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Tanizaki Junichiro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的黄昏时分,东京T•M株式会社职员,法学士汤河胜太郎,正沿着金杉桥的电车路溜达着往新桥方向走去。
“打扰了,十分抱歉。请问您是汤河先生吗?”
他走到桥当中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跟他打招呼。汤河回头看去,一位素不相识、风度翩翩的绅士,脱下头上的圆顶硬礼帽,正在毕恭毕敬地给他行礼,随即又走上前来。
“不错,鄙人正是汤河……”汤河显出了些许与生俱来的老好人一般的谦卑和惶恐,眨巴了几下小眼睛,然后像应对他公司里高层干部似的,用战战兢兢的口吻做出了回应。因为,这位绅士的人品和气度,简直与他公司的高层干部一般无二,所以只看了他一眼,那种“在大街上跟人乱打招呼的粗汉”之感刚要冒头,就立刻缩了回去,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工薪阶层的本相来。这位绅士脖子上围着海獭皮的衣领,上身穿着如同西班牙犬毛一般的、毛茸茸的黑色玉罗纱外套(估计外套里面穿着的是正宗的晨礼服),下身穿着条纹长裤,手里拄着根带有象牙球柄的文明棍。是个肤色白皙,四十来岁的富态男士。
“非常抱歉。鄙人深知在这里突然叫住您是极不礼貌的。这是我的名片。其实,我拿着您的朋友,法学士渡边先生的介绍信刚去过您的公司。”
说着,绅士递上了两张名片。汤河接过名片凑到路灯底下一看,其中一张无疑是他的好朋友渡边的,那上面还有渡边手书的一行字:“兹介绍友人安藤一郎。彼乃余之同乡,多年好友。彼欲调查奉职于贵社之某君行状,望予以接待并协助之。”
另一张名片上则印着:
私家侦探 安藤一郎
事务所 日本桥区蛎壳町三丁目四号
电话 浪花五〇一〇号
“如此说来,您就是安藤先生——”说着,汤河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位“绅士”。
“私家侦探”——这可是个稀罕职业啊。虽说汤河也知道东京已开出了五六家侦探所,可真正遇见侦探,今天还是头一回。汤河喜欢看电影,所以他时不时地会在银幕上看到西洋的侦探,而他觉得日本的私家侦探,其派头似乎要比西洋的还大一些。
“是的。鄙人就是安藤。听说您在贵社的人事科工作,所以想就友人名片上所记之事前去拜访。刚才,鄙人已去贵社请求会面了。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您看,您能多少抽一点时间出来吗?”
“绅士”说起话来似乎也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字字句句透着金属声,铿锵有力。
“没问题,有空的。我这方面可随时奉陪……”知道对方是侦探后,汤河就把第一人称从“鄙人”改成“我”了。
“只要是我知道的,有问必答。可是,您这事儿真有那么急吗?要是不那么紧急的话,是否可以留到明天再谈?当然了,今天谈也可以,只是在这大街上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合常理……”
“言之有理。可是,明天贵社是休息的吧。而要是特地登门拜访,又显得太小题大做了些,所以还请您将就一下,我们边散步边谈吧。再说,您不是很喜欢这么散步的吗?啊哈哈。”
说完,“绅士”哈哈大笑了起来,用的是政治家装模作样时常用的那种“豪爽”的笑法。
汤河的脸上呈现出了十分明显的为难之色。因为,他口袋里正放着刚从公司拿到的工资和年底奖金。这笔钱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金额,所以他觉得今晚的他,是颇为幸福的。他本想马上去银座,买妻子早就缠着他要的手套和披肩——与她那俊俏的脸蛋相得益彰的厚实皮货——然后早早回家,好让她高兴高兴——他刚才散步时就正想着这桩美事呢。可现在倒好,突然冒出个素不相识的安藤侦探来,不仅破坏了他的美妙遐想,还让他感觉到今晚难得的幸福都有可能要泡汤。这些暂且不论,这家伙虽说是侦探,明知人家喜欢散步,还特地从公司赶了来,这就十分讨厌了。再说,这家伙又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呢?一想到这儿,汤河感到极不愉快,甚至有点生气了。
