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禾太郎|Yamamoto Nogitaro
女子的名字叫作田所君子。君子没见过自己双亲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地点都不知道。君子刚懂事那会儿,就跟祖母二人住在山边一个窝棚似的简陋小屋里。她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到那儿的。
根据祖母哄她睡觉时所讲的故事,君子出生在摄津国的风平村或风下村,可现在君子已经连国名、村名都记不得了。如同梦幻般依稀记得的是后门有棵大柿树,有年夏天,一条六尺来长的大蛇,从屋顶一直爬到了这棵树上。还有大如款冬叶片的向日葵将脸朝向太阳。可是,这些记忆对于寻找自己的出生地毫无帮助。只有一个记忆是明确的,那就是站在后门口朝左手边望去,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山顶尖如枪刺,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松树。每当山顶被美丽的夕阳染成紫红色,那棵松树就呈现出黑色的剪影来,如同用浓墨画就的一般。这一奇妙的场景,君子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自流浪在外之后,每逢遇见美丽的夕阳,君子都要站在农户的门口仔细加以辨认,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和记忆中的山峰和松树相一致的。因此,即便是她自以为很清晰、很明确的记忆,也完全有可能是她的想象。
祖母在君子八岁那年就去世了。根据祖母所讲的故事,君子的父亲是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秋天去世的。君子的父亲是个善根很深的人,曾在家中另建小屋,专供前往四国、西国等圣地朝拜的朝圣者住宿。
朝圣者们来到村子里,一打听该村的“善根之宿”,村民们就立刻会将他们指引到君子家。因此,他们家的小屋里曾住过各种各样的朝圣者。有慈眉善目的老夫妇,也有尼姑打扮的美貌妇人。那些受到留宿一夜恩惠的朝圣者,在小屋里换下了风尘仆仆的旅装后,通常都会来到正屋,恭恭敬敬地拜会君子的父母。这时,君子的父亲就会吩咐君子的母亲煮蔬菜、高汤或火锅等端给朝圣者们吃。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去小屋,津津有味地听朝圣者们讲述他们的经历和见闻。有时候则是朝圣者到正屋来与他交谈。据说每逢此时,君子的母亲总是在君子父亲的身旁,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听着。
可是,朝圣者也并不总是美貌的尼姑或慈祥的老夫妇,也会有脸上带有伤疤、目露凶光的大汉,颤颤巍巍、幽灵一般的老人,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等。像这样令人害怕的朝圣者其实也为数不少。当这样的朝圣者前来投宿的时候,君子的母亲由于惶恐不安,往往就缩在里屋,不出面接待。
照这样说来,似乎祖母所讲的故事非常有条理。可事实并非如此。祖母讲起故事来,总是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顾先后顺序。再说那会儿君子刚刚懂事,并且都是在睡觉之前听的故事,老实说,如今已是遥远而虚无缥缈的记忆了。回想起来,就像梦中的场景似的。
然而,虽说当时住的是窝棚似的简陋小屋,可那些故事却是她与祖母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中最美好的回忆。因此,记忆逐渐淡化之后,她就用自己的想象去一个个地加以修补。如今,都在她心中成长为像模像样的“事实”了。
譬如说,一想起美貌尼姑前来借宿的故事,君子的眼前立刻就会呈现出当时父亲的模样、坐在一旁静听的母亲的模样,以及作为朝圣者尼姑的模样。一切都是那么历历在目,就像看电影一样。
君子父亲死的那天——不,应该说是被杀的那天才对,有两位朝圣者借宿在他们家中。一位是年纪约六十二三岁的老婆婆,满头白色短发,一根黑色的都没有。那身板,结实得像男人似的。相貌倒是颇为优雅,可她那不怎么像老人的体格,总给人那么一丝别扭和瘆人的感觉。
