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白的混沌从中央慢慢开裂,模糊的影像在眼前扩散,逐渐形成清晰的轮廓。崇史终于辨清了。最初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右手,欲抓住空气的手指在颤抖。
不久,他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只有右手在动。
“敦贺先生,敦贺先生。”
有人正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扭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白衣、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正从一旁看着他,男人身后站着一名消瘦的护士。
白衣男人在崇史面前晃晃手掌。“看得见吗?”
“看得见。”他答道。
“请说出您的名字。”
“敦贺崇史。”
医生跟护士对视了一下。崇史看得出,二人似乎放下心来。
“呃,我到底……”
刚要起来,崇史发现头上贴着东西。几根细导线从头上引出来,跟枕边的测量器连在一起。他立刻明白了,是脑波仪。
“给他摘下来。”
医生说了一声,护士将导线取下。崇史搓搓脸,直起上身。
“感觉怎么样?”医生问道。
“没什么感觉。也不坏,也不好……那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这儿好像是医院。”他环顾室内,是白色的煞风景的单间。
“我们正想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医生说着搓起手掌,“据您的家人说,您在家里倒下了。最初还以为您只是睡着了,就没管您,可是到了次日早晨仍未起来。无论您的母亲怎么叫,似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就这样到了晚上,您还在睡。这无论如何太异常了,您父母担心起来,这才联系了我们。”
“一直在睡……真的是这样吗?”
崇史有种模糊的记忆。他在自家二楼打开纸箱,发现了智彦的眼镜,但此后的记忆就断了。
“可是,”医生说道,“我们检查您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根本就弄不清您为什么一直在睡。您睡眠的时间总共大约四十小时,我们甚至已开始考虑补充营养的问题了。就在这时,听说您醒了,这才赶了过来。”
崇史摇摇头。“四十小时?难以置信。”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
“嗯……”医生一脸愁容。
“那个,真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异常吗?”崇史问道。
“没有。我们最初怀疑是脑障碍方面的问题,可根本不是……”医生飞快地瞥了一眼脑波仪。
“有什么不对?”
“倒也没什么,”医生先铺垫了一句,“只是感觉脑电波的状态有点异常。”
“您的意思是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做了很多梦。”
“就是说,一直在进行精神活动吗?”
医生重重地点头道:“一点没错。当然,这种情况在普通人身上也能看到,但您体现精神活动的脑电波出现得极其频繁。”
“是吗?”
“但正如我最初所说,这也称不上异常。事实上,关于睡眠的问题,人们仍没弄清楚。”
崇史点点头。他对此十分清楚。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吧?既然没有异常。”
“待会儿我们再检查一下,如果没有任何问题,您就可以回去了。只是,”说着,医生抱起胳膊,“我想您最近一段时间最好在行动上慎重一点,比如说要尽量避免开车。”
“就像是猝睡症患者?”
