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河镇距离城区较远,村民还保留赶场习惯,赶场不仅仅是商品交换,还是重要的社交场合。很多小摊小贩在凌晨四五点钟就来到场镇抢占地盘,卖衣服、皮鞋、日用品的一般要搭起棚子和简易货柜。天亮后,四面八方的村民就会从家里出发,会集到场镇。
杜强戴旅游帽,坐在湖州车牌的货车货厢里。公路不平,货厢颠簸得厉害。由于有一包衣服,倒也不怕被磕着。老刁在上一次赶场时和杜强到过此地,熟悉地形,进入唐河场后,在距离唐河分理处不远的地方占了位置。这个位置不是场镇核心位置,不是商家必争之地,没有固定摊位,谁先来谁先占。
老刁和满脸大胡子的杜强一起动手,趁夜扎起摊位,货车则摆在摊位后面。摊位搭好,杜强用江州话道:“老刁,这个场你来卖。昨天感冒了,我在货厢睡一觉。”
老刁咬着香烟,道:“老板,唐河场生意不错,忙起就歇不下来,涨点工钱。”
杜强道:“涨个锤子,你要涨好多?”
老刁道:“两百。”
“多卖点力气,我是薄利多销,卖得多,才有钱给你涨工资。”杜强又扔了一支烟给老刁,道,“我要睡觉,不要开货厢。你要是开货厢,打扰了我睡觉,一分钱不给你。”
唐河镇与湖州附近的杨县是田接田、土靠土,赶场天出现湖州牌照的车很正常。小摊贩们抢占了有利位置,啃着冷馒头,等待天亮。
杜强从里面锁上货厢,从货厢和车头之间的车窗朝外张望。他选的位置很好,正好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唐河分理处。上一次赶场,他观察到秦涛下班以后会沿分理处门面走向旁边的楼洞,然后上楼。这个过程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经过反复琢磨,他制订了弄死秦涛的可行方案。
天亮之后,侯大利和樊勇到场镇走了一圈,查看情况。平时,工作组不会派人到场镇巡视。赶场天,人来人往,杜强极有可能混在里面。工作组就两人一组,隔一段时间巡视一次。
樊勇道:“组座,等会儿我和旺财到山上遛一圈。”
侯大利道:“上次上山,将旺财累瘫了。它年龄太大,不适合剧烈运动。”
樊勇道:“那一次是搜山,有工作任务。李兽医只有赶场天才过来,我准备给旺财拿点药。旺财不吃东西,老是拉肚子,拖下去会出问题。”
侯大利观察着越来越多的人群,道:“等到散场,你再去拿药。”
旺财是刑警老楼的退役警犬,平时和大李一样,住在刑警老楼。如今专案组大部来到秦阳,王华又另有任务,樊勇舍不得将旺财交给其他人管理,便将旺财带了过来。平时,旺财被关到楼上,只有到夜里,才由樊勇带出来遛一遛。樊勇第一次带旺财上山,主要是遛狗,顺便查一查杜强是否藏在山里。在山上走了一圈,人没事,旺财累得吐舌头。从此以后,樊勇只是在深夜带着旺财在分理处外面玩一小会儿。
侯大利和樊勇在场镇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回到分理处,继续严阵以待。
杜强用望远镜能看清楚那个年轻侦查员脸上的痘痘,暗道:“这帮蠢货,自以为聪明,那就让你们尝一尝厉害。”他从小生活在场镇,对场镇环境极为熟悉,得知秦涛来到唐河分理处,很快就想到了用货车进入场镇的应对之策。
上午十一点,赶场的人陆续散去,餐馆和茶馆都坐满了喝茶聊天的村民。杜强打开货厢,把老刁叫到身边,道:“把这个袋子扔到分理处门口的那堆建筑垃圾上。”
老刁道:“这是啥子?”
