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非常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于是我就陪她一起走了出来。达伦还在房间里面和泰拉·迈西随意地说着一些与案情毫无关系的话,诸如珍珠港的海军生活是否艰苦,她在夏威夷大学听课有哪些感受,甚至还请她介绍一下火奴鲁鲁的特色餐馆。达伦一向对如何与委托人处好关系是很在行的,一般来说,他的主顾和他相处得都很随意,就好像是老朋友一样。
虽然泰拉并不是这个案子的直接委托人,可是她是整桩案件的核心。达伦使出浑身解数,施展他的魅力和温情,希望能凭这些感化泰拉这个“冷血女孩”。
“泰拉现在怎么样了?”奥兹“大伯”一看到我和伊莎贝尔走了出来,就急切地站起身来问我们。看起来,他刚才一直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面,在附近的草地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烟蒂。
“我觉得她现在的状态还可以。”我谨慎地回答说,“不过也很难说,因为泰拉着上去是个自控力非常强的女人。”
奥兹摇了摇头,担心地说:“这对她来说真是太难了。泰拉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这里,她很孤独。”
我试探性地问他:“难道她不能经常去探望她的丈夫和妈妈吗?我听说他们几个人都是由海军军方负责看管的,而不是被关押在火奴鲁鲁的警方拘押所里。怎么海军军方不允许泰拉去看望她的家人?”
“不,当然不是这样的。”奥兹说,“就这点还不坏,汤米和福斯特克夫人及其他那两名上士被暂时关在‘奥顿’号上。”
我皱了皱眉,不解地问:“什么,被关在海上?”
奥兹咯咯地笑了:“不是的,‘奥顿’号是一艘停泊在港口淤地中的旧军舰,是过往军工的暂时落脚点。”
“这可不行,”我又转换了话题,“泰拉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也许……”
伊莎贝尔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有我和她在一起,我想她可能会感觉好一些。”
“也许是。不过,我们最该当心的是她……别自杀。”
伊莎贝尔瞪大了那双蔚蓝的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自杀?”
我平静地回答:“是的。我曾经处理过这种情况下的案件,根据我的经验,泰拉必须有人日夜陪在她的身边。”
奥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军械库就在基地中心的小岛上,我和妻子都住在那里。我们的房间还算得上宽敞,也许泰拉可以住在那里。”
我问他:“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吗?”
奥兹笑了笑,似乎我这个问题有些可笑。“怎么会呢?我们两家人一直相处得很好。不过我恐怕不能为贝尔小姐也安排一间卧室,这样的话……
我拍了拍伊莎贝尔的手:“这件事我来解决。我想达伦先生一定可以在‘皇家夏威夷’为伊莎贝尔安排一个住处的。”
虽然伊莎贝尔仍然愁容满面,但是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她的蓝眼睛有些欣喜地眨了眨,然后轻轻地挽住了我的手臂。“可是,”她说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失望,“我真的应该时刻陪在泰拉的身边,帮助她度过……”
“你可以随时来珍珠港看望泰拉,”奥兹安慰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每天白天你都可以和你的表姐呆在一起,只不过晚上你再到别的地方休息。”
“这样的安排对泰拉很有好处,”我严肃地说着,“我会和达伦先生谈的。在我们离开之前会告诉你的。”
达伦对这个建议十分满意,泰拉也是如此。奥兹说他马上会和海军军方接洽的,据他看来,斯特林将军一定会同意这件事的。不过,在没有得到海军军方的正式许可之前,伊莎贝尔还得留在这里陪着泰拉,而且她的行李也已经运到了这里。
伊莎贝尔陪我走到了大林肯车的车门前。海军司机吃力地把达伦扶上了车。这时,伊莎贝尔轻轻地靠着我,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朵。
她小声说:“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天使呢,还是魔鬼?”
“没有人知道答案的。”我一边把她被风拂乱的秀发理到耳朵后面,一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着,“这正是我的魅力所在。”
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我问道:“现在我们去哪儿呀,刑事大律师?”