“那种病人虽然会突然陷入睡眠,可也就是几分钟到几十分钟。”
“明白了,我会注意的。对了,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日。您开始睡眠是从星期五的晚上。”
太好了,崇史想,这样就可以避免无故缺勤了。
“他母亲在哪里?”医生问护士。
“在外面。”护士答道,“一直在等。”
“既然这样,在检查前,最好让她看一下健康的儿子。”说着,医生朝崇史笑了。
走进病房的母亲一看到崇史就哭了起来,说真怕他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听到医生说原因不明,她似乎认为会再次发生同样情形,不安地皱起眉头。
“先在家里观察一下吧。明天一早就跟公司联系,这样就不会被当成无故缺勤了,对吧?”在回家的出租车中,母亲说道。
“那样也行,可也不能永远都待在这儿。”
“但至少也得放松两三天。崇史,你累了,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崇史知道再怎么争辩,母亲也不会改变主意,便沉默下来。
父亲正在家里等侯。听完母亲的叙述,他现出不满的神情。“最好去一家更大的医院看一下。”
“那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医院了。”
“但他们什么都没弄清楚,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崇史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开。
尽管睡眠期间完全没有补充营养,崇史却没感到肚子饿,但他还是花时间把母亲做的简餐吞了下去。
到了傍晚,崇史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收拾好行李,用绳子捆起来,慢慢地顺着窗户下的外墙放到后街上。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写了封短信放在桌子上,说自己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让父母不要担心。
当他提出想出去散散步的时候,父母果然反对。
“你今天就先好好待在家里吧。”母亲用乞求的口吻说道。
“大概是睡得太久了吧,身体到处都酸痛,我想稍微走走。没事,我不会走远的。”
“可是……”
“我顶多走到商店街。”
崇史丢下担心的父母,走出家门,然后绕到后面捡起刚才放下的行李。当他来到通公交车的大街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路过,他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
在驶向东京的“山神号”中,崇史打开包。装有智彦那副破眼镜的信封就放在最上面。他一面凝望,一面喝着在车厢内买的啤酒,啃着三明治。
喝光第二罐啤酒,崇史放倒椅背,悠然地靠着闭上眼睛,脑中立刻浮现出最后看到智彦时的情形。
智彦闭着眼睛,横躺着一动不动。
耳边仍回荡着自己的声音:是我杀了智彦。
他意识到,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而是事实。
智彦死了,所以无论哪里都找不到。
同时,崇史也想起自己一直对智彦怀有杀意。他曾经想,只要没有了智彦就好了。对于当时自己心中的丑恶,他现在也能清晰地记起。
抵达东京时已过八点。崇史回到早稻田的住处,发现母亲的声音已录进了答录机中,让他到达后和家里说一声。崇史消除录音,并未给老家打电话。他拔下电话线,连衣服都没换就横卧在床上。尽管已睡了四十个小时,头还是有点沉,或许是睡眠过度的影响。
刚过十二点,他出了房间。他不清楚现在是否仍有人在监视自己,但为谨慎起见,他故意多绕了几条小路。途中,他多次回头张望,没发现被尾随的迹象。
崇史徒步来到MAC。整栋建筑静悄悄的,因为是星期天的晚上,应该没人在里面工作。
崇史思考着进入的方法。只要把Vitec公司的工作证向守卫出示,再编个适当的理由,即使在这个时段通过大门也不是难事。但他不想选这个办法,因为他来这里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最终,他爬上停在道路一边的卡车车斗,翻过MAC的围墙溜进院内。
进入大楼后,他沿楼梯来到智彦等人的研究室所在的楼层。走在空无一人的昏暗走廊里,他不禁想起去年秋天时也曾这么溜进来,看到智彦等人搬运“棺材”的那一晚。
跟当时一样,崇史再次来到智彦等人的研究室前。他拧了一下把手,门锁着。这也跟上次一样。
崇史抬头望望门。为了缓和关门时的冲击,门上安装了减震器。他摸了摸上面,指尖碰到一样用胶条固定的东西。确认之后,他松了口气。记忆并没有错误。
他剥下胶条,上面附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一拧。钥匙顺畅地转了一圈,接着响起咔嚓一声。
崇史打开门,一进去便闻到一股灰尘味。他打开准备好的笔式手电筒,微弱的光圈照亮了前方的墙壁。
室内什么都没有。仅仅在数月之前,这里还填满了不锈钢架子、橱柜、办公桌和各种器械,可这些全被运走了,连垃圾箱都没有,一张纸都没落下。
房间里面还有一个门,崇史向前靠去。门的那端应该就是智彦等人的实验室了。
门并未上锁。或许也没这必要吧,这个房间也空空如也。
崇史站在空房间中央,环视灰色的地板和墙壁。他记忆中的房间是被巨大的装置占据的。由于最初看到那些东西时的冲击太大,所以他无法相信那个房间与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竟是同一个地方。