“您看怎么样?鄙人并不想占用您许多时间,能稍稍配合一下吗?鄙人也是为了要较为深入地调查一下某个人的情况,考虑后认为比起到贵社去拜访来,或许在这大街上反倒更方便些。”
“哦,是吗?那就一起走走吧。”汤河没办法了,只得与“绅士”肩并肩地重新开始朝新桥方向走去。其实,他也觉得“绅士”的话不无道理,倘若他明天拿着侦探的名片找上门来,的确会有点麻烦。
迈开脚步之后,“绅士”——侦探就掏出雪茄烟抽了起来。并且,在走出百十来米的当儿,他光抽烟,不说话。于是不用说,汤河便觉得自己有些被愚弄了,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好吧,那我就听一听您有何贵干吧。您说想调查一下鄙社某员工的情况,那么究竟是谁呢?我是打算知无不言的……”
“当然,您一定是十分了解的。”说完,“绅士”又一声不吭地吸了两三分钟的烟。
“我估计,那人是要结婚了,所以人家要调查一下他的为人处世吧。”
“是啊。您真是明察秋毫。”
“我干的不就是人事方面的工作嘛,这种事对我来说也是家常便饭。那人究竟是谁呢?”汤河像是要激发起自己的好奇心似的问道。
“这个嘛,倒有些不太好说出口。呃,还是老实说了吧。要调查的人,就是您。就是说,有人委托鄙人了解一下您的情况。我认为与其通过别人转弯抹角地去打听,还不如开门见山地直接问您更爽快些,所以就来打扰您了。”
“可是我——或许您已经有所了解吧,我已经成家了呀。您确定没搞错吗?”
“不,没错。我知道您已经有夫人了。可是,您尚未完成法律意义上的婚姻手续,对吧?并且,您是想尽快地完成这一手续,事实是这样的吧?”
“哦,明白了。您是受内人娘家的委托,奉命前来调查我的,是吗?”
“碍于职业规矩,鄙人不便透露客户的信息。既然您已经有所察觉,那就请您不予深究了吧。”
“嗯,可以啊。反正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既然是关于我自身的情况,那请您毫不客气地问吧。比起间接调查来,我也更乐意接受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我还应该感谢您采取了这种方法。”
“哈哈,‘感谢’二字就不敢当了。关于结婚对象的身世调查,我(‘绅士’也将第一人称从‘鄙人’改成‘我’了)也总是采取这种方法的。只要对方有着一定的人格和社会地位,肯定是开诚布公地直接调查比较好。再说,有些问题也只有本人才能予以回答。”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汤河十分爽快地予以赞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内心又“多云转晴”了。
“不仅如此,我还对您的结婚问题寄予了诸多的同情。”
“绅士”瞟了一眼汤河颇为欣喜的脸蛋,笑着继续说道:“为了让您夫人入籍,您夫人必须尽快地与她娘家和解啊。如若不然,只能再过三四年,等您夫人满二十五周岁了。可是,要达成和解的话,让对方理解您这个人,要比您夫人转变态度更为重要。这是事情的关键所在。我自然会为此事尽力的,也请您基于此目的如实回答我的提问。”
“明白,明白。所以请您不用客套,尽管问吧。”
“好吧,据说您和渡边君是同年级的同学,于大正二年大学毕业,是吧?先从这儿开始问起吧。”
“是的,是大正二年毕业的。毕业后,我马上就进入了现在的这个T•M会社。”
“没错,毕业后您立刻就进了现在的T•M会社。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那么,您跟您的前妻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估计也是进入公司的同一时期。”
“是的。九月份进入公司,十月份结的婚。”
“那就是大正二年的十月了(说着,‘绅士’开始扳手指头计算起来),如此说来,你们正好一起生活了五年半啊。您前妻因患伤寒而过世,应该是在大正八年四月份的事情。”
“嗯。”汤河嘴里应着,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了:这家伙嘴上说不通过别人间接调查我,其实已经调查得够多了嘛。于是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据说您非常爱您的前妻。”