“去珍珠港,去见我们的委托人。”
“可以提一个建议吗?”我半开玩笑式地问他。
达伦看了一眼林赛,林赛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我想你可能早已经注意到了,乔治,这个男孩从来不吝于提出他的各种各样的建议。”
林赛看着达伦,又看了看我,然后随意地笑了,“我早就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这很好,我们三个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所以彼此之间应该坦诚相见。”
达伦也笑了,点了点头,“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乔治。那么,内特,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福斯特克夫人租的房子离这里不太远,我们可以先去那转一转。即使我们不能进去,在外面看一看也可以帮我们熟悉一下环境。”
大约离泰拉的家有三个街区的距离,在莫诺阿街东侧与库勒瓦鲁街的交叉路口处,我们找到了福斯特克夫人租的房子。那是一幢外表很不起眼的白色小屋,栅栏有些残缺不全,雨遮也破损得很严重了,与泰拉的那幢小房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而且,院子里杂草丛生,在整洁干净的街区里,它看上去非常“惹眼了”。
如果你想在这条街找一处发生凶杀案的宅院,那么毫无疑问一定就是这所房子了。
海军司机把车停在了街的另一面,我们几个人下了车,穿过寂静的街道,在周围转了一转。
达伦倒背着双手,仔细端详着这间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那神情就像医生研究X光片一样地专注,他站在齐踝高的草丛中,看起来就像一辆巨型的除草机。
过了一会儿,林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房子现在租出去没有,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我正好站在他的身边,听见了他的话。“看上去可是不像又租出去的样子,除非新房主是一个冒失鬼……我去找一个邻居打听一下。”
隔壁的女主人停下手中的吸尘器给我开了门。她是一位很漂亮的黑发女人,穿着蓝色的主妇装,那头漂亮的黑发用五彩的本地头巾束在脑后,看上去轻松而随意。她大概觉得我挺有魁力的,所以一边轻轻擦着唇边的汗珠一边热情地回答着我的问题。
不,那地方还空着,地产公司一直想把那间房子再租出去,因此,他们把钥匙留在她这儿了,如果我有兴趣的话……
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就微笑着走回到达伦和林赛身边。当然了,手里还多了一件小小的“战利品”。
我们三个人很快进了屋。房子不太大,除了浴室之外,还有四间房间——起居室、厨房以及两个卧室。家具也是随房出租的,但是档次比迈西家里的那些中产阶级家具要低一些。墙上没挂着镜框,桌上也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摆设。我四处打量了一眼,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唱机。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只是炉子上的煎锅里还有两个早已经硬梆梆的煎鸡蛋和餐桌旁拉出的椅子说明这里还曾经有人住过。
在主人卧室的地板上有一些红褐色的血迹证明曾经有人死在这里。在我看来,那些木质地板上奇形怪状的斑点就像是一幅幅未知的岛屿图案……
浴室里没留下任何可以充当线索的痕迹,就连曾经装过乔瑟夫·卡哈哈瓦尸体的浴缸里也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福斯特克夫人不住在这里。”当我正在研究毫无线索的浴缸时,林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进了浴室,抱着双臂站在我的身边。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眼睛告诉我的。她只不过是呆在这里,就像你暂时在旅馆开一个房间休息一下一样,所以我觉得在这里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们两个走出了浴室。达伦正站在狭小的门厅里四处看着,看见我们走进来就问我:“你找到什么了吗,孩子?”
“还没有,不过我嗅到了一些气味。”
达伦好奇地皱起了眉头,林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死亡的气昧。”我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走到了主人卧室门口,“有人在这里被谋杀了。”
“不要用‘谋杀’这个词,孩子。”
“那么,说成是被处死总可以了吧。嘿,我一定会尽心竭力地帮助我们的委托人,不过先生们,你们千万别忽视这地方的血腥气味,它能够使你的头皮感到发麻的。”
林赛点了点头,“内特是对的,这不是一间度假时住的小屋,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说得都不错。”达伦的声音听起来低沉阴郁。
在火奴鲁鲁和海军基地之间有一片七英里长的暗红色甘蔗林,在清爽季风的吹动下,茂盛的甘蔗叶沙沙地响着。
我们几个人默默不语地坐在车里,最后,还是达伦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他说:“我喜欢泰拉。她聪明、迷人,而且不装模作样。”
林赛微含讥刺地说:“她看上去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是因为她还处于惊吓状态之中。”达伦为泰拉辩解着。
林赛皱了皱眉,“是吗,在事情结束了七个月后?”
“或许这可以叫做一种隔离状态。泰拉用这个方法来应付危机,来保护自己,就好像在自己面前竖起了一堵墙一样。不过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委托人向我说谎的时候,我总是能够一眼就看穿他们的假面具。”
我不慌不忙地说道:“可是有两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达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是什么事呢,内特?”
