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洞察隐微的上帝啊。
除了一死以外,难道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将我从困苦中解救出来了吗?
我独自一人登上了被我们称作“上帝的站台”的高高的悬崖,俯瞰着下面的无底深渊。那里有两三条鲨鱼在悠游、嬉戏着——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立刻从这儿纵身一跃,从而一了百了的念头,也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可是,每次只要一想到可怜的彩子,我就深深地叹息着,从突出的岩角上走下来。因为我十分清楚,我要是投海自尽的话,彩子一定会步我的后尘。
当初我和彩子两人,坐在一条小艇上,连同随行的保姆夫妇,还有船长、司机一起随波逐流,漂到了这个小岛上。到如今已经几年了呢?这个小岛终年都是夏天,连什么时候是圣诞节,什么时候过年都搞不清楚。想来应该已过了十来个年头吧。
当时我随身携带的东西,仅仅是一支铅笔、一把小洋刀、一本笔记本、一个放大镜、三只装了水的啤酒瓶以及一本小开本的《圣经·新约全书》……仅此而已。
不过,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是十分幸福的。
在这个草木葱茏、绿意盎然的小岛上,除了偶尔遇见的大蚂蚁外,并没有任何可让我们担心的飞禽、走兽甚至昆虫。与此同时,大自然为当时仅十岁的我和刚满七岁的妹妹彩子,准备了过于丰盛的食物。岛上有鹩哥、鹦鹉和仅在画上看到过的极乐鸟,以及既没听说过更没看到过的色彩斑斓的美丽蝴蝶;还有美味的椰子、凤梨、香蕉,红色或紫色的硕大花朵、芬芳馥郁的香草,以及一年之中,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的,大大小小的各种鸟蛋。鸟和鱼,只要用棍棒敲打一下就能捕到,并且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找来这些东西后,用放大镜聚焦阳光,点燃干草和从海上漂来的浮木,烤着吃。
没过多久,我们就在岛东头的海角与岩石间,发现了仅在退潮时才会涌出的清冽甘泉。随后,我们就用已损坏的小艇,在一旁的沙滩岩石间,搭建了一个小屋,再找来一些柔软的枯草,我和彩子两人就能在里面睡觉了。后来,我们又用从小艇上取下的铁钉,在小屋旁的岩石上,凿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洞窟,当作一个小仓库来用。可是日子过得一久,由于风吹雨淋,以及岩角的磨蹭,我们的外衣、内衣全都破烂不堪,我们两人真的像野蛮人一样赤身露体了。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早晚两次,必定会爬上那个“上帝的站台”,诵读《圣经》,为爸爸、妈妈的平安而祈祷。
后来,我们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将其放入那三只十分宝贵的啤酒瓶中的一只,用树脂把瓶口牢牢地封住。我们俩在亲吻了瓶子好多遍后,才将它抛入了大海。那只瓶子绕着这个小岛漂浮了一阵后,就被潮流带走了,一个劲地往远方漂去,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小岛上来。之后,我们为了给前来救援的人们提供一个标记,就在“上帝的站台”的最高处树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并且总是在那上面挂一些绿色的树叶。
我们俩偶尔也会争吵,但总是立刻就和好了。我们还玩学校游戏,我扮演老师,彩子扮演学生,我教她《圣经》上的话和写字。我们俩都把《圣经》看作上帝,看作爸爸、妈妈和老师,看作比放大镜和啤酒瓶更珍贵的东西,把它放在岩洞里最高的架子上。我们的生活真的非常幸福、安闲。这个小岛,简直就是我们的天堂。
谁能料想到会有恶魔悄悄地潜入这个孤岛和我们幸福的二人世界之中呢?可是,毫无疑问,恶魔在事实上已经悄悄地潜入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彩子的肉体变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丰腴光润起来。这一切被我实实在在地看在眼里,简直像出现了奇迹一般。有时候她像花之精魄一样光彩照人;有时候她又像妖精一般,叫人神魂颠倒……并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时,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神思恍惚,却又悲从中来。
“哥哥……”
每当彩子这么喊着,眼里闪动着纯洁无邪的光芒,扑到我的肩膀上时,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慌张。与此同时,我还会浑身战栗,感到无比恐惧,生怕自己的灵魂会堕入可怕的深渊。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彩子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地起了变化。跟我一样,也变得与以前不同了……变得会用远比以前更为温柔多情,甚至是眼泪汪汪的双眸望着我。与此同时,会对接触我的身体,感到既害羞又哀伤起来。
我们俩变得一点也不拌嘴、争吵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愁容满面,以及时不时地长吁短叹。那是由于我们都觉得,只有我们两人生活在这个孤岛上,有一种语言所难以表达的烦恼、喜悦和寂寥。不仅如此,就连面对面这么看着的时候,都会觉得眼前的光景正在渐渐地黯淡下来。并且,也不知是上帝的启示,还是恶魔的戏弄,会随着心头猛然一震又重新清醒过来。这样的事情,一天之中,总会有好几次。
我们俩心里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只是害怕上帝的惩罚,还没有说出口而已。要是真的做了那种事情,万一救援船来,该怎么办呢?我们都知道,尽管彼此都没说,可都是慑于如此担心,才……
在一个安静、晴朗的早晨,我们吃了烤海龟蛋后,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海面上空静静移动着的白云。忽然,彩子如此说道:“哥,要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生病死掉了,那么,活下来的那个,该怎么办呢?”
