同被烈火灼伤般的疼痛。与此同时,藤次郎的意识也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要之助在当天夜里就被捕了。
不过他对警察说,自己根本不记得杀死过藤次郎。
面对检事,他自然也坚持同样的主张。他说,如果确实是他杀死了藤次郎,那也完全是发生在睡梦中的行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作过多次梦游症。尤其是在老家时的一次,竟然在梦中用劈柴猛揍老爸的脑袋。
“N亭”的老板也为其主张做了背书。
至于他行凶时所用的短刀和一旁的镇纸,则是“N亭”的老板所不知道的。老板说,不要说是这样的东西了,要之助和藤次郎的寝室里,是连一件带有危险性的物件都没有的。
然而,所幸的是,浅草的摊贩还记得买主,说这短刀和镇纸就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卖给与要之助同来的一个男人的。给他们看了受害人的照片后,两位摊贩老板立刻就认了出来。
凶器的来路,买主,以及当时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很快就全都搞清楚了。
通过要之助的陈述以及电影片单,要之助与受害者在前一夜还一起看过电影的事情——看的还都是打打杀杀的电影——也得到了证实。几乎跟藤次郎为自己计划得逞后所准备的陈述一样,要之助也能详细叙述那天夜里所看的电影的内容。
当然了,要之助作案当时的精神状态也由专家做了鉴定。鉴定的结果是,正如要之助自己所陈述的那样,其杀人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状态下的行为。
最后,预审判事认定该案不必移交公审,要之助被无罪释放了。
事件的处理经过,就是这样的。
可是,要之助真是由于梦游症发作而杀死藤次郎的吗?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的鉴定,应该是十分慎重的吧。
但那又果真是绝对准确的吗?会不会出现偏差呢?
还有,如果这真是一起凶杀案,检事和判事都很难说明凶手的杀人动机。他们都是法律专家,且是执法者,因此在此情形下必须说明凶手的杀人动机。
作为既非医生,又非法律工作者的广大读者,是没有绝对信赖此鉴定的必要的。同时,也没有确证其动机的必要。
那么,要之助真是在睡梦中杀死藤次郎的吗?
他难道就没有杀人动机了吗?譬如说,要是要之助他……慢来,慢来。这些,还是任由读者诸君去自由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