“她告诉我们当时她昏了过去,可是却又把那噩梦一样的场面描述得那么详尽。”
达伦沉思地点了点头。
“对于一名处在昏迷状态中的女人来讲,她几乎注意到了全部的细节,只差那些家伙衣服上的干洗店标记了。”
达伦暗示道:“可能是那可怕的场面深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了?”
“也许是这样吧。”
林赛在一旁问道:“那你觉得另一个可疑之处是什么,内特?”
“这也许不值得一提,可是她说过她妈妈帮助她料理家务……”
“是这样的。”林赛证实着我的话。
“可是她又说,在她恢复以后,家里一下子就显得太拥挤了。而且那时候泰拉自己也可以料理家务了,于是她的妈妈就搬了出去。”
达伦专心地听着。
“可同时,”我继续说道,“家庭主妇泰拉又雇佣了一名全职女佣。”
林赛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下去,“如果有女佣住的地方,怎么会没有妈妈住的地方呢?”
我耸了耸肩,“是啊,我觉得泰拉母女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伊莎贝尔曾经对我说过泰拉实际上一直是自己照料自己的,她的妈妈很少呆在她的身边。我认为她们之间并不十分亲密。”
达伦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嘲讽的味道:“可是现在这名母亲为了保护女儿的声誉而面临着谋杀指控。”
“的确,这听起来有些可笑。”我点了点头。“我认为她们之间的确合不来,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是偏偏福斯特克夫人又为她的女儿卷入了风波。”
林赛在一边提醒道:“或许是为了家族名誉?”
我又耸耸肩,“或许是福斯特克夫人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她忽视了自己的女儿。为此她感到惭愧,所以就想用这样一个办法来弥补彼此间的裂隙。”
“母女之间的感情没有这么简单,”达伦一边摇着头,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诉着我,他的口气就像是家长在教育冥顽的孩子,“母亲的职责就是保护自己的孩子。在任何一个生物物种中,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后代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人类母亲的本能。”
就在我们几个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了海军基地的大门口。大门是普通的白色木门,基地四周用金属网围了起来,我猜想大概是不让女孩们把这里当作篝火场吧。司机在门卫处为我们三个登了记,又经过一番检查,我们才被准许进入基地。
作为美军在夏威夷的驻地来讲,这里似乎太简陋了,不过倒也不是任何特色都没有。在大型的混凝土船坞上标有“船坞——第十四海军分部”的字样,在左侧还有一座拥有码头、铁路和巨型吊车的运煤站。在基地的最外侧就是被司机叫做福特岛的海上飞机停泊地。
除了这几处以外,其余那些标有“罗盘修配厂”、“电子设备厂”、“引擎装配厂”的木屋看起来都十分破旧,与其说它们是海军基地,倒不如说是破败的夏季宿营地。还有那些为水兵们的机械这雨的库棚看上去也平平常常。在我的想像中,舰艇基地应该有着大排潜艇的方阵,可是触目所及之处,只有几艘小艇停泊在不稳定的木质狭长支墩上。
舰队显然没有停在这里,因为根本就看不见大型的军舰停泊在港口那里。我们惟一能看见的就是“奥顿”号,它永远地停泊在港口的淤泥里,船上是我们被看管着的委托人。
我们海军之行的第一站是基地司令部。在我看来,它不过是另一幢毫无特色的白色建筑,只不过它的外形更体面一些而已。那名年轻的海军司机仍然做我们的向导,把我们三个人领到了宽敞的接待室里。条纹状的百叶窗将射人的阳光切成忽明忽暗的横纹,许多身穿白色制服的文职人员在里面往来穿梭着。司机又一次为我们三个人在接待处登了记。就在我们刚要坐下的时候,一名秘书推开门,来到我们的身边,彬彬有礼地问道:“达伦先生?司令官正在等着您呢。”
司令官的办公室十分宽敞,浅棕色的底调充满了军人气概。在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奖状和镶框照片。在左面的墙中央,还挂有一幅巨大的太平洋地图。将军后面是一扇巨大的窗子,这光帘紧紧地关着,没有一丝阳光射进来。在将军的右侧,有一面美国的国旗。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红褐色的办公桌,大得像一只小船,上面的陈设倒是井井有条:笔、纸、私人物品,似乎它们都是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
将军本人看上去也打扮得整洁有序,在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正背着一只手站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据我看来,他差不多已近花甲之年,白色制服上的金色肩章,熠熠闪亮的铜扣和红底金边的缓带使他看起来如同五星级宾馆里的总领班那样装扮精彩。
尽管他那双灰蓝色眼睛下的眼袋使他看起来带有几分老年人的慈和,不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仍然是相当的冷峻,挺直的大格鲁人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双唇,岩石般坚硬的下颌,虽然他一看见我们走了进来,脸上就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可是那笑容仍然使我感到有些畏惧。
“达伦先生,我很难说清我是多么高兴。”将军以柔缓的南方口音说道,“福斯特克夫人接受了我的建议,邀请您来到这里为她做辩护律师。”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海军的人说这样的话了。
“斯特林将军。”达伦握着将军的手说道,“非常感激您的好客和帮助。我可以介绍一下我的随员吗?”