只是这个房间的气味很熟悉。混杂着油与药品的气味。
没错,崇史想,智彦就是在这个房间死的,是我杀的。
崇史把笔式手电筒照向地面,开始仔细查看房间的角落。他想寻找有没有当时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昭示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确实存在。
可是,证据的湮灭近乎完美,崇史没能发现一样能印证他暗淡记忆的东西。是谁让它们消失的呢?不过关于这件事,他已感到没有思考的必要性了。
他走出实验室,返回原先的房间,用笔式手电筒在地板上照了一圈,仍一无所获。地板上微微残存着蜡的气味,可以推定是用拖布拖过了。
尽管如此,就在离开房间前,崇史仍把笔式手电筒的光停在地板的一处。他蹲下来,用指尖捏起一样东西。一根头发。
是谁的呢?智彦的?还是……
一时间,他认真地推测起头发的主人,可随即意识到里这么做毫无用处。他在昏暗中苦笑起来。这纵然是智彦的头发又能怎样?这里是他们的研究室,就算有一两根他的头发也毫不奇怪。
他丢掉头发站了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外面没人后才走到走廊。
这时,一幅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它的出现似乎很唐突,可无疑是由“头发”一词联想起来的。
崇史埋头思索了数十秒,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总结他的想法了。当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的时候,他已经作出一个假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假设都没有矛盾。
他原路离开MAC,决定走同一条路返回公寓。途中,他发现了一个电话亭,于是停了下来。
他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略一犹豫后,他打开电话亭的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找直井雅美的电话号码。
次日午后一点,崇史出现在JR新宿站东口的检票口附近。他今天也向公司请了假,理由是身体不适。上司未加任何评论。崇史认为,之所以会这样,并非只是因为公司禁止询问部下休假的理由。他认为上司是在躲避自己,而且他对这点非常自信。
一点十分左右,扎马尾辫的直井雅美从地下通道出现了,一身白衬衫配紧身迷你裙的装扮。崇史推测,这或许是她打工时穿的制服。
二人站在打出了“中止”标志的自动售票机前。
“抱歉,一直没机会脱身。”雅美大概是跑过来的,脸色发红,脖子上微微渗着汗珠。
“没事,该说抱歉的是我。昨夜就像在威胁你一样。”
由于半夜里电话响了起来,雅美还以为是广岛的老家出事了。听到崇史的声音时,她还怀疑是骚扰电话。
“没事,只要能获得伍郎的一点消息就行。”说着,她点点头。她仍在喘息,看来不止是奔跑的缘故。
“是那样东西吧?”崇史指着她带着的纸袋说道。
“是。你说过不能用手碰,所以就这样带来了。”
“这样就行,多谢。”崇史接过纸袋。
“那个,伍郎的下落有眉目了吗?”雅美抬眼盯着崇史,目光中透着认真。
“现在还不好说,但我想这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崇史轻轻拍了拍纸袋。
她真挚的眼神从崇史的脸移向纸袋。“是吗……”
“一有发现我就跟你联系。”
“拜托。像昨天那样半夜打电话也没事。”
“明白了。”
“那么,我还有工作。”雅美点头致意,转过身小跑着离去。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如何呢?
带着怜悯和一丝好奇,崇史目送着雅美的背影。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好奇心显得有些轻率。
傍晚,他来到地铁永田町站,走进站旁的一家咖啡厅。一个小时前,他跟桐山景子约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而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去了某个地方,把篠崎伍郎的工作服带到了那里,确认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结果,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当崇史喝了一半咖啡时,桐山景子走过自动门,来到店内。他轻轻招了招手。
“最近怎么老是约我啊。”她一坐下,就从包里取出香烟,然后跟服务生点了柠檬茶。
“因为我只能求你。”
“别开玩笑了,又不是没听说你有那么棒的女友。”景子吐着烟望着崇史,但随即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便收起戏谑的眼神,“女友的事不能谈吗?”
“也不是,而且跟我要求你的事情也不无关系。”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想弄清一件事。”崇史探身问道,“以前曾对你说过记忆包的事,还记得吧?”
“当然。”她点点头,“有个人的记忆被修改了的那件事吧?”
“就是上次那消息的后续。记忆修改是没错的。方法已经被开发出来了。”
景子迅速环视四周,把脸贴近崇史。“确定?”