“是啊,我是很爱她的。可是,这并不是说我就不能以同等程度来爱现在的妻子。当然,她去世那会儿,我十分哀伤,所幸的是,这种哀伤也并非多么地难以治愈,其实也就是在现在的妻子帮助下治愈的。因此,即便是从这方面来说,我也有义务必须尽快地与久满子——久满子是现在的妻子的名字,想必您也早就知道了——正式结婚的。”
“那是自然。”对于他这一番感情充沛的表白,“绅士”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说,“我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笔子,对吧。我还知道笔子是个病秧子,即便是在因伤寒去世之前,也时常患病。”
“真令人惊讶啊。您不愧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知道。既然您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似乎就没必要再调查什么了吧。”
“啊哈哈哈,您要这么说,我就实在是不敢当了。我好歹也是靠这个吃饭的嘛,您就别计较了。话说回来,关于笔子患病的情况,她在得伤寒之前,还得过一次副伤寒,是吧?时间应该是在大正六年的秋天,在十月份左右。是非常严重的副伤寒,据说由于高烧不退,您非常担心。然后就是在下一年,大正七年,在过新年的时候得了感冒,卧床不起有五六天的样子,对吧?”
“啊,是吗?有这么回事吗?”
“在此之后,又在七月份一次,八月份两次,患了腹泻——夏天里嘛,谁都会腹泻那么一两次的。在这三次腹泻之中,有两次是极为轻微的,用不着怎么休养,但有一次多少有些严重,好像还躺了一两天。之后,也就是进入秋天后,外面兴起流行性感冒来,笔子竟得了两次。就是说,在十月里得了一次感冒——这次是比较轻的,在第二年,大正八年的新年里又得了一次,这次引发了肺炎并发症,据说情况十分危急。而在肺炎总算痊愈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笔子就因伤寒去世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吧?我所说的应该没错吧?”
“嗯。”
应了这么一声后,汤河就不吱声了。他低着头,开始思考起什么来。这时,他们已经过了新桥,走在了年终岁末的银座大道上。
“您的前妻真是可怜啊。不仅在去世前的半年中得了两次性命攸关的大病,还多次遭遇令人心惊胆战的危险场面。我说,那起窒息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来着?”
见汤河听了这话后仍默不作声,“绅士”便点了点头,自顾往下说:“那是在您夫人的肺炎已经痊愈,再过两三天便可下床的时候——嗯,既然是病房里的煤气炉出故障,那就应该是在还十分寒冷的时候,大概是二月底吧。由于煤气阀门松了,导致您夫人半夜里差点窒息而死。所幸的是,并不怎么严重,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让你夫人在病床上多躺了两三天。对了,对了。在此之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您夫人在新桥坐公共汽车去须田町的途中,该公共汽车与电车相撞……”
“喂,喂,请稍等一下!我刚才就对您的侦探手段表示过敬佩了,您又何必说起来没完了呢?再说了,您费尽心机调查这些情况,又有什么必要呢?”
“哦,倒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只是我这个人‘侦探癖’太重,动不动就想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情况也调查得一清二楚,好吓人一跳。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可就是怎么也改不了。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还请您少安毋躁,再耐心地听一下吧。呃,话说当时车窗被撞碎了,玻璃碎片扎进了您夫人的额头,令她身负重伤。”
“是有这么回事。可是,笔子是万事都满不在乎的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惊吓。再说,您所谓的‘重伤’,其实也就是擦破了点皮而已。”
“话虽如此,就这个撞车事件而言,我觉得您多少是应该负点责任的。”
“我?为什么?”