杜强道:“我看不惯分理处的人,弄点东西恶心他们。把袋子扔到建筑垃圾上,中午我请你吃豆花饭,加一份烧白。”
老刁是见钱眼开的浑人,听说中午有豆花饭和烧白,便屁颠颠地走到分理处门面和楼梯中间,将蛇皮口袋丢到建筑垃圾上。
赶场天,场镇到处乱七八糟,垃圾很多,要到下午两点左右,居委会聘请的清洁工才会出来打扫卫生。商贩老刁将蛇皮口袋扔到建筑垃圾上,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今天在分理处里担任保安的是秦阳刑警支队侦查员老蒋,趁着无人来办事的间隙,与柜台里的江州同事开起玩笑。
山坡上,秦力坐在大树下,举望远镜观察分理处。他从早上起来便头脑昏沉,额头滚烫。在野外坚持了这么久,人到中年的秦力身体出现了状况,发起高烧,除了身体不舒服、浑身乏力以外,还格外烦躁,总觉得有事情会发生。
十二点,分理处已经没有来办事的村民了。秦涛准时下班,走出分理处大门,和侦查员老蒋一起准备回宿舍。与此同时,樊勇带着旺财下楼,准备去找李兽医。旺财刚走出楼门洞,突然从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吼叫声,身体下伏。樊勇愣了愣,松开绳子。旺财朝着建筑垃圾冲了过去,想去咬蛇皮袋。
旺财是治安犬,常在车站寻爆。樊勇马上反应过来,大吼:“秦涛、老蒋,快跑。”
秦涛和老蒋跑了三四步,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力量将秦涛和老蒋推倒在地。旺财则失去了踪影。
听到爆炸声,除了看监控的侦查员以外,朱林、侯大利等侦查员都冲到楼下。
朱林看了看现场,道:“杜强上次是用手机引爆,这次肯定也是,他人就在附近,两人一组,搜查。”他又用对讲机对看监控的侦查员道:“看监控,有谁接近了分理处。”
樊勇顾不得等其他组员前来会合,提枪就往场镇冲去。他心疼旺财,脾气大暴,来到老刁的摊点前,命令道:“把货车车厢打开。”
老刁想起老板承诺的两百块钞票,迟疑道:“老板在车上睡觉,弄醒了我要遭骂。”
樊勇道:“少啰唆,打开。”
老刁只得敲车门。车内传来骂声:“他妈的,老子睡觉,叫你别敲。”
在杜强原计划中,引爆炸弹后,警方应该会出现短暂的混乱,他正好趁机离开货车,进入山中;只要能够进入山坡,凭着从小在山中打猎的经验,他就能轻而易举地甩掉警察。他没有料到警察没有混乱,直接就扑了过来,没有给自己留出进山的时间。
樊勇上前用力敲车门,道:“开门。”
车门猛然打开,一个麻袋扔了出来,随后一声枪响。樊勇侧脸中了一枪,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如果樊勇没有下意识躲避麻袋,这一枪就正中面部,射穿后脑。他躲了一下,子弹从左边脸颊进入,从右边脸颊穿出,牙齿飞出好几颗。
杜强在东南亚时经常参加帮派枪战,实战经验异常丰富,打倒敲门警察之后,拔腿就朝山上跑去;到达山脚时,借着树木掩护,转身往后射了两枪。追击的警察被压制,躲到树后,开枪还击。
杜强动作迅速,弯腰冲进山林,子弹从他头顶飞过,打得树叶哗哗作响。
山腰观察点,秦力兴奋地取出手枪,矮身,紧盯着往山上跑的杜强。杜强所跑方向恰好在设定的伏击范围内,秦力如狼一般朝右侧运动,很快就要到达狙击杜强的最佳位置。
杜强奔跑迅速,眼看着就要跑到坡顶。
秦力从树林中冲了出来,原本准备抵近杜强射击,谁知高烧之后体力不支,从树林中冲出来之时,双腿承受不住冲力,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如果不是高烧之后体力不足,秦力突然冲出,必然会占据绝对主动。他迅速调整身体,正准备举枪射击,杜强已经抢先开枪。
狭路相逢勇者胜,秦力毫不退缩,迎着子弹扣动了扳机。打到第三枪,秦力的仿制手枪卡壳了,将手枪朝杜强砸去,从上往下,朝杜强扑了过去。
杜强朝扑过来的秦力又打了一枪。一番枪战,枪中子弹打完,他来不及换弹匣,和秦力扭打在一起,在草丛中翻滚。
