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首山发生双重无头杀人案的婚舍集会后,翌日下午,秘守一族全员汇聚于一守家里厅。
这景象真是太异常了。因为提供给警方的房间里挤满了终下市警署搜查组的人,警方还在勘查现场并对媛首山进行全面搜查,而两具无头尸则已被运往大学医院,即将进行解剖,而此时此刻众人聚集在一守家的目的,竟然和接任兵堂之位的秘守家继承人有关。
(但长寿郎少爷尸骨未寒……)
被甲子婆命令在末席就坐的斧高,终究没能按捺住满脸不快。
只把自己的孙子和儿子当作一族继承人看待的富堂翁和兵堂,把抚育亲骨肉的事务全盘托付给乳母、丝毫不尽母亲职责的富贵——这几位心态有问题的人姑且放到一边,至少甲子婆会由衷地为长寿郎之死悲伤吧。斧高是这么想的,然而从昨天到现在,从她的神态中几乎看不出类似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太悲伤了?)
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认为甲子婆的臭脾气让她忌讳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没有断言那具尸体是长寿郎少爷,也是因为承认少爷已死是非常痛苦的事吧。)
昨天,斧高被高屋敷叫到暗处,当他听说了甲子婆的可疑言行时,就把一瞬间产生的朴实想法说了出来,高屋敷也大致认可了。只是亲眼目睹了甲子婆的反应、和她进行过对话的巡警,似乎感到话外还有某种隐秘的意味。他问斧高可有头绪,但斧高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那时的斧高当然不可能知道,他竟会那么快就明白了真正的理由,一个出人意料的理由。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都到齐了吧。”
居于上座中央的富堂翁,环视着众人的脸庞开口问道。
“是,秘守家的主要人物都到齐了。”
兵堂立刻应声表示了肯定。从斧高的角度看,兵堂是坐在富堂翁的左侧。
他俩并排端坐的上座的左右两侧,直到斧高所在的下座,秘守家众人分成两列安坐着。安排座次时还有过一场纷争,最后富堂翁一声令下做出了定夺。
首先,富堂翁左侧往下是兵堂的妻子富贵,接着是甲子婆,随后是富堂翁最大的妹妹三守婆婆二枝、二枝战死的儿子克棋之妻绫子、参加过婚舍集会的次女华子、三女桃子六人。身为佣人的甲子婆比三守家成员更居上位,她在一守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而相对的那一列,兵堂右侧往下是富堂的姐姐二守婆婆一枝夫人、她的儿子纮达、纮达的妻子笛子、夫妇二人的次子纮弍、参加过婚舍集会的长女竹子、以及江川兰子等六人。
到了列尾,空开二人份的座位距离,在两列之间并排坐着的是佥鸟郁子和斧高。形成了斧高与富堂翁、郁子与兵堂相对而坐的局面。
也就是说全员坐成了短边二对二、长边六对六的长方形。
“富堂先生,讨论开始前我要提一个问题,这里为什么会有外人在场?”
众人在里厅一露面就似乎心生不满的一枝夫人,用恶狠狠的语气吐出了措辞恭谨的问题。对她来说,富堂是弟弟但更是秘守家的族长,所以称呼他时通常会加上“先生”二字。
“啊,是指江川兰子小姐?是这样的,一谈之下我才知道她跟古里家的毬子关系相当亲密,所以嘛,就请她以代理人的身份参加了。”
“这样的话,就应该把嫁到古里家的三枝和毬子的双亲叫来——”
“光是叫他们就得花不少时间。况且这种聚会也没必要非请古里家的人来,这一点姐姐也很清楚吧。”
“既然是这样,还要代理人什么的——”
“特地叫个人来当代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只是,侥幸有这位江川兰子小姐在,所以请她参加我们的会谈,日后把会谈内容传达给古里家,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但是富堂先生,像这样的外人——”
“烦死了!以前就是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事,姐姐都会反对——”
“此一时彼一时——”
“不都一样!”