“您还问‘为什么’,不就因为是您吩咐您夫人不要坐电车,要坐公共汽车去,您夫人才坐的公共汽车吗?”
“我是这么说过——或许说过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了。好吧,好吧,就算我说过的好了。可其中是有这么个缘故的。当时,笔子已经得了两次流行性感冒了,并且报纸上也有乘坐拥挤的电车容易得感冒的说法,所以我觉得比起电车来,坐公共汽车去更安全些。这才吩咐她不要坐电车,一定要坐公共汽车去的。我根本没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车会跟电车相撞呀。我又有什么责任呢?再说笔子她也没这么想啊。其实,她还感谢我的建议呢。”
“当然了,笔子经常对您的关怀表示感谢,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在感谢您呢。可是,仅就这起公共汽车与电车相撞的事件而言,我依然觉得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您已经说了,这是为了防止您夫人得病。这个说法自然也没错。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您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呢?”
“好吧。既然您不明白,那我就来解释一下吧。您刚才说‘根本没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车会跟电车相撞’。但是,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车,可不仅限于那一天啊。当时,您夫人刚生完大病,仍需要接受医生的诊疗,每隔一天就必须从位于芝口的家到位于万世桥的医院去一趟。并且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就诊方式要持续一个月。而这一段时间内,您夫人乘坐的都是公共汽车,撞车事件就是在此期间发生的。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那就是,当时公共汽车还刚刚开始运行,经常发生撞车事故。只要是多少有点神经质的人,都会担心乘坐公共汽车会不会遇到撞车事故。顺便提一下,您就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因此,您每每吩咐您所最爱的夫人去乘坐风险如此之大的公共汽车,就显得太马虎,太反常了。因为,每隔一天去一趟医院,算上回程的话,就相当于会让您夫人在一个月内去冒三十次险啊。”
“啊哈哈哈,您会斤斤计较于这样的细枝末节,说明您的神经质也并不比我轻多少啊。经您这么一说,当时的情形我倒也逐渐回忆起来了。其实在当时,我也并没怎么在意。我是这么考虑的,就是公共汽车撞车的危险与在电车上受传染的危险,哪一个的概率更大一些。即便概率差不多大,那么,哪一个对生命的威胁更大呢?我考虑的结果还是乘坐公共汽车比较安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就拿您刚才所说的每月往返共三十次来说吧,如果乘坐电车的话,那么那三十辆电车里是肯定有流感病菌的。因为当时正是流感的高发期,如此考虑是顺理成章的。既然有病菌,那么在那里受感染就不是什么偶然之事了。而另一方面呢,公共汽车的交通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灾祸。当然,公共汽车是存在撞车的可能性,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祸因。其次,我还可以说,笔子已经得过两次流感了,说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更容易受感染。因此,如果她乘坐电车的话,在众多乘客之中,她肯定是最可能受感染的一个。而对于公共汽车的乘客来说,大家所冒的风险是一样的。不仅如此,我还考虑过风险的程度。如果笔子第三次患上流感,势必会导致肺炎,那么这次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我听说,患过一次肺炎的人,是很容易再次患上的,更何况她病后身体还没充分恢复,正是十分虚弱的时候,所以我的担心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而公共汽车发生撞车的情况呢,即便是发生了撞车,也并非一定会送命。最不走运的情况也仅仅是受重伤而已,而受重伤也不见得肯定会要了性命。所以说,我的考虑还是毫无问题的。您看看,事实上笔子往返三十次,不是也仅仅遇上一次撞车,而受的也仅仅是擦破点皮这样的轻伤吗?”