杜强养精蓄锐,体力明显占优,将中了枪的秦力压在地上,双手卡住其脖子。他正准备取腰刀,结果秦力性命,谁知取刀之时,他的右手手腕被手铐铐住,手铐的另一端则铐在秦力的右手手腕上。秦力拼命拉动手铐,不让杜强取刀,与此同时,拼尽残余的力气,左手取出单刃刀,对准杜强腰部插去。
杜强甚是强悍,腰部中刀的同时左手挥拳,以泰山压顶之势,重击秦力太阳穴。秦力太阳穴挨了两拳后,脑子嗡嗡响成一片,天空五颜六色,异常绚烂。昏迷之时,他左手仍然握在刀柄上,刀刃还插在杜强腰上。
打昏秦力,杜强这才能抽出自己携带的单刃刀,准备切断秦力手腕。
侯大利体力最好,跑在最前面。他冲到杜强和秦力搏斗处,恰好看到杜强抽出腰刀,便紧跑两步,一脚踹在杜强脸上。这一脚力量极大,杜强翻倒在地,鼻梁当场断掉,鲜血喷涌。
其他侦查员赶到山腰时,杜强一只手被侯大利扭断,另一只手被手铐铐住,已经无力反抗,满脸鲜血,如死鱼一样在地上喘气。秦力腹部和胸部各中一枪,重伤,昏迷。
此役,警察两人受伤。樊勇脸部中枪,子弹打穿脸颊,打掉了好几颗牙齿,所幸没有伤到其他部位;秦阳刑警老蒋小腿被炸断。秦涛摔倒在地,多处擦伤。旺财距离炸弹最近,英勇牺牲。
秦力被抬下山后,在卫生院进行简单处理。在等待救护车时,他醒了过来,喃喃地道:“涛涛,涛涛。”
朱林知其生死难料,将秦涛叫了过来。秦涛跪在哥哥床前,哭道:“哥,你不要吓我啊,你不要吓我啊!”
秦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放在弟弟脑袋上,道:“记住哥说过的话,好好过日子。”
他又对朱林道:“我在金山别墅对面四楼有套房,里面有些单据,你们去找一找。支队长,我不是好警察,做了很多坏事。”他猛然提高声音,又道:“当警察是我这辈子最光荣的事,下辈子,我还要当警察,要做一个干净的警察。”
朱林见秦力出气多吸气少,知其情况不妙,道:“黄卫是不是你叫人杀的?唐山林是不是你杀的?”
秦力说最后几句话时,神采飞扬,仿佛回到了刚刚入警的那一段时间。他没有回答朱林的问题,面带微笑,轻声说了一句“下辈子我要当好警察”之后,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声,逐渐没有了呼吸。他一双眼睛没有闭上,直直瞪着天空。秦涛用手拂了两下,也没有能够让他哥哥闭上眼睛。
“哥,你不能走,走了我怎么办?”秦涛如今做到了秦阳银行中层,办事能力很不错。但是,哥哥一直是他的主心骨,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哥哥死在自己面前,秦涛觉得整个世界完全垮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杜强肩膀中了一枪,子弹擦着肌肉过去,没有伤着骨头,腰部受了刀伤,疼得直吸凉气。他被铐在警车上,听到外面传来的哭声,狂笑道:“秦力,我杀了吴开军和黄大磊以后,其实已经打算放过秦涛,你如果不在街心花园袭击我,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你是好哥哥,为了帮助弟弟机关算尽,这就是命,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他又骂道:“×他妈哟,秦力上来就给我戴铐,看来自己也不想活了,要拼个两败俱伤。”
得知成功抓捕杜强的消息以后,江州刑侦支队立刻调集精兵强将,制订审讯方案,等到朱林、侯大利等人回到江州,再次开会,补充了审讯方案。
审讯前,杜强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在粤省找到自己亲生父母的警官来审讯,否则不讲。
一个小时后,老朴从省厅来到江州,和侯大利一起走进审讯室。
经过核实,杜强确认这两个正是找到自己亲生父母的警官之后,道:“你们问吧,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侯大利放弃事先拟定的预审提纲,必经程序说完,直奔主题,道:“丁丽是不是你杀的?”