“确定。”
“难以置信。”她反复眨着眼睛,“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公司不将其公开呢?哪怕只向我们这些次期型现实的研究者公开也行啊。”
“有内情,不能公开。”
“什么内情?”
“这一点还不能讲,还有待确认。”
“又在装模作样了。”景子撇了撇嘴。
“不是这样。我不想散播一些尚不明朗的信息,给你添麻烦。”
“说得倒好听。”
当景子把香烟叼在嘴里时,服务生端来了柠檬茶。二人的对话中断了一会儿。
“等一切搞清楚之后,我肯定会告诉你。”等服务生离去之后,崇史说道,“也正因为这个,才想请你帮忙。”
景子喝了一口柠檬茶,点上第二支烟。
“这个嘛,如果是我能做的,当然会帮你,不过我可帮不上什么大忙,我既没有一点儿门路,跟公司的上层也没有情人关系。”
听到她独特的玩笑,崇史微笑道:“不需要门路,有件事非你不可。”
他说出想法,景子顿时皱起眉来。“什么?为什么想这么做?”
“所以等一切解决之后才能说嘛。”
景子叹了口气,盯着崇史,眼神里混杂着困惑、惊讶和狐疑。
“我知道这请求很冒昧,可不这么做就无法查清事实。”
“一旦败露了怎么办?”
“我不会让它败露的,绝对不会。就算万一败露,我也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就是这么说也不好办啊。一旦败露,我也无法假装不知情。”
崇史无法反驳,低下头来,然后再次望向她。“你认识三轮智彦吧?”
“名字听说过。是个很优秀的人吧?听说在MAC跟你难分伯仲。”
“他现在表面上已去了美国总部。”
“表面?”听到崇史微妙的措辞,景子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并没有在美国。”
“那在哪里?”
已经死了——如果这么说出来,这个知性美女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崇史想。当然,他不能说出口。
“也是为了查清这一点,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崇史注视着桐山景子的眼睛。她一只手端着茶杯,频频吸烟,同时也盯着他的眼睛。
不一会儿,景子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用另一只手拿过茶杯,喝起柠檬茶。“若要行动就只有明天了,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你愿意帮我?”
“我别无选择啊。”跷着二郎腿的景子变换了腿的位置,“只是,你真的想干?”
“真的。”
“那儿有什么?”
“有……”话未说完,他就闭上了嘴,“这个也以后才能告诉你。”
“又来了。”桐山景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你明天会来公司吧?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具体步骤。”
“多谢。”说完,崇史去拿桌上的账单,可景子一把抢了过去。“啊。”他叫出声来。
“茶钱之类还是由我来出吧。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一切真相全告诉我。”
“说定了。”崇史语气郑重地说道。
次日,崇史跟平常一样来公司上班,在专利许可部里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做不熟的业务。对于他在休假日前后请了两天假一事,周围的同事什么都没有问。不止如此,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不问他,似乎都在躲着他,唯恐被牵连进去。他猜测,这恐怕并非自己的心理错觉。
下午一点整,崇史左前方的电话响了。
抓起电话的是坐在那里的真锅。三言两语之后,真锅仿佛遇到了祸事似的,看了崇史一眼。“你的电话。”
“不好意思。”崇史道谢后拿过听筒。
电话是桐山景子打过来的。“准备好了。五点半你来这边一趟,迟一点可就危险了。”
“明白。”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他就挂断了电话。
大概是通话太短的缘故吧,真锅诧异地望着崇史,周围其他职员似乎也都竖起了耳朵。崇史环视四周,他们顿时一齐背过脸去,装出埋头工作的样子。
崇史待到五点,做着无聊的事务工作。五点之后,回家的职员增加起来。他也作出一副要回家的样子,收拾桌子,披上上衣。
五点二十五分时,他离开专利许可部,尽量躲着别人乘上电梯,来到七楼。走廊最靠外的那扇门在几天前还是他的工作地点“现实系统开发部第九部门”的入口。
门的一旁有个插卡槽,但他已经没有卡了。他看着表,等到五点三十分整,按下了插卡槽一旁的按钮。
咔嚓一声,门开了,戴着金边安全眼镜的桐山景子露出脸来。
“没人吧?”她飞快地看了走廊一眼。
“嗯。”
“进来。”她把崇史让进来,立刻关上门。
房间里除了她外没有一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出差了,剩下的一个刚走。”
“哦。”
崇史环顾室内,不久前他还在做研究的地方现在完全空了。他站在房间中央,摇了摇头。
“所有东西都被收拾了。”
“你调走之后,这里的设备就全被搬出去了。”
“看来是这样。”
“快,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时间本来就不多。”
景子推来放着黑猩猩笼子的手推车。崇史连忙帮忙。
他们在笼子周围围上铝板,避免让人看到里面。景子打开上面的盖,里面是空的。
“有点臭,请忍耐一下,毕竟没时间认真打扫。”
“裘伊在哪儿?”崇史问起原本住在这个笼子里的黑猩猩。
“在房间一角的丙烯箱里,让他忍耐一晚。”
“叫声听不到吧?”