在富堂翁的一声断喝下,江川兰子的参加终于得到了认可。当然一枝夫人看来尚未接受,不过,或许她已经放弃了,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无济于事吧,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背过脸去,不再看弟弟。
(二守婆婆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对一枝夫人绝对谈不上好感,但此时此刻,斧高倒也赞同她的意见。
(和毬子小姐再亲密,兰子老师也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嘛。)
而且最近她和毬子的关系,应该用颇为险恶来形容。最重要的是,根本无从保证她会负责把讨论结果传达给古里家。她又没有这个义务。
(是兰子老师讨得了富堂翁的欢心……)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立刻推测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因为兵堂好色的目光,正闪烁不定地看着兰子。
(原来如此。老爷在老太爷那里吹了风!)
在这位生平初次得见的男装丽人面前,兵堂的好色心恐怕又在蠢蠢欲动吧。或许是为了留兰子在一守家,久一点是一点,所以他才把她牵扯进来。兵堂这人,完全可能做出这种勾当。
富贵瞪着丈夫的丑态,目露凶光。不、不仅仅是她,曾被铃江指认为兵堂私通对象的二守家笛子,也向曾经的情夫投射着冰冷的视线。不过,当事人兵堂却不顾妻子和老相好的注视,他看着兰子,完全没有中止之意。
然而,仔细观察之后斧高就发现,用意味深长的视线看着兰子的似乎不止兵堂一人。从先前开始,二守家的纮弍也眼神奇异地注视着她。
(但愿事情不会搞得一团糟。)
“唔——我还是退席比较好……这里就留给秘守家的诸位——”
“哪里哪里,你不用操心。秘守家族长已经允准了,所以请你继续安坐在此。”
兰子和兵堂在忐忑不安的斧高眼前进行了这番交谈,就像是为了从旁佐证他的想法似的。
“是啊是啊,这种场合有时也需要听听局外人的冷静意见嘛。”
从来不听别人意见的富堂翁,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或许他无从得知儿子为满足色欲利用了他,但出席者中有若干人和斧高一样立即洞悉了事实。但这件事无法加以证明,只会徒然惹恼富堂翁,所以谁都不吭声。虽然他们会在暗地里嘲笑……
(不祥的感觉!)
即使没有围绕江川兰子引发的纠纷,从一开始里厅的气氛就无疑是凶险的。现在又加上她的事,氛围确实变得更奇怪了。
“那么富堂先生,关于秘守家继承人——”
一枝夫人突然直指核心问题发了言。也许她已经想通了,只要无视兰子就行。
“长寿郎少爷惨遭不测,已经无法继承一守家,现在秘守三家的男子就只有族长富堂先生,一守家户主兵堂先生,二守家户主纮达和他的儿子纮弍四人了。”
一枝夫人的脸对着富堂翁,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图是把这四人——尤其是后二人的名字说给在座的每一个人听。
“当然,由于我和兵堂先生年纪相仿——”
纮达立刻接过一枝夫的话头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想过今后要当继承人。况且富堂翁精神矍铄,秘守家目前颇为安泰。只是话虽如此,总有一天需要更新换代。今后的事还得托付给年轻人。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坐在这里的犬子纮弍虽然不才,但是——”
“姐姐。”侧耳倾听的富堂翁,似乎把这些话视为一枝夫人所出,“你认为那边那个纮弍将来是当秘守家族长的料吗?”
“什么料不料的,想想继承人的问题,还有谁——”
“不,这个问题先稍微放一放——我问的是,如果纮弍做一守家户主,最终当上秘守家族长,究竟会光耀门楣呢还是会招来灾祸?这件事,可以说关系到秘守家的危急存亡啊。”
“什……”
纮弍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虽然不用旁人指摘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但在亲戚面前遭受如此露骨的贬损,还是让他怒气冲天。他似乎随时都会跳出座席去揪富堂翁。
就在这时,一枝夫人用从容不迫的语声道:
“真遗憾,这孩子确实有点靠不住啊。”
“母、母亲!你说什、什么——”
看到一枝夫人干脆利落地承认下来,纮达慌忙要插话。
“你这样成何体统。有什么好慌的?”