接下来,我和林赛与济慈·斯特林将军—一握手,彼此间寒暄了几句。随后,在斯特林将军的示意下我们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三把椅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有着皮质的靠背,很显然那是达伦的专用椅子,达伦庄重地坐在那里。
将军也走回到他的椅子那里,坐了下来。他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三个人之后,就将双臂交叉着搭在胸前,向后靠在转椅的高大靠背上。
斯特林将军首先开口:“您将得到我和我的属下的通力合作,达伦先生。也就是说,您可以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随时来这里会见您的委托人。”
达伦跷起了腿,“您对属下真是关怀备至,同时,对我来说,您能够在繁忙的公务中抽空见我也足见您对属下的关心。”
“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很愿意提醒您一下,达伦先生,除了您所承担的艰巨使命之外,这个美丽的太平洋小岛也是值得一游的。”
“我刚一下船就感受到了,这里的天气真是好极了。”
“是呀,典型的夏威夷天气总是让人感到那样舒适而又惬意,几乎使人忘记了在这天堂海岸上还生活着一些邪佞之徒……如果几位需要抽烟的话,请随意。”
说到这里,将军从桌上拿过一个刻有船锚的木质烟盒,从里面倒出了一些烟丝装在了他那支象牙质地的海泡石烟斗里。他的动作准确而娴熟,一点儿烟丝也没有洒在那张清洁有序的办公桌上。
达伦一边随意地卷着烟,一边顺着将军的话说了下去:“我想您指的是那五名袭击迈西夫人的歹徒吧。”
“他们不过是疾瘤的外在症候罢了,达伦先生。”说到这儿,将军用火柴点燃了烟斗,不慌不忙地吐出了一口烟雾,看上去就像拖船上正在冒烟的烟囱一样。然后,他又靠回了椅背,凝视着徐徐散去的烟雾,回想着说道:“在我刚来夏威夷的时候,那时候还是这个世纪初呢,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会成为这里的海军司令官。我记得,当时这个美丽的岛屿是由一名肤色微黑的夏威夷王后掌管着。可惜从那以后,那些一度强盛的波利尼西亚人逐渐被后来的东方佬给取代了。那些东方佬大多是干苦力出身的,一些最劣等的东方种族。就这样,纯朴的夏威夷文明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我深知这样偏执的种族偏见一向都是达伦的禁忌。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达伦还得依靠将军的帮助才行,那么,达伦是不是会对将军的种族偏见网开一面呢?
“是啊,这真可惜。”达伦一面点燃了自制的香烟,一面附和着将军的话。他的声音既不带有嘲讽也不显得恼怒,“大量黄皮肤的廉价劳动力涌入了白人的种植园中。”
将军对达他的后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仍然专心致志地喷烟吐雾,“这些大量涌入的外族分子已经引起了政府的极大关注。现在,这里一半以上的人口是日本人。”
“这是事实?”达伦似乎对此还有一些将信将疑。
“甚至在我们二万人的海军编制中,高加索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二十。像这样多种族混居在一起,迟早会出事的。”
“这也是很可能的,”达伦回避了将军的锋芒,“那么,将军……”
将军没有等达伦把话说完,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夏威夷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她应该避免受到内部的任何干扰,因为敌人可能由此对我们的太平洋海防蓄意挑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私下认为迈西一案也是值得我们庆幸的,因为它使国内的民众意识到了夏威夷岛上暗藏的危机。”
达伦似乎突然对斯特林将军的种族观点产生了兴趣,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您对此有何高见呢,将军?”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一直强烈反对种族混居的政策。这些年以来我始终致力争取议会通过一项新的法案,用法律来限制夏威夷当地那些有色居民的参政权。而且,在我看来,夏威夷的政权应该由海军和陆军来掌握。”
达伦轻轻地接道:“白人妇女在夏威夷的遭遇以及不断发生的暴力事件在大陆已经引发了民众的抗议狂潮。您认为这是否会促使华盛顿方面通过某些军事法案呢?”