杜强道:“是我杀的。”
……
“那是1994年10月,具体日期记不住了。黄大磊是大哥,吴开军是二哥,我排行老三,老四是秦涛。我们喝了血酒的,当时我认为喝了血酒就比亲兄弟还要亲,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当。那时幼稚,十分相信这一套。黄大磊是老大,我们都听他的。胜利煤矿要拍卖,黄大磊听说丁晨光找了老板围标,就出了个主意,绑了丁晨光女儿,让丁晨光退出竞争。主意是黄大磊出的,信息也是他找的,包括丁丽住在哪里,都是黄大磊提供的。那一天秦涛被秦力叫走,没有参加。我绑人,吴开军开车,黄大磊在旁边照应。计划是我绑了丁丽以后,打电话给吴开军,他们就开车到后院,弄走丁丽。谁知我绑了丁丽以后,面包车却在中途熄了火,吴开军就找修车店修车。我在等待他们开车的时候,发现丁丽长得漂亮,动了色心,用刀威胁丁丽脱了衣服。如果面包车不熄火,我也没有时间起色心。这他妈的就是命。”
……
“丁丽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我最初只是想玩一玩。当时我也没有太多性经验,还没弄进去,就在外面全射了,射到她腿上和肚皮上。”
“那后来为什么杀人?”
“我早泄了,本来就很尴尬,她躺在床上还敢嘲笑我,说我就这点本事还强奸。我很生气,觉得没有面子,就拿刀砍了她的脖子,还捅了几刀。捅了她以后,我还是很后悔,洗澡后,把她大腿和肚子上的精液收拾了,觉得没有留下什么,这才离开。”
……
“你为什么要擦掉指纹、收拾精液,还用自行车内胎绑了鞋底?跟谁学的?”
“秦涛哥哥秦力是警察,秦涛把秦力在警院的笔记本拿给了我。我从小想当警察,后来知道当不成,还是喜欢读警院的书。秦力学习认真,笔记很详细,我超喜欢这个笔记本,天天抱着看。擦指纹、自行车内胎绑鞋底,是避免留下证据;到屋里拿钱、翻抽屉,是为了制造抢劫的假象,都是笔记本上的招数。秦力实际上是我的老师,我有时很羡慕秦涛,要是我有这样的哥哥就好了。在丁丽案里,我还是嫩了点,处理得不冷静,只顾着擦掉丁丽身上的精液,没有考虑精液有可能会留在床上。后来我分析,若是警方真能找到我,多半就是床上遗留有精液。手枪是在边境弄的,我在东南亚长期用枪,枪法不是自吹,百步穿杨是夸张,准头还是不错。我还学会了制造定时炸弹,炸弹不要想得太神奇,很多材料都能做。”
……
“你化名张林林,与马青秀同居。我到你房间搜集了短头发,为什么不是你的?”
“我心中有鬼,怕被人搜集DNA,故意拿没有案底的同事的头发,扔到枕头和卫生间。当时只是预防手段,没想到还真有人来搜集我的头发。我还有一处住房,装着入室抢来的钱,准备以后金盆洗手再用。”
……
“我为什么复仇,原因很简单,是他们三人先杀我。1995年元旦后,我们四人到东南亚玩。这是黄大磊的主意,说是找了钱,要到国外操外国女人,为国争光。到了东南亚,疯玩几天,我们进了一个风景区,黄大磊和吴开军突然袭击了我,用榔头敲碎了我的头,他们各敲了一下,然后又让秦涛捅了我一刀。秦涛当时被吓住了,有点不愿意,最后还是捅了。他们开石场发了大财,只有我手头有三条人命,一个是丁晨光的女儿,还有两起是弄的外地人。为了不被我连累,黄大磊就下了狠手。为了让秦涛死心跟他们,不反水,不仅让秦涛捅我,还让秦涛将我扔到山洞里。我挨刀后一直在装死,秦涛拖我到山洞前时,我睁开眼,哀求他放三哥一马。秦涛年龄最小,心软,就把我丢在草丛里。我捡了一条命,一无所有,身受重伤,逃到山下后,被张林林那家人救了。他们是在当地打工的中国人,见我是华人,便救了我。后来,张林林被地方帮派杀了,我为了给他报仇,捅了当地黑社会,进了东南亚那边的监狱,关了整整七年。在监狱里,我认识了当地黑社会老大,出来后就给他们当打手。我在监狱最初的日子过得很难,牙齿都被打掉了,脸形全变了。赚钱后,整了容,然后用张林林的身份回国,整容后,我和张林林还真有点相似。你带句话给我的亲生爸妈,我在东南亚有两个娃儿,他们愿意,可以将两个娃儿接回国。我有罪,两个娃儿没有罪,希望我的亲生父母能好好教育我的娃儿,让他们好好学习,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千万千万不要走上犯罪道路。”
……
“黄大磊本身没有钱,我们一起抢了很多家,这才弄到钱开石场。他阴险得很,打架都躲在后面,让我和吴开军冲到最前面。秦涛胆子小,只敢在后面喊叫。我杀了丁丽,黄大磊非常生气,退出了投标。我估计就是在那次,他起了杀心。他发了大财,怕我当时和疯狗一样的状态,把他们拖下水。我当时确实和吃错药一样,成天亢奋得很,一言不合就动刀。”
……
“阳光小区有一起入室抢劫案,你知道吗?”