另一位朝圣者也是女性。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与君子的母亲相仿。她用防寒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其实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非常美丽动人。这位朝圣者即使是待在屋里,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不摘下头巾。她自己说,由于身患孽病,容颜异常丑陋,不能示人,只能裹着头巾去祈求菩萨了。
虽说无论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妇人,还是裹着防寒头巾的年轻夫人,身上的穿着打扮都与一般的朝圣者并没有差别,但却都透着一股高雅之气,让人一眼便可看出,她们不是那种“乞丐朝圣者”,而是所谓的“虔诚朝圣者”。
尤其是那位裹着防寒头巾的女朝圣者,让君子的祖母特别留意。因为她长得太像君子的母亲了。防寒头巾里露出的那对眼睛,就像从君子母亲的脸上移过去的一样。不仅如此,其身形样貌,也与君子的母亲一般无二。倘若她将防寒头巾摘下的话,简直就跟君子的母亲难分彼此了。
尽管那二人装作是在投宿时偶然遇到的,可总让人觉得她们是同行者,并且还是主仆关系:那白发老妇是裹防寒头巾妇人的用人。
由于那是发生在自己父亲被杀的当天夜里的事情,所以君子在听祖母说那两个朝圣者的故事时,就像听鬼故事似的,吓得缩成一团。虽说现在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了,可只要一想起来,眼前还是会出现父亲临终时的模样、白发老妇、裹着防寒头巾的女子,以及尼姑打扮的朝圣者来,就像一幅描绘地狱场景的图画一般。
正因为这样,这一幻象浮现在君子心头的次数也最多。
君子的母亲自那两位朝圣者前来投宿的四五天前起,就开始发高烧了,所以正卧床不起。她的脖子上长出了淋巴肿块,并因高烧不退而有些神志不清。因此,她应该不知道有这么两位女朝圣者前来投宿。他们住在乡下,距离有医生的市镇,有十七八里路。再说,在他们的村子里,得了一般的病,往往不会请医生来看。君子的父亲拿出自己去四国朝圣时所携带的、被视作灵物的拐杖来,用它抚摸病人的头颅,自己还念了些咒语什么的,坐在妻子的枕边,整夜守护着。
那两位朝圣者由于要趁早赶路,所以天刚蒙蒙亮,就来跟主人辞行了。君子的父亲离开病人的枕边,来到了客厅。两位已经穿好行装的朝圣者,首先恭恭敬敬地对父亲的留宿之恩表示感谢,随后又说,听说夫人患病,您也一定十分难受,作为对留宿的回报,同时也是去四国朝圣者的分内之事,现献上这枚金色的护身符,请将它泡水后给病人服用。这枚护身符只有去四国朝拜十次以上的人才能得到,十分灵验。君子的父亲十分感激地收下这枚护身符,并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那两位朝圣者上路后,祖母跟往常一样,去她们所住的房间看了一下,发现她们也像大部分朝圣者所做的那样,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没落下一件东西。按照惯例,来此投宿的朝圣者在临走时,都会在大门上贴一张符。因此他们家的大门上已经贴了很厚的一叠。现在,那上面又增加了那两位朝圣者新贴的符。
祖母讲的故事,君子只留下一个朦朦胧胧的记忆,但她觉得自己确实看到过那些朝圣者贴在大门背后的符:厚厚的一叠,像印了花的板羽球的拍子似的。
那天早晨,君子母亲的烧退了,君子父亲将朝圣者给的金色护身符泡在水里,端给她喝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肯喝。父亲像哄孩子似的将碗递到了母亲的嘴边,想硬往她嘴里灌,可母亲摇着头,就是不喝。父亲手里端着碗,对着母亲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了声“别浪费了”,就“咕咚”一口连水带符地喝了下去。可谁知没过一个钟头,君子的父亲就口吐黑血,痛苦挣扎了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在祖母所讲的故事中,君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段。或许是关系到父亲离奇死亡这一重大事件的原因,但也可能是由于这里藏着一个巨大谜团的缘故吧。那谜团就是:得到了灵验的金色护身符的父亲,为什么会马上死掉呢?