“哦,原来如此。如果仅仅听您所说的这些话,倒也是合情合理,似乎天衣无缝,找不到一点纰漏。可是,在您刚才没讲到的部分,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事实。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据您刚才的分析,在公共汽车与电车的安全性比较方面,似乎公共汽车的危险性更小一些,即便有危险,其程度也比电车轻些,并且这种危险是所有乘客公平承担的。可是,我认为,至少以您夫人的情况,即便乘坐公共汽车,其承受风险的情况也是与乘坐电车一样,绝不会与其他乘客平等地承担风险。也就是说,一旦公共汽车发生交通事故,您夫人处在率先受伤,且受伤最重的致命境地。这一点,您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不明白。”
“哈哈哈,您不明白?这就有点奇怪了。您当时是这么跟笔子说的吧:坐公共汽车时,你一定要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乘坐方法——”
“是的。这所谓‘安全’的意思是——”
“慢来,慢来。您所谓的‘安全’,想必是这么个意思吧:即便是在公共汽车里,也多少有些流感病菌。为了不吸入这些病菌,就应该尽量处在上风处。对吧?那就是说,即便公共汽车上不如电车那么拥挤,也并非绝对没有感染流感的危险。您刚才就是忘了这一事实,是不是?然后,您还想再增加一条理由。那就是公共汽车靠前的位子震动比较小,而您夫人病后体虚,当然是受震动越小越好。就是基于这两条理由,您才建议您夫人坐公共汽车要坐到前面去的。嗯,说‘建议’或许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严厉地吩咐’才对吧。您夫人是个老实人,她觉得绝不能辜负了您的一片好心,一定要遵照您的吩咐。于是,您的吩咐就得到了切切实实的执行。”
“……”
“是这样的吧。首先,您一开始并没有将乘坐公共汽车也有感染流感的风险考虑在内。尽管没考虑在内,却还是以此为借口要您夫人坐在公共汽车的前面。这里就有一个矛盾了。还有一个矛盾是,从一开始就被考虑在内的撞车风险,在此时却被您抛诸脑后了。考虑到撞车的情况,那么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前面自然危险性也是最大的了。可以说,就撞车的情况来说,坐在最前面的人,是独担其风险的。您看看,事实上当时受伤的乘客,不就只有您夫人这么一个吗?那是一起极其轻微的碰撞,其他乘客全都安然无恙,只有您夫人受到了皮外伤。如果撞车再严重一点的话,那就是其他乘客受皮外伤,您夫人受重伤。要是更严重些,肯定是其他乘客受重伤,您夫人一命呜呼了。撞车这种事情,自不待言,是极其偶然的事件。可是,这种偶然一旦发生,您夫人受伤就是必然的了。”
这时,他们二人已经走过了京桥,但无论是“绅士”还是汤河,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眼下走在什么地方了。一个津津有味地说个不停,一个则一声不吭地侧耳静听着,两人只管笔直地往前走。
“所以说您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不仅将您夫人置于某种偶然的危险之中,更是将您夫人推入了偶然范围之内的必然危险之中。这与单纯的偶然之危险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这样的话,乘坐公共汽车是否真的比乘坐电车安全,就不得而知了。首先,当时您夫人正处在第二次流感刚痊愈的时期。因此,认为她对于该病具有免疫力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要我说的话,您夫人在当时,是绝对不会受感染的。如果要用到‘首选’这个词,应该就是安全方面的‘首选’之人。得过一次肺炎的人,更容易再次得肺炎,这完全是要看处在什么样的时期。
“您所谓的‘免疫力’之类的说法,我也并非一无所知。可是,事实上她在十月份得了一次感冒后,不是在新年里又得了一次吗?如此说来,所谓‘免疫力’云云,似乎也太靠不住了吧……
“从十月到新年,这中间已经隔了两个月了。再说,当时您夫人尚未真的痊愈,还一直在咳嗽。所以比起受别人的感染来,反倒是感染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还有,就是您刚才说到的撞车的危险,既然这撞车本身就是非常偶然的事情,那么在此范围内的必然不也是极其稀罕之事吗?偶然中的必然与单纯的必然,其含义还是大不相同的吧。更何况这种‘必然’也顶多只会造成伤害,未必一定会叫人丧命吧。