“是我做的,抢了三万块钱。我没有强奸,那女人脱了衣服,身体肯定有反应,但我突然间想起丁丽那件事,就没有了兴趣。在江州我一共抢了四家,有三家应该没有报警。”
……
“我在街心花园遭秦力打了一枪。我炸死黄大磊以后,原本准备放过秦涛,至少杀他的心不是太强,可杀,可不杀,毕竟他在关键时刻放了我一马,还替我求过情。秦力打了我一枪,让我很愤怒。我们是喝血酒的兄弟,秦涛不仅不帮我,还捅了我一刀。若是他能提前给我说,我们二对二,根本不怕黄大磊和吴开军。我准备杀掉他,然后出国,彻底脱离犯罪团伙,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
“吴开军和黄大磊都是我杀的。”
……
“第一次在黄大磊别墅开枪时,打伞的目的是遮住监控。我在别墅做过工,熟悉情况,能避开监控。最后一个监控避不开,就打了伞。”
……
“你认识唐山林吗?”
“我知道唐山林,隆兴的总经理,但是他不认识我。”
“唐山林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杀了这么多人,反正都要吃枪子,何必否认这一件?我打伞的招数是从秦力笔记本上学到的。他的笔记本记得非常详细,分析了很多犯罪手法,这些手法都被我拿来用了,好用又简单。我年轻时脾气特别暴躁,一言不合就动刀,都是被杜家德带出来的。后来在东南亚吃了太多苦头,性子被磨平了,年轻时的疯劲也少了,不随便打打杀杀。但动了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
刘战刚、宫建民、洪金明、陈阳、朱林等人都在监控室旁听,随着审讯深入,笼罩在案件上的迷雾才一层又一层被拨开。
这边审讯还在继续,另一组侦查员已经搜查了秦力在金山别墅小区对面的房间,在房间里找到了高平顺在医院的检查单。作案前,高平顺已经得了白血病,他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治疗女儿的钱。在这个小区还找到了另一部车,车牌为套牌。此车曾经在唐山林小区附近多次出现,后来就失去了踪影,车内有秦力的指纹。
高平顺被击毙,秦力死亡,黄卫案的指使者是谁仍然是未解之谜,唐山林案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成了悬案,黄卫的日记本是否被盗、凶手与唐山林的关系等诸多细节再无法查证。
大家都明白指使者和凶手很大概率是秦力,但是这个结论没有证据支持,无法写在结案报告中。
林海军感叹:“难怪几个案子有这么多相似点,原来杜强和秦力是‘师徒’,思路和手法出奇地一致。可惜秦力死了,这个案件不圆满。”
宫建民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见过更多遗憾之事,道:“人生不如意、有遗憾是常事,办案也是如此。办案越多,遗憾也就越多。”
两个小时后,审讯即将结束,王卫军、陈跃华和王海洋被带到了监控室,通过监控屏幕看亲人。
虽然杜强是凶悍的杀人犯,罪行累累,但是江州刑警支队的侦查员普遍同情丢失儿子的这一家人。支队领导同意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让这家人看一眼在外尝尽人间疾苦又做了太多恶事的大儿子。
陈跃华贪婪地看着屏幕里的儿子,道:“海涛跟我说了,他做过整容,所以相貌有所改变。他记得自己额头有一颗痣,是Z字形。”
王海洋站在母亲身后,随时准备保护身体原本不佳的母亲。
王卫军虽然更为理智,想到等着大儿子的将是一颗冰冷的子弹,依旧悲从中来,几乎无法抑制。