那两位朝圣者似乎也并非是借宿君子家的那一天才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在此前的两三年间,她们已经来过五六次了。每次来,都会到处去问村里有没有病人,知道没有病人后,她们马上就离开了。而得知有病人时,会问清楚病人在哪一家。可她们又不去病人家,往往是直接就去了邻村。在君子的父亲死后,才听村民们说,她们那天也是在得知君子家有病人,并且病人就是君子的母亲之后,才前来投宿的。因此,怀疑这两位朝圣者与君子父亲之死有关,这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君子回想起来,似乎祖母从未说过那两位朝圣者杀死了父亲这样的话。当然,也可能说过,而君子已经忘了亦未可知。与此相反,祖母说过她认为父亲死得其所的话,倒是留在了君子的记忆深处。
君子的母亲是个叫她朝东,她就一年到头都朝东;叫她朝西,就一连三年都朝西的十分听话、又异常温顺的老好人。可是,如此温顺的一个人,叫她喝金色符水时,却会那么地固执,拼死不喝,这一定是受了菩萨的神谕。而父亲却马上就喝了,这恐怕也是佛祖的惩罚吧。
倘若君子的记忆没出现差错的话,父亲似乎是有遭受佛祖惩罚的原因。而父亲之所以要培养自己的善根,甚至到了远近闻名的程度,恐怕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君子现在回想起来,祖母似乎不怎么说作为亲生儿子的君子父亲的事。与此相反,作为儿媳妇的君子母亲的事情她倒说得很多,多到了几乎每天、每夜都要说的地步。
君子的母亲,其实是君子父亲的填房,要比父亲年轻二十多岁,是个容貌与心灵都十分美丽的女子。据说她非常疼爱君子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惜那孩子在君子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正所谓红颜薄命,身世飘零,她在嫁给君子的父亲之前,已经结过婚了,但因为感情不和被那家人赶了出来。然而,这一可悲可叹之事,她一向只字不提。在嫁给君子的父亲后,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婆婆喜欢她,丈夫宠爱她,后来又生了君子这个独生女。可就在她获得了安逸和幸福的时候,丈夫却又惨遭横死。
讲起君子母亲的时候,祖母的眼里时常会泪光闪烁。然而,尽管她非常喜欢这位儿媳妇,却似乎对她的底细知之甚少。就连她怎么会与君子父亲缔结良缘,君子也从未听祖母说起过。
听祖母说,在君子出生之前,她的母亲经常有些精神恍惚,就像将自己的魂灵忘在了前世没有带来似的,说她温顺自然没错,但要是说她有些呆头呆脑也完全可以。然而,尽管如此,她那让人感觉空如洞穴的体内,似乎又亮着一点白色的荧光,有些令人不寒而栗。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她从未收到过别人的来信,却每个月都要写信,并亲自走上十七八里路,将信投入镇上的邮筒。祖母十分留意这位儿媳妇的身世,因此对于她在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也非常好奇,只是苦于没机会得知内容。只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张媳妇写错后扔掉的信纸。她悄悄地捡来一看,见那上面总共不足十行字,却是一些让人看着怪不舒服的咒语。到底是些怎样的字句呢?君子觉得自己好像听祖母说过,但现在已经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怪人,在生了君子之后,就变得非常圆通、温和,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仿佛原先附在她身上的什么鬼怪离开了,因此她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自那以后,君子的母亲就再也没写过一封信。
祖母的只言片语原本只像梦幻的碎片似的留在君子的记忆里,可现在她却在想象的世界无拘无束地探寻着母亲的身世之谜。
父亲横死之后,已经完全退烧的母亲听到了前一夜有两位朝圣者前来投宿,尤其是在听到其中一位裹着防寒头巾的朝圣者还跟自己十分相像后,便异常震惊,且再次卧床不起了。
父亲死后,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家庭急速地堕入了没落的深渊,由于耕地已经脱手,长工们四散而去,宽敞的房屋里孤零零地只剩下祖母、母亲和君子三人了。后来,为了获得盐米之资,母亲只能不分昼夜地纺纱织布。日子是一天苦似一天,毫无疑问,长此以往,三人必定统统饿死。某一天,母亲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就将祖母一人留在家中,带着君子动身上路了。
关于父亲横死后家道中落,以及母亲动身回老家的事,君子也是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听祖母讲的,而且祖母的故事向来不按照先后顺序,总是颠三倒四的。因此,君子如今回忆起来,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奇怪的是,每当她回想起祖母所说的母亲动身上路的故事,总会联想起抱茗荷族徽和山茶花。这一部分肯定不包含在祖母的故事里面,毫无疑问,这是君子回想起该故事时,自己联想到的另一个亲眼看到的场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会从母亲动身上路的故事联想到抱茗荷族徽和山茶花呢。