说着,彩子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在被太阳晒烫了的沙子上。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挂着笑容,却笑得那么凄恻,那么哀婉。
我不知道我当时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只感到透不过气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我像一个哑巴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彩子。我来到了那个“上帝的站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跪拜在地。
“啊啊。神圣万能的上帝啊。
“由于彩子天真无知,所以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请您不要惩罚这个纯洁的少女。并且,请您永远、永远守护着她的纯洁。同时我也会……
“啊啊。可是……可是……
“啊啊,上帝啊。我该如何是好呢?怎么才能从如此的困苦中获得拯救呢?我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会给彩子带来罪恶。可是,要是我死了,又会给她带来更深重的悲伤和创痛。啊啊,我该如何是好呢?
“啊啊,上帝啊。现在,我的头发上沾满了沙子,我的肚子贴在岩石上。倘若我愿一死了之的想法,符合您的圣意,就请您即刻将我的生命付与闪电烈焰吧。
“啊啊,洞察隐微的上帝啊。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然而,上帝并未体现其任何意志。蔚蓝色的天空上,除了耀眼的白云如丝絮般飘浮着以外,什么也没出现……悬崖下面,依旧翻卷着蓝白相间的波涛,悠游、嬉戏其间的鲨鱼,时不时地露出其尾巴和脊鳍,仅此而已。
我久久地,久久地望着这清澈透明的无底深渊,渐渐地就感到头晕目眩起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整个人也差一点坠入这碎波飞沫之中,我好不容易才在悬崖边站定了脚跟。随即,又立刻跳上了悬崖的最高处,在那儿竖着一根木棍,木棍的顶端还系着椰子树的枯叶。我一咬牙,将其拖倒在地,抛入了眼底下的万丈深渊。
“这就行了。这样的话,即便有救援船来,也会毫无察觉地开走吧。”
我呵呵地嘲笑着,随后便像一匹狼似的冲下了山崖。我跑进小屋后,就拿起正翻开到诗篇处的《圣经》,将它放到了烤海龟蛋时留下的、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上,又在上面盖上枯草,并将火吹旺。然后我扯开嗓子,尽可能大声地呼喊着彩子的名字,又飞快地跑到了沙滩上,四处张望起来……可是……
我看到彩子正跪在远处突入大海的一块岩角上,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像是在祈祷。
我脚步踉跄地朝她身后跑去。她跪在被汹涌的波涛拍打着的巨大岩石上,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那少女的后背如血一般通红通红,显得十分庄严、神圣……
这时,大海已经开始涨潮,潮水开始冲刷起她膝盖下的海藻,可她似乎并未察觉到,只是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专心致志地祈祷着。多么崇高的形象……令人目眩……
我呆若木鸡,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可没过多久,我就突然明白了她所下的决心。我“啊——”的一声惊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她跑去。我一步一滑地爬上了满是贝壳的岩角,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发疯似的挣扎、哭喊着的彩子,弄得满身是血,最后终于一起回到了小屋前。
可是,我们的小屋,已经没有了。它与《圣经》和枯草一起,化作一道白烟,消失在无比高远的蓝天里了。
在此之后,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我们俩都被放逐于真正的黑暗隐秘之中。不管是在黑夜还是在白天,我们都遭受着折磨和煎熬。并且,别说是相互拥抱、安慰、激励以及共同祈祷和分担哀伤了,我们甚至都觉得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一起睡觉了。
这,应该就是对我烧毁《圣经》的惩罚吧。
到了晚上,我们俩离得远远地躺着,一点都动弹不了,连蒙蒙眬眬地打个盹都做不到。而天上闪耀着的点点星光、海边传来的阵阵涛声,还有那唧唧的虫声、树叶在风中所发出的沙沙声、野果坠地时的咚咚声,仿佛都在一句句地低声吟诵着《圣经》上的话语,包围着我们,步步紧逼,窥探着我们苦苦挣扎着的内心,令人感到无端的恐惧。
而在如此漫漫长夜之后,则是同样漫长的白昼。这时,照耀着整个小岛的太阳、歌唱的鹦鹉、飞舞的极乐鸟、金花虫、飞蛾、椰子、凤梨,还有花朵的色彩、野草的芬芳、大海、白云、微风、彩虹,全都与彩子那令人目眩的身姿、令人窒息的体香混为一体,形成耀眼的漩涡,骨碌碌地旋转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要将我扼死似的。而在其中正同样忍受着煎熬的彩子,则用她那同时蕴含着上帝般悲悯和魔鬼般诡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
铅笔快要写没了,已经写不了多长了。
我要将遭遇了如此折磨和煎熬之后,依然畏惧上帝责罚的两颗纯真的心封入这个瓶中,并将其抛入大海。
趁我们尚未向魔鬼的诱惑屈服的时候……
趁两人至少在肉体上仍保持纯洁的时候……
啊啊,上帝啊……尽管遭遇了如此折磨,我们俩却没生过一次病,在这小岛洁净的风、清纯的水、丰盛的食物、美丽的风景、愉悦的氛围以及鲜艳的花朵和欢快的小鸟的守护下,反倒一天天地变得更加丰腴、健硕、美丽……
啊啊,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呀。这个美丽、快乐的小岛,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
上帝,上帝啊。您为什么不狠下心来,将我们俩杀死呢?
——太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