“没事。”景子点点头。
崇史脱掉外套,解下领带,然后与包一起递给景子。“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嫌碍事扔了也行。”
“那就先放在我的橱柜里。”
“拜托。”说着,崇史把右脚伸进笼子。这时景子开口了:“敦贺君。”崇史回过头来。
“你非得查清答案不可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抱着崇史的衣服和包,稍微侧过脸颊,“我觉得,世上有一些问题是最好不要解决的。”
崇史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既然这样……”
“不过不行。这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
景子低下头,叹了口气。“明白了,那就进去吧。”
崇史钻进笼子,抱着膝盖蹲了下来,景子盖上盖子。崇史缩了缩头,蜷起身子。盖子盖得非常严实,但四处都有孔透进光亮,似乎是透气孔。
“没事吧?”景子问道。
“凑合吧。”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
“你说的那个记忆被修改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崇史沉默了,但这样似乎就等于给出了回答。景子也没再多问。
蜂鸣器的声音传来,接着就传来景子走过去打开门的声音。
“辛苦了。”她对来人说道。
“只代管笼子就行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崇史听着耳熟,是那个物资材料部的年轻职员。
“没错。明天早晨第一个带到这儿。我会提前来的。”
“明白……那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似乎是在说铝板。
“防止杂音。我们给黑猩猩安装了特殊装置,必须让它在这种状态下睡一晚上,希望你们把它放在安静的地方。”
果然老练,崇史佩服着她的演技。这样就不用担心被人怀疑了。
“途中不能打开盖子吗?”
“不能,否则一个月的辛苦就要化为泡影了。”
“可如果黑猩猩闹起来……”
“这一点我想不会有问题。万一需要打开,请事先通知我。总之不能擅自打开。”
“明白了。就一晚上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崇史感到手推车动了起来。“很重啊。”职员说道。
“是装置的重量。”景子说道,“请多加小心。”
“没问题。”职员答道。崇史知道,她对谁都会说“请多加小心”。
崇史以难受的姿势被运了出去。他的脖子逐渐痛了起来,却无法动弹。手推车通过断坡时,冲击从腰部一直传到背骨。天很热,汗珠滴滴答答地从额头滚下,渗进眼睛。
手推车的去处应该有崇史寻求的答案,他对此毫不怀疑。
线索就是附着在篠崎工作服上的毛。
昨天和直井雅美分手后,崇史立刻把工作服带到兽医那里,让对方检查究竟是什么毛。
答案立刻就出来了。跟崇史预想的一样,果然是黑猩猩的毛。
真奇怪,篠崎从不接触动物实验,工作服上竟然会附着这种东西。MAC是不饲养黑猩猩的。
去年秋天,崇史看到智彦等人悄悄把一个棺材状的东西搬出MAC,并且一直在推测,那里面装的或许是篠崎。
篠崎被运去的地方很可能会有黑猩猩,崇史如此推断,因此才会有几根毛阴差阳错附到篠崎的工作服上。
可是那些“家伙”并未察觉。他们直接把剥下的工作服放到篠崎的公寓,大概是想制造他消失之前曾一度返回公寓的假象。
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崇史想。
手推车不时停下,上电梯,转弯,似乎正朝向目的地。几次停歇之后,声音传来。
“这是第九部门交来的,让保管到明早。”年轻的物资材料部职员说道。
“这是什么啊?怎么看不见里面?”是一个稍显年长的声音,似乎是负责检查物资材料仓库和实验动物管理室进出情况的人员。
年轻职员把桐山景子的嘱托重复了一遍。
“嗯。对其他动物无害吧?”