“但是,如果是‘偶然’地猛烈撞车,就可说是必然使人丧命了吧。”
“也许是可以这么说的吧。可是,搞这种逻辑游戏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哈哈哈,您说是逻辑游戏吗?我确实是喜欢这种逻辑游戏的,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失礼了。不过也不用着急,马上就会进入正题的。在进入正题之前,还是将刚才的逻辑游戏做一下小结吧。您尽管笑我搞什么逻辑游戏,可您自己似乎也十分喜欢逻辑,或许在这方面您可以做我的前辈亦未可知。我觉得您并非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估计您也已经察觉到了,要是将刚才有关‘偶然’与‘必然’的探讨,与人的某种心理相结合的话,那就会产生一个崭新的课题,逻辑也就不再是单纯的逻辑了。”
“怎么说呢?您所说的,似乎越来越艰深了。”
“一点也不艰深呀。所谓人的某种心理,指的就是犯罪心理。某人企图以某种神不知鬼不晓的间接方法将某人杀死。嗯,说‘杀死’似乎不太恰当,应该说是‘致死’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尽量使该人暴露在危险之中。在此情况下,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意图,而又能在不知不觉中引导对方,那就只能选择‘偶然的危险’了。这种‘偶然’之中,如果蕴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必然’,那就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您吩咐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车,在形式上不正好与之相符合吗?我说的是在‘形式上’,所以请您不必生气。当然了,尽管您并无如此意图,但对您来说,还是能够理解人的这种心理吧。”
“您的工作较为特殊,所以思考问题的方式也颇为奇特啊。至于‘形式上’是否符合,只能随您去判断了。但是,如果真有人想仅仅利用一个月内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车而取人性命的话,那么这人不是傻瓜就是疯子了。有谁会指望这种根本指望不上的‘偶然’呢?”
“是的,您说得不错。仅靠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车,这‘偶然’的命中率也确实太低了。可是,如果从各个方面找出各种各样的危险,并将无数的偶然叠加在其人身上——这样的话,‘偶然’的命中率自然也就会成倍地增长。也就是说,将无数的偶然性危险汇集起来形成一个焦点,并将其人引入其中。在此情况下,该人蒙受的危险,就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必然’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能举例说明一下吗?”
“可以呀。譬如说,这儿有一名男子想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应该说是想要将其置于死地吧。而他妻子的心脏,生来就比较虚弱——请注意,心脏虚弱这一事实之中,就已经包含着偶然性危险的种子了。而那男子为了增大这种危险性,就想方设法提供条件,让他妻子的心脏状况更加恶化。譬如说,那男子为了让妻子养成喝酒的习惯,就开始劝她喝酒。刚开始,只建议她在睡前喝一杯葡萄酒,但渐渐就开始层层加码,要她每次餐后都喝一杯葡萄酒,好让她习惯酒精的味道。可是,他妻子原本就不喜欢喝酒,所以并没有因此如她丈夫所愿,变成一个酒鬼。于是那丈夫便改变策略,开始建议妻子抽烟了。说什么‘作为女性是不能连这点乐趣都没有的’,买来舶来品的高级香烟让他妻子吸,这一做法倒大获成功。不到一个月,他妻子就几乎成了烟鬼,就算不让她抽,她也停不下来了。接着,听说心脏不好的人不能洗冷水澡,于是他就建议妻子洗冷水澡。他像是十分关心妻子健康似的跟她说,‘你体质差,容易感冒,所以应该每天早上都洗个冷水澡’。