然而,一枝夫人面容严肃地斥责了儿子,随即表情一变,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不过,富堂先生——秘守家历来都立男子为继承人,而且规定由一守家的直系男子继任、治理全族哦。”
“是啊,姐姐。”
“但在一守家无男的情况下,担此重任的自然应该是二守家或三守家了。不过,三守家唯一的男人克棋为国捐躯,他和绫子膝下的铃子、华子和桃子又都是女孩,没有男孩。而另一边,二守家蒙老天爷眷顾,户主纮达依然健在。虽说是为了报效祖国,孙子纮弌的战死仍令人痛惜不已,幸好弟弟纮弍还在这里。不用我特意说明吧,秘守家继承人的状况,不是显而易见吗?”
“原来如此。换言之,今后一守家和二守家的立场会完全颠倒,所以要我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交出来——是这意思吗?”
针对发言讥诮的一枝夫人,富堂翁用直言不讳的方式予以回击。但是,一枝夫人也毫不服软地继续用那种口吻说道:
“不,正如纮达所说,富堂先生还精神得很嘛。必要时若能有您从旁指点,我们也就有底气啦。”
和内容相反,她的话语中显然含有逼对方退位的意思。话一出口,厅内就立刻喧哗起来。众人的想法虽然尚未成声,但好像已经交汇在一起。
然而,富堂翁本人还在故作镇定:
“甲子婆婆啊,你确定在御山的马头观音祠发现的那具无头尸就是长寿郎吗?”
“没有,老太爷。我对巡警先生说过‘我想是’,但绝对没说那确实是长寿郎少爷——”
“对啊对啊,也就是说,长寿郎有可能还活着呢。”
嘈杂的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在斧高看来,兵堂以外的所有人表情都很奇特,他们只是把视线投向富堂翁和甲子婆,似乎在问“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长寿郎少爷没死……”
不久之后,一枝夫人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念叨起来,随即又道,“那么在御山发现的无头尸究竟是谁?是哪里的人?我听说三个鸟居口由三位巡警监视。换言之,进入山中的男子只有长寿郎少爷一个人。不管怎么想那具遗体都是长寿郎少爷啊。总之甲子婆婆——”
“甲子婆婆本人不是说了吗,她还不能断定无头尸是长寿郎。”
“是啊,所以我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遗体究竟是谁?”
“这种事我哪知道!查明无头尸的身分是警察的工作。因为警察问是不是长寿郎,所以甲子婆回答说”我想是“。因为警察追问是不是绝对没错,她就答说没那个自信。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富堂翁的怒喝仅限于最初几句话,他的语气里渐渐透出了令人厌恶的嗤笑声。
(是这样啊,甲子婆对身分确认一事模棱两可,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这场关于继承人的骚动。只要长寿郎少爷有万分之一的幸存可能,那么秘守家的继承问题就会被搁置起来,直到弄清他的生死为止。)
虽然这是一般人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动机,但长寿郎疑似遇害的次日,全族人就这样汇聚一堂商讨继承的候补人选。看到如此现实,也许他就勉强能理解甲子婆的良苦用心了。
“扼要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愧是一枝夫人,看来已经迅速洞悉了一切,她以紧追不舍的态势问道,“在证实遗体是长寿郎少爷之前,不提继承人一事是吗?完全不谈搁置一边是吗?您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吧,姐姐,但这也没办法,不是吗?”
“富堂先生,使出这种缓兵之计来,你不觉得丢脸吗?”