政委洪金明道:“王教授、陈医生,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支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杜家德和杨丽芬也肯定会受到法律制裁。另外,王海涛在东南亚有两个子女。审讯会继续,还有些程序要走,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王海涛子女的名字告诉你们。”
这又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消息。陈跃华哀求道:“洪政委,一定要告诉我们孙子的名字和地址,我们一定会将他们培养成人,好好教育他们,不走邪路。”
王卫军看到大儿子在审讯室的时候,心中有万念俱灰之感,此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有了努力生活下去的强大理由。
陈跃华哀求了几句,眼前突然闪现无数金星,倏然倒下。守在其身后的小儿子王海洋及时抱住了母亲,喊道:“妈,你要坚强啊,我们还要到东南亚接你的孙子呢。”
监控室内,宫建民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指挥中心打来电话:“胜利桥上的水沟边发现了一具尸体,请立刻安排人员前往。”
宫建民走到窗边,打通滕鹏飞电话:“滕鹏飞,事情来了,胜利桥边发现一具尸体,赶紧过去。”
秦力死了,杜强被捉,重案大队长陈阳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宫建民就将新发命案交给刚从省厅办专案回来的重案大队副大队长、一组组长滕鹏飞。阴沉着脸的滕鹏飞接到电话,来到一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哥儿几个,跟我走,案子来了。”
三辆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警灯,风驰电掣,七八分钟就来到胜利桥。胜利桥上站了一些伸长脖子的围观者。派出所民警已经来到现场,拉上了三道警戒线。
副所长钱刚见到雄赳赳的滕鹏飞,道:“哟,滕麻子回来了?好久没见你了。”滕鹏飞进入现场后就将负面情绪彻底丢掉,道:“才回来几天,改天喝个酒。”钱刚道:“你接了案子,肯定会忙得昏天黑地,哪有时间喝酒?破案之后,接风酒和庆功酒一起喝。”
勘查人员小林、小杨,法医老李下车,提着箱子,弯腰进入最里面的第一道警戒线。
滕鹏飞见到李法医,微微点头,想起牺牲的田甜表情不由得有些僵硬。他进入第二道警戒线后,停下脚步,恢复了正常表情,道:“谁发现的?”
钱刚道:“环卫工人到桥边小便的时候发现的。受害者是隆兴夜总会老板吴开军的儿子吴煜,纨绔子弟。吴开军刚被枪杀,儿子又被人捅刀子,真是墙倒众人推。”
滕鹏飞望着现场不说话。
半小时后,李法医从核心现场走出来,道:“麻子可以过去了。”
滕鹏飞开始戴手套,道:“死了多长时间?”
李法医道:“尸斑明显,指压不全褪色;尸僵也明显了,角膜轻度浑浊,死了有七八个小时了,右手有抵抗伤,目测胸部和腹部都有创伤,是比较锋利的单刃刀,准确情况得解剖后才清楚。”
滕鹏飞“啧啧”两声,道:“死者很壮实,右手抵抗伤,说明有正面交锋。李超人,等会儿认真查一查指甲,还得看一看是不是同一把凶器形成的伤口。”
李法医素来严肃,不苟言笑,长期与尸体打交道,神情中总带了些阴气,除了滕鹏飞以外,无人会当面称呼“李超人”这个绰号。他瞪了滕鹏飞一眼,道:“这些都是必查项目,还需要你来讲?工作时间,滕大队严肃一点,不要轻易叫同志的绰号。”
“我们一起到支队,当年在一个寝室,如今四脚蛇戴眼镜——充起了正神。”
滕鹏飞嘲讽几句,又回头问侦查员:“谁熟悉吴开军案?”
侦查员杜峰道:“吴开军案是二组在办。我们一组敲边鼓,参加大行动,对具体案情不熟悉。但是,一组有人熟悉吴开军案,比二组的人还要熟悉。”
滕鹏飞皱眉道:“谁啊?叫过来。愣着做什么?”