一丝不快掠过斯特林将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语气很沉重,“我希望如此,可是局势的发展不容乐观,在迈西事件发生之前,我一直和朱迪州长保持着友好的私人关系……我们常常一起坐着朋友的游艇出海,去岛屿的各个地方,在那里进行深海捕鱼。”
难道这不好吗?
“可是,”将军的语气更加沉重了,“由于州政府的失职、腐化以及本地警方的无能,结果迈西这桩普通的案件越演越烈,到现在它成了一起令人震惊的悲剧事件。”
“将军,”我冒险提出了一个问题,“您可以谈谈您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吗?”
“是啊,”林赛在一旁补充着,“我们已经相当地熟悉案情了,不过还想听一听非当事人的看法。”
将军摇了摇头,他喷出的烟雾螺旋式地缓缓散开了,这使得他严峻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了。“很难说清这件事对整个珍珠港的海军基地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力……那伙阿拉莫纳的混血杂种蹂躏了我们的年轻女孩。泰拉·迈西是我女儿的朋友,在我看来,她是一位端庄、有魅力,有些少言寡语的温柔女士。”
达伦这次是真心地应和道:“是的,我们已经见过她了。我十分赞同您的看法,斯特林将军。”
他手里的海泡石烟斗仍然在徐徐地冒着青烟,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想想看,达伦先生,在我们的基地里和舰艇上有着数以千计的青年军官、水手和船员们,他们都知道应该如何来维护自己神圣爱人的名誉。”
噢,我在芝加哥的时候也结识过不少的水手,不过在我的印象里面,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维护什么神圣爱人的名誉呀。
“听说这件事,”他那双藏在眼袋后面的眼睛一下子睁了起来,射出两道逼人的目光。“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这一伙歹徒,然后把他们吊在树上。不过,我很快地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随之就控制住了这种冲动。我一直希望地方政府和当地的警察局能够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
达伦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依我看来,他很可能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想要大发脾气。因为斯特林将军对私刑的态度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尽管在这里,他还得依仗……
在这样的关头,我赶紧插话说:“您的确应该信任地方当局的。在我们看过的材料里,警方的功劳也很显著,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抓住了那一伙人。”
将军微微地哼了一声,“是呀,上帝总算仁慈。在给你们的材料中,有他们那几个家伙被抓获的细节吗?”
“没有。”我接道:“材料上只是说他们又卷入了那一天晚上的另一起袭击事件,难道他们在强暴了迈西夫人之后,又胆大妄为地再次欺侮了另一名无辜的妇女吗?”
将军摇了摇头,“不。”就在这时,他手里的烟斗熄灭了。他重又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才不慌不忙地说:“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大约就是迈西夫人离开阿拉迈酒吧一小时十五分钟以后,那四、五个年轻人开车肇事,撞了一辆白人男子和他的卡那卡妻子开的车。”
“卡那卡?”我不懈地问道。
“卡那卡是指夏威夷人。很不幸,在这里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在那几个家伙开的车撞到了别人的车之后,一名混血青年下了车,叫着,‘让我来整治一下这个白人佬!’不过那名夏威夷的女子是一个体格很强健的女人,她一听见那小子这样侮辱她的丈夫,就跳下车来和那个小子争执了起来。后来两个人就动起手来,那个小子被狠狠地揍了几下,就匆匆忙忙地逃回到车里去了。紧接着,那几个胆小鬼就开着车逃跑了。好在那名夏威夷女人及时记下了那辆汽车的车牌号码,并且马上通知了警察局。就这样,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那几个开车的家伙被警察给抓住了,然后又将他们拘留起来。”
我点了点头,不无赞许地说:“本地警察的办案效率很高嘛!”