君子家的族徽是什么样的,她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在君子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家中就已经没落,家里已经找不出一件带有族徽的东西了。她依稀记得祖母唯一的一个放些日常小玩意儿的灯笼盒子上的族徽,是一个圆圈里有四个小方块的那种。那当然是“圆圈四方形族徽”了。因此,在君子的记忆中,应该不会出现抱茗荷族徽才对。
山茶花也是如此。君子和祖母一起居住的那个山边棚户似的小屋附近,是没有山茶花的。即便她在山里,或别人家的院子里看到过山茶花,那也跟母亲回老家没有一点关系。因此,那山茶花肯定是君子她在一个发生了足以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重大事件场所里看到的。
自君子跟母亲回老家起,到重新回到祖母身边为止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君子也听祖母讲过好多遍,但那些事情均非祖母亲眼所见,因此君子觉得其中所说的大部分只言片语,或许是祖母想象出来的事情。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君子就被母亲带出了家门。然后就是坐火车、换车、坐船。一路上,她时而打瞌睡,时而呼呼大睡却又不时被摇醒,迷迷糊糊的,具体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所能依稀记得的仅仅是她们最后与陌生人同坐一辆马车,而下了马车之后,她们又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那是一条田间小道,既有河流,又要翻过小山丘,怎么也走不完,仿佛没个尽头似的。一路上她们还经过了几个安静的小村子,村里人家的篱笆墙脚下开着山茶花和菊花。君子被母亲一会儿背着,一会儿牵着手走过了这段路。途中她们应该还住过店的,但到底是住过一夜还是两夜,就想不起来了。君子只记得天黑后走在乡间小路上心里怕怕的,还有黑魆魆的小镇上的小旅店前昏暗的四方形煤气灯。到了第二天,她们也还是走着同样的小路,记得母亲那会儿裹了防寒头巾。
关于这一路上的记忆,如梦似幻,毫无头绪,就连哪些是想象出来的路上风景,哪些是上路后真正看到的景色,也根本分不清。但是,君子觉得母亲那会儿裹着黑色绉纱头巾这事是确凿无疑的。
走上一段长着稀稀落落松树的长长坡道,来到坡顶一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地平线。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户人家,只见右边远处有一个非常大的池塘,池塘的尽头有一小片森林,森林外有一道白色的围墙围着。此刻,太阳偏西,池塘那宽阔的水面上泛着冷冷的青光。
当时,母亲还曾指着那片小森林和君子说了些什么,可到底说的是什么,君子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如今想来,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要是能回想起母亲当时所说的只言片语,那么如梦幻般的疑团,肯定一下子就能云开雾散了。可遗憾的是,君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下了山,到森林边再一看,发现这林子还是挺大的。长长的水田的尽头,立着个大名城堡似的门楼。来到大门前,站定了身躯,母亲犹豫片刻后,对君子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去一下就出来。说着,就把君子留在大门外,自己裹着防寒头巾走入了门内。然而,她却就此消失了,再也没有从大门里出来过。
自彼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可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绘出当时自己那种孤苦伶仃的小模样。周围没有一户人家,自然也没有行人经过。估计等了有一小时左右吧,即便是孩子,也无法再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了。君子悄悄地走进了大门,见里面有好多棵大树,一条与门外的道路相同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森林内部,根本不知道房屋在哪里。君子不由得害怕起来,转身回到了门外,抽抽搭搭地绕着围墙走,可围墙上的小门关得死死的,不得其门而入。并且,无论是往左绕,还是往右绕,围墙的尽头总是池塘。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寒风凛冽。最后,君子只好哭着重新回到大门口。
这个地方的院子有点像神社,这儿那儿的,立着石灯笼,一条像是通往池塘的小河上架着石桥。有一个仓库似的屋子与长长的围墙相连,天花板上挂着放龙吐水的盒子和防火用木桶。玄关如同神社的社务所一般,很大,一旁的天花板上,挂着戏台上老爷坐的轿子。君子哭着用身体拱开像是便门似的一扇门。也不知屋里有没有人,反正四周鸦雀无声。君子抽泣着站在那儿,见不像有人出来的样子,就悄悄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也没人,乌黑发亮的地板上,整齐地放着像是用蔺草做的拖鞋。君子“妈妈!妈妈!”地喊了两三声,没人应答。君子走投无路,在昏暗的院子傻站着。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就出现了一个脸部扁平的老人。老人看到君子站在那儿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立刻走下院子,对君子说了声“跟我来”,就径直朝大门口走去了。君子无法可想,只得跟在他的身后。