“侯大利算是我们一组的人,不过一直没有在一组办案。他是105专案组副组长,熟悉吴开军案。他现在不能过来,还在审讯杜强。”
滕鹏飞知道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想起田甜冷眉冷脸的俏模样,暗自叹息一声,大步朝核心现场走去。
死者平躺在公路排水沟里。前年发洪水,胜利桥下成为积水区,一辆小车在此地被淹没,驾驶员死亡。消息传开,舆论哗然,公众对江州地下管网进行了无情批判。洪水退去后,市政部门重修了胜利桥附近的排水系统,公路两边的排水沟变得又深又宽。行人和过往车辆在公路上无法看见水沟里的情况,发现尸体的是负责这一段卫生的环卫工人。
吴煜酷似其父,五官英俊,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他躺在水沟里,双眼已无生气,空空洞洞,望着灰暗的天空。
李法医蹲在吴煜身边,正在用放大镜观察脖子处的痕迹。
滕鹏飞蹲在公路沿上仔细观察受害人,问道:“吴煜是个公子哥儿,身上有钱,钱包在不在?”
勘查现场的小林直起腰,道:“现场没有发现钱包、手机和手表。”
李法医没有说话,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
“吴煜皮带很值钱,至少得几万。凶手取走钱包、手机和手表,没有拿走皮带,那就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凶手是为了抢钱而杀人,不知道皮带特别值钱,没有抽走皮带;第二种,凶手不是抢钱,主要目的就是杀人,取走钱包、手机和手表是为了制造抢劫的假象,慌张之中却没有看见皮带,或者说是没有意识到皮带值钱。”
滕鹏飞说话时,俯低身体,瞧了瞧公路路面的痕迹,道:“胜利桥是东城和西城的通道,吴煜不会步行经过,他的车到哪里去了?杜峰到交警支队和视频大队,查一查吴煜的车。”
现场勘查完毕,尸体运到了殡仪馆。
滕鹏飞站在公路边,猛然间又想起牺牲的田甜,心情低落起来。他从省厅归来后就不断听说侯大利的名字,此刻想起这人和田甜的关系,肚子里又腾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这时,两个工人从排水沟里抬起了受害者吴煜。一个工人从水沟跨向公路时摔坐于地,吴煜上半身滑出担架,头砸在地上,空洞的双眼正好望向滕鹏飞。
看着昨夜遇害的年轻、英俊又富有的吴煜的尸体,滕鹏飞肚子里的怒火在刹那间熄灭。相对于死亡,人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他转过身,背对战友们,望着灰暗深沉的天空,为受害者吴煜,为牺牲的田甜,默默祈祷。
在滕鹏飞带队勘查现场的时候,审讯结束了。侯大利和老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回到办公室。老朴这才拿出手机,道:“哟,张小天打了三个电话,肯定与王永强案有关。”
侯大利瞬间从杜强的案子中回过神来,道:“张主任有什么消息?”
“我还没回电话。你也别心急,当侦查员的心理素质要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老朴掉了一句书袋,想起眼前年轻侦查员正在经历未婚妻牺牲的痛苦,赶紧停了下来,给张小天回电话。回电话时,他一直在“哦、哦”应答。
田甜牺牲以后,侯大利的心态发生微妙变化,很沉静地站在一旁,听老朴对话。
打完电话,老朴望着侯大利,道:“骆主任和张小天研究了王永强的审讯视频和相关材料。张小天提出一个观点,王永强有可能在杨帆案上说的是真话。她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准备抽时间到江州来一趟,搞一次审讯和测谎。很多老侦查员有习惯性思维,总认为心理评测这一套是花拳绣脚,起不了大作用。这两年,张小天通过心理测试攻破好几个大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心理评测才受到刑侦总队重视。张小天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六支队心理评测室副主任,有真本事,算是个厉害人物。”
一直以来,侯大利坚持认为是王永强杀害了杨帆。谁知,刑侦总队心理评测室的副主任却认为王永强有可能不是杀害杨帆的凶手,这让他难以接受。杨帆遇害,真凶尚未伏法,田甜又壮烈牺牲,侯大利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他走到窗边,想大吼两声,发泄心中积郁的烦闷和痛苦。只是在氛围严肃的办公室,无法吼叫出来。
远处天空出现了一大片乌云,缓慢又坚定地朝着江州的天空压了过来,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三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