斯特林将军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在夏威夷的警察局里,有不少非常能干的警察。你们也许听说过陈·阿帕那这个名字吧,他可是本地的著名人物之一。那部以中国侦探查理·陈为名的侦探小说就是以陈·阿帕那为原型创作的。”
“真的?”这倒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以前在《周末邮报》上读过这篇侦探小说的连载。就在去年,这部小说又被拍成了有声电影,是由瓦那·奥兰德主演的。那部影片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曾经在东方剧院里看过这部电影。看起来,小小的夏威夷警察局还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斯特林将军继续说着:“不过,让人遗憾的是,陈·阿帕那就要退休了,所以他始终没怎么插手迈西一案的调查工作。何况陈·阿帕那做出的判断也不是不容置疑的。”
我禁不住笑了,“怎么,斯特林将军,您认为查理·陈也不能信任吗?”
将军抬起了眼睛,那目光依旧咄咄逼人。他的口气十分地坚决:“他是名中国人,他很可能因为同情那些有色人种的被告而有所保留。更何况本地的警察有一多半是夏威夷人或者有夏威夷血统,这种血亲的观念使得警察中的大多数职位长期以来牢牢地控制在这些夏威夷人的手中。”
如果斯特林将军希望我对这种警察内部存在的庇护体制表示愤慨的话,那么他就是找错了对象。假使他一旦知道了芝加哥警察局的黑暗内幕,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将军继续说着:“火奴鲁鲁警察局在处理迈西一案时产生了分歧。在迈西夫人出事之后,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使得她在六周以后才能康复到可以出庭的状态。可是,就是在这六周里,很多警察不向警察局报告他们的调查情况,却跑去被告的律师那里去汇报案情。”
听到斯特林将军对当地警察的评论,达伦斜眼看了看我,像是在说,我要是能从那里找到这样的警察带回芝加哥,多好!因为达伦是一名为被告辩护的大律师,如果他能得到警方这样“有力”的帮助,那他一定会更“功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而且,这些人渣还聘请了全州最好的两名法律顾问:威廉姆·希恩,州议员也是前一任巡回法官;还有威廉姆·佩特曼,他是美国参议员凯恩·佩特曼的弟弟。”
我问道:“这帮家伙怎么请得起这样的律师呢?”
斯特林将军叹了一口气,解释说:“其中的两名混蛋是纯夏威夷血统,所以他们的种族头领,阿比·卡瓦纳娜科阿公主慷慨地给予了财政上的支援。毕竟公主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的小地痞,因二级谋杀罪被关押在俄阿恰监狱里。”
“这样说来,辩护费用是筹集来的?”达伦问道。
“是这样的。”斯特林将军点了点头,又继续补充说,“而且那两名夏威夷被告都是职业运动员,在本州享有较高的知名度。所以除了公主以外,不少运动俱乐部的经理们也筹了钱。”
“其中有两名被告是运动好手,可你不是说他们是些小流氓吗?”
“他们当然是一些流氓。”将军紧咬着烟斗,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接着,他取下烟斗,又厉声继续说着,“本·阿哈库罗是一名很受欢迎的本地拳击运动员,可是在一九二九年他和他的好朋友陈因为意图强xx而被指控……朱迪州长将他保释了出来,这样他就可以代表夏威夷参加全美业余拳击争霸赛了。另一个夏威夷小子叫做乔瑟夫·卡哈哈瓦,他是一名篮球明星,曾经因犯抢劫罪在一九三○年被判入狱三十天。”
“那么另外几个人呢?”达伦继续追问着。
“他们两个虽然没有前科,可是也一直被警方视为不良分子。”说到这里,将军耸了耸肩。“这五个小子能够被保释出狱,还不是依靠着阿比公主和募集来的辩护基金?在他们被释放以后,阿哈库罗和卡哈哈瓦仍然每周日去球场打篮球,火奴鲁鲁各家报纸的体育专栏仍然把他们的名字登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说到这里,斯特林将军停了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虽然我肩负着掌管整个珍珠港海军基地军纪的重任,就我个人而言,我仍然希望这些社会的渣滓被吊死在树上。”
“我想有的士兵和您的想法不谋而合了。”达伦不动声色地说道,“其中有一个人曾经被几个海军士兵抓住,而且还被那几个士兵给打了一顿……”
将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在他的声音里透着残忍的冷漠,“是的,那个叫荷瑞斯·伊达的小子被我的几个手下人给抓住了,虽然他自己说被打得很重,不过据我看来,那几名士兵对他仍然是很客气的,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从他那里取得口供。后来,他们又把他放了。”
“那么,他们达到目的了吗?”达伦的口气有些不满。
“是的,”斯特林将军并没对此表现出任何欣喜的神色,“根据法律的规定,非法逼供所取得的证言是无效的。事后,我秉公处理了这件事,我允许伊达来基地指认那几名绑架他的海军士兵,可是他却一个士兵也没能够指认出来。”
这结果并不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那些有色人种都觉得所有的白人佬全都长得一个模样。
斯特林将军又加了一句,“这并不是海军人员与那些小流氓之间的惟一一次冲突。”
林赛谨慎地问道:“后来,事态恶化到什么程度呢?”