老人一声不吭地沿着围墙往前走。君子心想只要跟着这位老伯伯走,兴许就能回到妈妈身边了吧。她生怕落下太多,时不时地小跑一阵,紧紧地跟在那老人的身后。他们离开了围墙,穿过宽阔的树木间的空地,又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就来到池塘边。夕阳透过树木枝叶的空隙照射下来,池水泛着晦暗、钝重的反光。老人在池塘边站定身躯,等君子走过来后,指着池水说,你妈妈就在这里。
由于有树枝遮蔽其上,那儿的水面比别处更昏暗,只有透过树梢的阳光才能照到那儿。那儿的水面上,漂浮着君子母亲的尸体。
君子自以为将老人的脸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不仅让自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还一路将自己送回祖母的身边。可即便如此,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人的相貌在君子的脑海中也渐渐模糊起来,与之后遇见的柴钱旅店的老板,或同住一屋,让人放心的江湖老艺人的脸发生了混淆,不分彼此了。最后,终于被他逃出了记忆的边界,到如今,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或者说,自以为记得很清楚这事本身,就是很靠不住的。就连那个当地豪门似的大房子,也只留下些许如梦似幻般的模糊记忆。
听祖母说,君子是在随母亲上路后的第六天夜里,独自一人抱着一个大人偶回到了窝棚小屋。祖母问,妈妈呢?君子答,进入大门后再也没出来。还说,妈妈死了,浮在水池里。仅此而已。别的话再怎么问,就什么也答不上来了。问她是跟谁一起回来的,也只回答说是一个陌生的老伯伯。问她妈妈是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祖母仔细查看了君子抱回来的人偶,想从那上面找到些线索。那人偶内穿带有菊菱图案的深红色绉纱衬衣,外罩暗紫色底子上染出野菊花图案的绉纱衣裳。腰带像是有些年头了,连祖母也认不出这是什么织物,只知道是一种锦缎。尽管看不出这个人偶出自哪里,但肯定是老货,连其身上穿着的衣裳,也绝对不是现在的东西。如此古色古香的玩意儿,居然保存完好,连头发都没掉一根,虽说脸蛋变成了红棕色,反倒显得更好看了。不管怎么说,这正是个哄孩子的高档玩具。可是,从这个人偶上,一点也找不出有关君子母亲离奇死亡的蛛丝马迹来。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祖母总说自己不相信君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但她毕竟已年老气衰,不仅行动不便,连精神志气也都快消磨殆尽了。最后,她像是不再抱什么希望,终于说出因家境过于贫寒而回老家筹钱的母亲,肯定是由于筹不到钱,走投无路,才投水自尽的话来。
君子认为自己确实看到过母亲的浮尸,并且认定那绝不是由日后行走江湖时所看到的池塘风景,与母亲之死相结合而形成的梦境。祖母所讲的故事——当然她也没全都记住——有时也会像回忆梦境似的突然在她心头浮起,可那不就是用想象一片片粘接起来的梦话吗?
然而,那个人偶,她至今仍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只要有这个人偶在,母亲死亡前后的事情就不完全是梦幻。可是抱着一个人偶被陌生老伯伯送回到祖母身边的情形,君子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
祖母是在君子八岁那年去世的。
之后,君子就扔掉了窝棚小屋,到镇上去给人家看孩子。不过君子并不喜欢做这样的工作。有一天,她独自一人来到郊外,见一片空地上有一对像是夫妇的江湖艺人在表演杂耍,周围围着一圈人。女的坐在道具、行李旁敲鼓,那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则在表演吞鸡蛋,吞缝衣针。
一番表演结束后,那女人站起身来,端着一个空盆一个铜板两个铜板地收钱。不一会儿,观众都散去了,空地上只剩下那两个江湖艺人和君子,可君子还不肯离开。等到那两人将行李道具都装上了小车,身上的行装也都整顿好了,君子还是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最后,君子就这么跟着那两个艺人一起走江湖了。
江湖艺人一般都是天气暖和的时候往北走,天凉以后再往南走。并且是去年走东海道,今年就走中仙道,每年都变换着巡演的路线。君子其实并不喜欢走江湖卖艺这样的行当。并且随着她一年年地长大,越来越不喜欢了。除了这行当本身,还有一件事也越来越让她受不了。那就是之前像父亲似的师傅,喝了酒之后就开始调戏她。师母倒是对她很好,也总是想方设法地保护着她,与此同时,由于君子不死心,想弄清楚母亲去世前后的事情,想寻找母亲淹死的那个池塘,这样的生活一忍就忍了十年。
今年也是这样,凉风初起后,君子他们开始往南走。某一天,完成了表演后,到了晚上师傅就喝起酒来。由于那天赚得比平日里多些,他的酒也喝得比平时多了些。于是,他就又开始挑逗、调戏君子了。君子激烈反抗后,师傅恼羞成怒,竟然挥舞着菜刀说:“看我杀了你!”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当天夜里,师母看到君子实在无法忍受,就将她放跑了。并且还给她写了一封介绍信,叫她去投奔一个住在四十里外的镇上的妇人。那人是师母以前在江湖上认识的,后来洗手不干了,过上了正经人的生活。
君子提着用包袱布包着的人偶,连夜上路。长达十年的江湖艺人生涯,就此结束。