绝对信任自己丈夫的妻子,立刻就遵从执行了。就这样,她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断地损害着自己的心脏。然而,仅仅这样的话,那丈夫的计划尚不能圆满完成。他想到,既然妻子的心脏状况已经恶化,接下来就该给心脏加以打击了。具体而言,就是让妻子容易患上会连续发高烧的疾病——伤寒、肺炎之类。那人最先选择的是伤寒。出于该目的,他开始频繁地给妻子吃可能带有伤寒菌的东西。说什么‘美国人吃饭时都喝生水,称赞生水是最好的饮料’,于是要妻子也喝生水。还让她吃生鱼片。得知生蚝和石花菜凉粉中伤寒菌比较多后,就也让妻子去吃。当然了,要让妻子放心地吃,丈夫自己也必须吃。但是,那丈夫由于以前得过伤寒,已经有免疫力了。结果,虽然那丈夫的计划并未完全如愿,却也可以有七八分成功了。因为,他妻子虽然没患上伤寒,却患上了副伤寒,并且连续发了一星期的高烧。但是,由于副伤寒的死亡率还不到百分之十,所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妻子竟然渡过了难关。丈夫受到七八分成功的鼓励,在此之后也继续让妻子吃生东西,结果导致妻子在夏天里时常拉稀。丈夫每次都心惊胆战地观察着进展情况,可不巧的是,他妻子并未患上他所期望的伤寒。不久之后,就出现了一个那丈夫求之不得的机会。那就是从前年秋天到去年冬天的恶性大流感。于是那丈夫就想方设法让妻子患上这种感冒。结果在十月初,她果然就得了感冒——要说怎么得的感冒,其中还稍稍地费了点周折呢。她当时喉咙不好。丈夫以预防感冒为由,故意给她配制了高浓度的双氧水,让她经常漱口,结果导致她的咽喉黏膜发炎。不仅如此,恰好那时她的伯母得了感冒,那丈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妻子前去探望。终于在第五次探望回来后,发了高烧。所幸的是,这次感冒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就好了,随后就是在新年里得了更为严重的感冒并引发了肺炎……”
侦探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做了个稍显奇怪的动作——他轻轻触碰汤河的手腕两三次,看着就像是在抖落雪茄烟的烟灰似的——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人。随后,他们恰好来到了日本桥之前,侦探在村井银行前右拐,朝中央邮政局的方向走去了。当然了,汤河也只得紧随而去。
“那妻子所得的这第二次感冒,其中也是颇为蹊跷的。”侦探继续说道,“当时,妻子的娘家,有个小孩子得了急性感冒,住进了神田的S医院。于是那丈夫就十分主动地让妻子去医院陪护那孩子。他的理由是这样的:‘这次的感冒极容易传染,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去陪护。我内人前一阵子刚得过感冒,有免疫力,所以是最理想的陪护人选。’妻子也觉得很有道理,就去了医院。结果在陪护的过程中再次得了感冒。并且由感冒发展为非常严重的肺炎,出现了好多次险情。那丈夫的计划似乎这次总算要大功告成了。那丈夫在他妻子的枕边不住地赔不是,说什么都是自己不小心才让她身患重病云云。那妻子一点也不怨恨丈夫,怎么看都像她将怀着对丈夫之爱的感激之情而平静地死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还差那么一点的时候,妻子忽然痊愈了。对于那丈夫来说,真可谓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于是,那丈夫又开动了脑筋。他考虑到,不能光用生病的手段,而是在疾病之外,也要让妻子遭遇危险。因此,他首先利用了他妻子病房里的煤气炉。那时,妻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身边已经没有护士陪护,不过还须与丈夫分床,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上一星期。有一天,丈夫偶然发现了一个现象:为了预防火灾,妻子每天晚上都是关掉了煤气炉子才睡觉的。煤气炉的阀门在妻子的病房与走廊之间的门槛处。妻子有个半夜里起来上次厕所的习惯,而那时就必定会跨过门槛。妻子是穿着长长的睡衣经过门槛的,那衣摆五次中有三次会碰到煤气阀门。他心想,要是煤气阀门再活络一点,那么被衣摆碰到后,就肯定能打开了。