斯特林将军看着手里的烟斗,严肃地回答道:“为了保护住在莫诺阿山谷和市郊其他地方的海军人员以及他们的家人,我不得不加派更多的士兵在这些地区夜间巡逻,同时又在海军人员的住宅区附近派发了海军通讯车。”
我对此有些不太理解,问道:“为什么不由警察来担任执勤人员呢?”
“我之所以采取了这些措施,就是事光取得了市长和警察局长的同意。后来,随着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我又向市政当局施加了一些压力,使得警察局进行了重大改组。实际上,不论新任的警察总监,还是每一名普通的警察,都必须通过一年的观察期。”
我吃惊地问道:“斯特林将军,您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斯特林将军笑了一下,在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掩藏不住的自得,他轻松地说:“这当然得依靠海军的特殊权利了。”
达伦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特权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斯特林的眼中有一些闪烁不定,他从容地回答道:“在这次不幸的事件发生以后,我们间或地取消了几次游船的登陆许可。各位先生,我想你们一上岸就应该注意到了,每一次有游船进港的时候,火奴鲁鲁的生意都会随之兴旺起来的。如果没有……你们也一定想得到后果吧。”
达伦漫不经心地接道:“这么说来,您从一开始就对这个案件施加了直接影响。”他的口气听上去是那么随意,甚至连我也很难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
斯特林将军那双满是褶皱的眼睛一下子绷紧了,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坚决。他说道:“如果朱迪州长和被告的律师们听从了我的建议,那么,那个该死的畜生今天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达伦没有听明白斯特林将军的话。他想了一下,问将军:“您曾经向法庭提过什么样的建议呢?”
斯特林将军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当陪审团判以‘暂缓裁决’之后,我曾经向他们建议把那些家伙关进监狱直到再次开庭。可是他们却说在被告按照规定数目交纳了保释金之后,再这样做就是违法的。你们很清楚,仅仅由于这些畜生出生在美利坚的领土上,他们生来就成了美国公民。”说到这里,斯特林将军停顿了一下,似乎他一下子记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噢,我想你们一定急着想见到你们的委托人吧。”
“这还需要您的大力帮助。”达伦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顺便问一下,您是怎样使我的几位委托人能够处于海军的善意保护中的?”
斯特林将军把达伦的问话当作了对他的恭维,于是那张阴沉的脸上又露出了自得的微笑。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说:“您是想说,为什么他们不用被关在阴森可怖的监狱中吧。由于恐怖主义和不法暴徒的不断侵扰,科瑞斯特大法官无法确保这几名被告的人身安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代表驻夏威夷的军方向地方政府提交了一份建议书。在建议书中,我提议让我的一名军官在大法官的约束下成为夏威夷地方法庭的特别助理,并由他负责在‘奥顿’号上看管那几名被告。同时,我还向地方法院做出保证,保证那几名被告将随传随到。”
达伦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您考虑得的确很周到。”
这时,将军从他的转椅上站起身来,不过仍然站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他表情严肃地向达伦说:“达伦先生,在裁决那几名卑鄙的强xx犯时,陪审团总共审慎地商议了整整九十七小时……结果有七名陪审员裁定他们无罪,另外五名陪审员认定他们有罪。七比五,这个数字正好是陪审团中有色人种对白色人种的比例。在这次的开庭审理中,您毫无疑问地也要面对由多种族组成的陪审团成员……”
达伦打断了将军的话,“这件案子绝不会出现押后再议的情况。”
斯特林将军又一次提醒着达伦。他说:“您的对手是约翰·C·卡雷,他可是本地律师中一名著名的‘火攻手’,在法庭上,他会连珠炮式地凶猛提问的。”
达伦幽默地回答道:“我将挥舞着橄榄枝作为回答。”说到这里,达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之所以来到这个花园之岛,我的主要目的是要弥和这个美丽岛屿上种族之间的裂痕,而决不是再次加重他们之间的创伤。”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离开了斯特林将军的办公室,留下将军一个人去慢慢品味达伦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