来到师母介绍的那户人家的第二天,君子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将人偶拿出来看了,因为她有些担心,人偶在这么长时间里,总是用包袱布包着,会不会出毛病。所幸的是,除了衣裳有些走样外,人偶并无一点损伤。君子想重新给人偶穿好衣裳,就解下了它的腰带,并将它身上的衣物全都脱了下来。君子拥有这个人偶已有十二三年,可将其衣物全都脱掉,今天还是头一回。因为祖母死后,她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去给人家抱孩子,后来成了江湖艺人后更是居无定所,根本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闲的时间和心思。
出乎意料的是,将人偶身上的衣物都脱光后,君子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人偶的左胸上画着个黑色的梅花似的图案。看得出,这绝不是制作人偶时不小心刻坏的,明显是人偶制作好后,有人用墨故意画上去的。
君子随后又不经意地看了看人偶的背部,见那儿写着“抱茗荷传说”这几个字。要是君子的记忆中没有抱茗荷族徽的话,肯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要将这几个字写在这呢?它们又有着怎样的意思?君子百思不得其解。除了仍旧用人偶的衣物将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掩藏起来,君子也别无他法。
君子在走江湖卖艺的十年间,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要向当地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一个像湖泊那么大的池塘”,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寻找那个如梦幻一般留在她记忆深处的,位于池塘边被森林包围着的大房子。来到这里后,她也同样打听过,而这户人家的主人告诉她,七八里开外,就有一个大池塘。并且告诉了她一个古老的传说:
当地的地主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但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极差,经过了一系列的明争暗斗,最后,弟弟放火烧了全家。整个集镇因此化为一片焦土,灰飞烟灭了。后来,当地人便将双胞胎视为仇人转世,予以极度的憎恶。可是,后来的地主又生出了双胞胎。地主老婆为此而痛苦万分,结果就抱着刚出生的双胞胎纵身跃入池塘,投水自尽了。这个池塘至今仍被叫作“双子池”。而这个池塘周边的旱田里所长出的茗荷,竟然都是两两合抱的。
不久之后,君子进入“双子池”畔的豪宅之中,做了一名女佣。受雇于该家之后,原本潜伏在君子体内的记忆,就一个个地浮现上来。大名城堡般的门楼、挂在玄关旁涂着漆的轿子、装着龙吐水的箱子等物,都看到了。只不过正如现实总比想象丑恶一样,这些东西不仅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而且都已经破旧不堪,面目全非了,与潜藏在君子记忆深处的模样截然不同。然而,这些东西依旧激活了君子的记忆。尤其是当她抬头看到镶嵌着抱茗荷族徽,像是大名乘坐的黑漆轿子时,如同拨云见日一般,立刻就回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个抱茗荷族徽。那是她当年目送母亲走入大门时所看到的,母亲戴的一直垂到后背上的防寒头巾上,就印染着这么个大大的族徽。
君子还去记忆中漂浮着母亲尸体的池塘边看了。只见开着美丽花朵的山茶树树枝遮蔽在水面之上。凋落的山茶花有些漂浮在深棕色的、仿佛由琥珀化开而成的水面上,有些则沉入了浅浅的池水底部。凝望着这一泓池水,君子似乎觉得能透过它而看到母亲那美丽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池底。
这么浅的池塘,能淹死人吗?君子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将唯一的独生女留在大门外的母亲,会自杀吗?不肯喝裹防寒头巾朝圣者的金色符水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啊。母亲是被人杀死的吧——母亲是被人杀死的——这么一想的话,君子觉得之前那些如梦似幻的谜团,多少能解开一些了。现在这户人家里因中风而卧床不起,既不能说话又动弹不得的老妇人,尽管头发很少,可不就是全白,不带一根黑发的吗?还有那个男用人的父亲虽说已经死了,但肯定就是十年前送自己回去的那个老伯伯。
如果这个因中风而卧床不起的白发老妇和未亡人(这里的夫人)就是当年的那两个女朝圣者的话,那么她们肯定以为母亲已经喝了那金色符水死掉了。而当数年之后,母亲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时,她们自然是一定要将其杀死的——这样的推想,应该是合乎常理的。说起这个未亡人,也让君子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因为她的相貌,很像君子小时候记住的母亲。母亲被杀的原因,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如此这般,左思右想,君子为了解开谜团而苦苦思索着,最后她觉得破解谜团的关键,应该还在人偶上。
一天夜里,君子又悄悄地将人偶拿出来查看。她首先脱掉了人偶的衣服,从和服到衬衣再到腰带,君子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离奇之处。她心想,人偶背上写着的“抱茗荷传说”,肯定就是指那个双胞胎相克的传说了。那么人偶左胸上的那个梅花图案,又是什么意思呢?君子仍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最后,君子又觉得人偶背上的那个“抱茗荷传说”,应该是揭示某一内容的标题。因此,该内容应该藏在人偶的什么地方才对。人偶的衣物和外表已经检查过多次了,没发现什么线索,那么再想寻找,自然就只能检查其内部了。君子拿定主意后,就猛地将人偶的脑袋拔了下来。果不其然,人偶的肚子里面藏着一张字条。