一枝夫人终于勃然大怒。
“想想御山昨天的状况,任何人都认为那遗体八九不离十准是长寿郎少爷没错,这种想法很正常吧。而且甲子婆婆,就算是没有头你也不可能认不出长寿郎少爷,不是么?嗯,你是顾虑着富堂先生和一守家,才会说这样的话吧……只是啊,这么一来,不管过多久也抓不到杀害长寿郎少爷的可恨凶手啦。”
“那是警察的工作。我们只管祈求长寿郎平安无事——”
“还在装傻!”
“那么,姐姐的意思是长寿郎还是死了比较好?啊啊,原来如此,对二守家来说这才是正中下怀啊。”
“你到底在说什、什、什么……说什么不好非说这种话,真是的!哎……你听着,我可不会让你偷换话题。明明可以确定那具遗体是长寿郎少爷,却故意不做,让秘守家继承人问题拖延不决的就是你们啊。”
“这也太冤枉人了,唔,算啦。在确认长寿郎死亡之前无法进行讨论,这一点不言而喻吧。”
富堂翁和二守婆婆互相怒目而视,里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不过只是没有声响,令人震颤的紧张空气就连斧高也能真切地体会到。
“我说——”兰子态度谦恭地开了口。
“哦哦,什么事?你有什么可供参考的意见吗?”
富堂翁暗道一声侥幸,把视线从势同水火的姐姐身上移开,扭头面对兰子,浮现出和蔼老人似的笑容。然而,这张笑脸因为她的下一句话,立刻黯淡下来。
“我想没头的那具遗体是不是长寿郎少爷,大概后天就能知道吧。”
“什、什么?这话怎么讲?”
“其实今天早上,斧高给我参观了长寿郎少爷的房间,当时那位巡警先生来了——”
“是北守的巡警高屋敷先生。”
在旁人发问前,斧高补充了一句。
“后来,由于巡警先生想带走几件可能粘有长寿郎少爷指纹的物品,所以我就帮他斟酌了几件,也许有助于指纹采集。比如长寿郎少爷可能在读的书、以前我送给他的钢笔等常用物品。就在我拜访这里之前,还和长寿郎少爷通过信,所以这次意外地帮上了点忙——”
随着兰子的陈述,富堂翁和甲子婆的表情很快就阴沉了下来。就连兵堂看她的眼神也起了急剧的变化,从色迷迷转化成了责备她多此一言似的眼神。
“哎呀,如果警察调查那些指纹,就能搞清楚遗体是不是长寿郎少爷了吗?”
一枝夫人的脸并没有完全转向兰子,只是目光稍稍向右瞥。
“是,对照遗体和房间里的书籍与钢笔上附着的指纹,如果两者一致,那么很遗憾了,被砍下头的人就是长寿郎少爷。听说最迟后天上午就会有结果。”
“是吗?不愧是作家,还知道这些有趣的知识。”
一枝夫人满脸笑容地探身打量着坐在本列末端的江川兰子,就像从未对她的出席表示过恼怒一样。
顺带提一句,所谓的长寿郎正在读的书,是指“雄鸡社推理丛书”的《小栗虫太郎》卷和新树社出版、范达因所著的《主教杀人案》两本书。
“如果是这样——”
一枝夫人的视线从兰子身上移回到富堂翁处,得意地缓缓道:
“后天下午,就请北守的巡警先生也出席,举行今天这样的集会——可以吧,富堂先生?”
她对身为秘守家族长的弟弟采取了居高临下的口吻,态度很露骨,与其说是寻求允诺,还不如说是催促对方赶紧应承。
富堂翁露出了极为不悦的表情,但还是回了一句“唔……”。
哪是在说话,只是出了一点声而已。
即便如此,一枝夫人仍大为满意地环视着众人,说道:
“那么诸位,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后天再见吧。”
然而就在那天的集会上,竟然披露了一个对秘守家众人来说,震惊度远超双重无头杀人案的秘密。这一点斧高当然也没能预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