“应该没有,说是已经睡着了。”
“神神秘秘的。”崇史头顶的铝板咣咣地响了起来,多半是检查人员在敲打。
“危险,小心把黑猩猩吵醒了。”
“先放进饲育室吧。”
手推车又动了起来。究竟是如何推的、推向哪里,崇史一无所知。
车子再次停下,接着传来开门声。职员吹着口哨。手推车似乎被放进一个房间。随着关门声,崇史的周围安静下来。
数分钟后,他慢慢推开头顶的盖子。周围很黑,看不太清楚,却弥漫着动物粪便的气味。
崇史小心地出了笼子,打开口袋里的笔式手电筒。眼前是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如街头的宠物店一样摆满了各式笼子和箱子,但里面只有黑猩猩和老鼠两种动物。
房门上有一扇小窗,崇史透过小窗窥探外面。走廊里空无一人,也没有说话声和其他动静。他迅速来到走廊上。
同样带有小窗的门排列在走廊两侧,有“计量仪器保管室”、“光学仪器室”等,都没有开灯,看来没人。
正当他依次看标示时,走廊的拐角处传来说话声。他急忙寻找附近的房间。
“实验动物解剖·治疗室”的标示映入眼帘。他毫不迟疑地打开门溜进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他打开笔式手电筒。这里与其说是进行解剖和治疗的地方,不如说是厨房,有水槽和消毒柜之类的东西,还有冰箱。不过,再看看墙壁上满是解剖标本,就不难确定这里是小生命牺牲的地方了。
房间里面还有一道门,上面没有窗。崇史轻轻扭动把手,试图拽开,却发现门上着锁。他找了找标示,结果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在这里面,他确信。真相就在里面。
他钻到解剖机下面,藏到一个从入口看不到的位置。他决定在这个狭小的地方等待机会降临。今夜不可能一次机会都没有。
他抱着膝盖等待时机,边等边思考种种事情。麻由子,智彦,还有自己的将来。
他已经下了告别这一切的决心。
当灯打开的时候,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崇史竟没回过神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不由得想要活动一下,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刚刚似乎睡着了。
他侧耳倾听。有人进了房间。一旦被发现,他打算选择强硬的手段。
但根本没有这种必要。来人径直朝里面的门走去。崇史低下头,看到了那人的脚。是女人,似乎穿着白衣。
女人打开锁,消失在门内,并未上锁。
崇史爬出来,站起身使劲舒展了一下,朝门走去。
他抓着把手,打开了几厘米,从门缝中向里窥视。
真实在他眼前扩展开来。
他把门开大,白衣女人回过头来,是个中年女人。一瞬间,她露出了无助的表情,但随即就皱起眉来。
“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呻吟道。
崇史踏进房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果然是这样!”
白衣女人避开崇史,逃了出去。他根本不予理会,径直往前走。
那里放着两张床,上面各躺着一个人。虽然极度瘦弱,连容貌都完全变了,但毫无疑问,一个是篠崎伍郎,另一个是三轮智彦。两人身上都连着脑波仪和貌似生命维持系统的装置。
后面传来脚步声,在崇史身后停下。
“一切都想起来了吧?”说话声传来。崇史一回头,竟是须藤。
“正是。”崇史答道,“这两个人还是死亡状态吧?”
“没错,还是死亡状态。”须藤说道,“你会让他们复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