“从前,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也同‘抱茗荷传说’中双胞胎兄弟一样,天生为敌。她们长得十分相像,简直叫人难分彼此。她们的母亲给了她们俩一人一个人偶,为了区分,就分别给这两个人偶穿上了不同的衣裳。可仅是这样的话,脱了衣服还是分不清哪个人偶是谁的,故而又在一个人偶的左胸上画了个梅花图案。那是因为姐妹中有人的身上,在相同位置也有梅花形黑痣的缘故。姐妹二人从小就不和,长大后就争抢起同一个男人来了。最后姐姐获胜,与该男子结婚了。可是由于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男子也难以区分,所以这种争抢并未因此而结束。后来那男子死了,姐妹俩失去了争夺的对象。但是很快,这对天生敌对的姐妹开始争夺起庞大的家产来。然而,事到如今,已经不必争斗了。就连这个人偶,也不再需要了。就把它送给失去了母亲的人吧。”
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然而,读着这张字条,君子就明白人偶左胸上那个梅花图案是怎么回事了。那是由于君子从记忆深处回想起母亲左胸上黑痣的缘故。可是,这张如同书信一般的字条,又给了君子一个更大的疑问。君子拿着这封“书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此刻夜似乎已经很深了,四周死一般地沉寂。君子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君子急忙吹熄了灯。周围立刻变成漆黑一片。君子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屏住了呼吸。她听到那个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后,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移门滑动声,仿佛有幽灵要进来似的。君子凝神静听,把眼睛睁得像猫头鹰一样。只见有个幽灵般的幻影进入了房间。真是幽灵吗?真是幻影吗?还是个什么人?君子无法分辨。那黑影进入君子的房间后,就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君子一点点地后退,将身子像蝙蝠似的贴在墙壁上。她定睛凝视,觉得黑暗中像是“噗——噗——噗”地冒出了好多个五彩的肥皂泡。君子快速地眨巴着眼睛。就在这时,那黑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急匆匆地出了房间,并且静静地拉上了移门,沿着走廊,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跑掉了。这时,君子听到远处的走廊上,响起了另一人蹑足潜行的脚步声。
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从那天夜里开始的。事实上已经是第三次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三次都是远处走廊上响起的另一个脚步声挽救了君子。君子觉得自从自己对母亲是否自杀产生了怀疑,并决心凭借自己梦幻般的模糊记忆来探究母亲的死因以来,身边就出现了监视的目光,甚至感到自己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既然像今夜这样的情形居然出现了三次,那么毫无疑问,其目的就是要了结自己的性命。出自人偶肚子的那封信上不是写着“事到如今,已经不必争斗了。就连这个人偶,也不再需要了”的话吗?其言外之意,自然是杀了母亲后,就不必争斗了,人偶也不需要了。可是,有人还是害怕君子探究母亲的死因。为了断这个祸根,所以有人要杀死自己。杀死母亲的人,也就是杀死父亲的人。居然还想杀死我?你休想!我一定要为父母报仇!——君子毫不畏惧,反倒勇敢而坚定地下了决心。
自那以后,君子每天晚上都严阵以待,做好了准备。果不其然,过了十天左右,那黑影又出现了。这是第四次出现。跟前几次一样,黑影先是在君子房间的移门前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好长时间,然后轻轻地拉开移门,跨入漆黑一片的房间,然后像是在观察屋里的动静似的,又站立不动了。君子在黑暗中凝神观瞧。然后,又像前几次一样,走廊上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黑影像是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马上就退出去,拉上了移门,溜走了。君子立刻追了上去。那黑影笔直地走到长长的走廊的尽头,打开防雨门,穿过树林,沿着能看到池塘的檐廊静静地往前走去。君子跟在其后面,在无处藏身的、长长的檐廊上,她像一只蜘蛛似的紧贴着房间的移门一侧挪动着身子。那黑影随时都可能转身扑向她,因此她不得不极力抑制着恐惧所导致的急促呼吸。不一会儿,那黑影就拐过走廊,跨过小桥,消失在一所独立的小屋中。那儿正是未亡人的房间。
果然不出我所料!——君子心想。不过,这位未亡人,虽说不知道是母亲的姐姐还是妹妹,但总是自己的姨母。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她曾经与母亲争夺过父亲,杀死了母亲,现在又想杀死自己,她分明就是恶鬼。即便她是自己的姨母,也要向她报仇!