那病房虽然是个日式房间,却十分密实,没有透风的间隙。也就是说,尽管十分‘偶然’,可这种‘偶然’之中,早就蕴含着危险因素了。那丈夫发现,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要稍稍再做一点点手脚,就能将此‘偶然’转变为‘必然’了。而所谓的‘手脚’,就是想办法将煤气阀门再弄得活络一点。于是在某一天,他趁着妻子睡午觉的时候,悄悄地往煤气阀门里注入了一点油,使其更容易打开。他的这一行为,自然做得极为隐秘,可不幸的是,还是被人看到了——他自己并不知道。看到他这一行为的,是他的一个女仆。这名女仆是他妻子结婚时从老家跟过来的,十分爱护夫人,也非常地伶俐乖巧。嗯,这方面就不去多说了——”
这时,侦探与汤河已经从中央邮政局前面走过了兜桥,走过了铠桥。不知不觉地,二人就走上水天宫前面的电车路。
“这次,那丈夫已经成功了七分,但余下的三分还是失败了。那妻子差一点因煤气中毒而死,可她在半夜里却又及时地醒了过来,还大喊大叫了起来。煤气泄漏的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最后当然归结为妻子自己不小心。紧接着,那丈夫所选择的手段就是公共汽车了。正如刚才所说过的那样,他想方设法地利用妻子上医院的机会,不放过一点危险因素。而在‘公共汽车事件’仍不成功之后,他就抓住了一个新的机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是医生。出于病后保养的考虑,医生建议他妻子异地疗养。说是最好在哪个空气好的地方住上个把月。于是那丈夫就对妻子说:‘你老是生病,与其异地疗养一两个月,还不如我们全家都搬到空气好的地方去住呢。当然也不用搬到太远的地方去,搬到大森那边就可以了。那儿离海比较近,我去公司上班也比较方便。’他妻子马上就同意了。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大森那儿的饮用水十分糟糕,不仅如此,或许也是由于水的问题吧,传染病十分猖獗——尤其是伤寒——也就是说,那家伙发现利用事故不见效,又回到了利用疾病的老路上来。在将家搬到了大森之后,他就变本加厉地给妻子喝生水,吃生东西。与此同时,也鼓励她洗冷水澡和抽烟。不仅如此,他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树木花草,挖了存水的池塘,又说厕所的位置不好,将其转了个向,让下午西边的太阳能照到那里。之所以要这么折腾,都是为了在家中滋生蚊子、苍蝇。还有,还有,一旦他的朋友中有人得了伤寒,他就声称自己有免疫力,频繁地前去探望,有时候也让妻子前去探望。或许他原本是打算打持久战,准备耐心地等待结果吧,可事实上这一番心计却早早地见效了。搬过去后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见效了。就在他某次去看望了患伤寒的朋友不久,他妻子也患上了这种病——至于他是否还运用了什么阴险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他妻子最后就如此这般地死掉了。怎么样?就形式上而言,是不是与您的情况一模一样呢?”
“嗯,仅、仅就形式上而言——”
“啊哈哈哈哈,到目前为止的话,可以说是‘仅就形式上而言’。您是爱您的前妻的,至少在‘形式上’是爱的。可是,与此同时,您还在您前妻毫不知晓的情况下,从两三年之前起,就偷偷地爱上了您现在的妻子,并且是远超于‘形式上’地爱上了。因此,综合刚才所说的事实和这一事实来看,刚才的情形对于您来说,就不是什么‘仅就形式上而言’了。”
这时,他们两人已经从水天宫电车路往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弄堂的左侧有一座像是事务所模样的房子,挂着一块字写得很大的“私家侦探”的招牌。上下两层,镶嵌着玻璃门窗的二楼以及一楼全都灯火通明。来到那座房子前之后,侦探“啊哈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不行啊,瞒不住了。从刚才起,您就一直在瑟瑟发抖。您前妻的父亲,今天晚上就会在我家里等着了。喂,您也不用这么害怕,进来吧。”
说着,侦探突然拽住汤河的手腕,用肩膀推开了大门,将他拖进屋去。明晃晃的电灯下,汤河的脸刷白刷白的。他失魂落魄地在身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