折返后刚要进屋时,君子听到走廊上有人用低低的声音在喊她:“松江小姐。”君子吓了一跳,立刻站定身躯。“我会保护你的。”那是男仆芳夫的声音。
这时,外面像是起风了,依稀能听到“双子池”里芦苇摇晃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父亲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可是,我从小就了解的父亲,是个性格十分开朗的人,晚上喝了一点酒,有时还会唱上那么一两段呢。那是我几岁时的事情来着?应该是在九岁或十岁那会儿吧。从未在外面过过夜的父亲,居然有两三天没有回家。在当时我的心目中,似乎觉得更长,有三四天那么长——因为我没有母亲,所以会觉得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比实际更长些。我觉得就是从那时起,父亲性情大变,酒比以前喝得多了,脸上也没了笑容,更别说唱小曲了。由于当时我还是孩子,所以对此并没怎么在意。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越来越觉得父亲的心中有个巨大的烦恼,并且深以为苦。有一次,他跟未亡人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窃窃私语。我走过去后,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刷白刷白,并狠狠地瞪着我。我一直搞不清父亲心中的烦恼到底是什么。或许是父亲也不想怀着巨大的罪恶感去世的缘故吧,在他临终之时——”
当时,芳夫是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站在君子的面前说的这番话。可当他说到这里,就突然停了下来,侧耳静听了一会儿。
“父亲临终之时……”芳夫进一步压低声音后继续说道,“‘我杀过人啊——成了孤儿的君子,好可怜啊’——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注意到了。我知道,你不是白石松江,是田所君子。你放心。我绝不是你的敌人。”说完这些话后,芳夫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上了。
然而,君子的内心还留有一丝疑问。真的是未亡人杀死了母亲吗?这一点还要进一步加以确认。如果真是她杀的,应该让她活着多受些罪吧。于是,君子便将心思用在了这两个目的上。
几天后,君子去仓库将一块裹在琴上印有抱茗荷族徽的油布取了来。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她就将这块油布像防寒头巾似的裹在头上,悄悄地去了未亡人的房间。拉开移门后,君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未亡人当时像是还没睡着,立刻坐了起来。起初,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怔怔地望着君子的模样。可在下一个瞬间,她就“啊!”地低低叫了一声,像游泳一样挥动双手,摸索着走近君子。随即,她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泥塑木雕似的僵在了那里。
原来,君子的背后还站着个芳夫呢,连君子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未亡人终日卧床不起。君子则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可每当君子有事进入未亡人的房间时,芳夫总是站在其窗外。
又过了几天,君子趁未亡人不在的时候,将人偶放在了她房内的壁龛里。她打算以此作为最后的试探。当未亡人上厕所回来后,起初还没注意到人偶,可当她看到后,就急忙将其抱在怀里,慌慌张张地环视着房间内部,随即又将人偶轻轻地放到了榻榻米上,好像这是个十分可怕的东西。然后,嘴里轻声嘟囔道:“啊,她果然知道了……”
躲在外间窥视着这一切的君子与芳夫,不由得面面相觑,相互点了点头。
一天,君子将一枚金色的护身符放在一个浅碗里,用水泡着,端到中风卧床的白发老妇嘴边,要她喝下去。老妇人带着中风病人所特有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碗里,随即就“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并像是在求饶似的,点了好几下头。坐在一旁的芳夫,看着这一幕,显得十分不解。君子便跟他说了自己父亲临死时的惨状。
芳夫说道:“松江小姐,你是女人,就不要做这种冲动之事了。这种事情让我来做吧。为了你,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因为我要替我父亲赎罪,我有义务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
那天并没有风,可“双子池”的水面上居然掀起了波浪。池塘的上空覆盖着乌云,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
下午,起风了。
傍晚,下起雨来。
入夜之后变成了暴风雨。夜深之后,包围着这个住宅的森林里的每一棵树,仿佛都变成了妖怪一样,在这骇人的狂风暴雨中跳起了诡异的舞蹈。
芳夫站在漆黑的走廊上,手里握着一柄磨得锋利的斧子。当狂风吹来,原本看着挺结实的房屋,也会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当暴雨横扫过来时,防雨门上便响起擂鼓般的声响来。芳夫轻轻地拉开了移门。屋里的未亡人像是因连日的劳累而身心交瘁,双手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睡得正酣。芳夫蹑足来到她枕边,高高地挥起了斧子。这时,又一阵骤雨横扫在防雨门上。紧接着是一声撕绢裂帛般的尖叫,君子从外间闯了进来。她在未亡人的身边双膝着地,跪了下来。未亡人的左胸袒露着,上面有一颗梅花形状的黑痣,而她那双微微张开着的眼睛里,则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