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名茗馆

司马凉气冲冲地走出会议室,身后紧紧跟随的两名刑警,见他像绕不出下水道的老鼠似的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您看,咱们下一步该怎样展开侦查?”

“侦查?”司马凉冷笑一声,“先回队里再说,别在这儿让人家看笑话了!”

正往外走,马笑中带着丰奇匆匆赶来,把两个棕色封皮的审讯簿交给他:“司马队长,这是老甫和夏流的笔录,你带回去先看一下。我觉得,咱们下一步的工作是要尽快找到小青和周宇宙,尤其是小青……”

“马队长。”司马凉打断道,“既然这案子定性为谋杀案了,那我这个刑警队长就是第一侦办负责人。下一步该怎么办,请听我的指令再行动。”说完把头一昂,扳机似的喉结高高隆起,大步走出派出所。

“切!”马笑中不屑地说,“明明是头瘦驴,拉他妈的哪门子硬屎!”

司马凉回到刑警队的办公室,屁股还没落座,一名警员就拿着一份快递件走了进来:“队长,您的——好像挺急的。”

“谁送来的?”司马凉一面嘟囔着一面打开快递件,从里面抽出一张贺卡似的帖子,掀开一瞧,手像被烫了似的一哆嗦,总是不屑一顾的高傲的目光,顿时犹如砸在地上一般,散碎得有些恍惚。

“队长,您怎么了?”那名警员看出他神色异常,“哪里来的帖子?”

司马凉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地说:“名茗馆……”

“啊?”警员也大吃一惊,“他们怎么给您送帖子?哦,我明白了,准是为了昨天夜里的那起案子。”

“少废话,赶紧带上案子的全部相关资料,跟我一起去警官大学。”司马凉边说边穿上平时很少穿的警服,戴上警帽,对着镜子正了又正。

警用本田车驶进中国警官大学的校园,在图书馆楼前停下。司马凉下了车,眼前一片盈盈粉色,耀得瞳孔都软了,端详才发现是门口一左一右各种有一棵大树,满树的合欢花开得晚霞一般璀璨。花虽浓艳,香却清幽,一缕入鼻,沁人肺腑。

走进楼去,见登记台后面坐着一个正在读书的女管理员,司马凉双手捧着帖子在她面前一亮,女管理员看了一眼,站起身,走出登记台,用极低的声音道:“请跟我来。”

司马凉和警员跟在女管理员后面,没出三步,女管理员停下,回过头,看了那警员一眼。司马凉连忙对警员说:“帖子上只请了我一个,你在这里等吧。”

那警员站住了,一脸的遗憾,仿佛是百米冲刺的最后几米腿肚子抽了筋。

司马凉跟在女管理员后面登上有些破损的台阶,仿佛是走在积雨云中,每一步都沉重而忐忑。不知不觉上到三楼,站在两扇镂花玻璃门前,抬眼只见门上悬着一块深棕色横匾,题有黑色漆底的三个笔力遒劲、气势雄浑的颜体大字——名茗馆!

落款是“补树书斋主人”。

还没等司马凉仔细琢磨这落款的含义,女管理员已经将玻璃门中的一扇推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司马凉有点眩晕。

名茗馆——就这样走进来了?

像梦一样,此前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什么地方?是名茗馆。中国四大推理咨询机构之一的名茗馆。也许它不如公安部的“课一组”威名赫赫,也不如无锡的“溪香舍”誉满江南,也不如重庆的“九十九”神秘莫测,但它就是名茗馆,是无数青少年推理爱好者心中的圣地。只要你年轻过,只要你在花季或雨季里曾经捧过一本推理小说看得如痴如醉,你就不可能不知道名茗馆。


名茗馆,始创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由几个酷爱推理的中国警官大学学生组建,最初的名字很俗气,叫“名探馆”。

“馆”字的由来,是因为活动地点位于图书馆的三楼。这个学生社团的活动方式主要是坐在一起赏评最新阅读到的推理小说,与大学里的舞蹈社合唱社书法社戏剧社一样,是学生们存储梦想的漏斗,入学满满,毕业空空,概莫能外。名茗馆能独树一帜、发展壮大,完全是一任“馆主”大胆“变革”的结果,这位馆主,就是在中国警官大学历史上素有“第一骄子”之称的传奇人物林香茗。

整个大学期间,林香茗不仅门门功课全优,而且连续四年获得“全国大学生武术散打联赛冠军”,成为各个社团都想笼络到旗下的首要目标,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名探馆。名探馆全体成员受宠若惊,迅速推选他为第五任“馆主”。

从入主名探馆的那一天开始,林香茗就推进改革。他认为:推理小说不是侦查实践,固然可以训练思维,但不能指导刑侦工作。“严密的逻辑推理必须源于实践并用于实践,才是正确的和有价值的。所以,与其把有限的精力用在研究推理小说中的侦查模式上,不如对现实中发生的案例进行实战推理。”

其实,从林香茗后来在刑侦工作的方向上看,他比较关注的是犯罪个性剖绘,属于心理学范畴,对推理的兴趣一般,甚至反对在物证不足的情况下单纯靠逻辑推理锁定犯罪嫌疑人,认为这种做法的主观性太强,容易导致冤案发生。但他在名探馆推行的“实战推理”确实意义重大,名探馆从此改变了以解析推理小说为重点的活动模式,而是通过校方要来了市公安局的《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汇总报告》。每次活动,选择报告中刊载的大案要案,先遮蔽侦破结果,然后通过案发现场勘查报告、证物鉴定、法医报告,推理出犯罪嫌疑人,最后公布侦破结果,进行对照,发现推理过程中的错误和不足。

转折点,是一起发生在当年很有名的“白领丽人坠楼案”。一个涉嫌向市领导行贿的某外企女高管突然从恒远大厦的十楼坠楼身亡,刑警队怀疑是他杀,又找不到证据,只好以自杀结案。案情报告送到名探馆,大家根据尸体伤口的血液凝固状态和骨骼大关节的骨折现象,判断死者确系生前坠楼,没有可疑之处。

正要翻过这一页的时候,林香茗突然锁紧了眉头:“等一下,让我再看看。”

他的目光像黄蜂的螫针,死死盯在报告中注明的死者跳楼的层数和尸体落地的位置上。

“你们不觉得,她跳得有点远吗?”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从高楼坠落的人,跳楼的层数和落地时距离建筑物的位置是呈一定比例的,层数越高,距离就越远,这是铁一样的物理学定律。

“跳得有点远”……也就是说,死者即便是自杀,也不是从十楼跳下,而应该是更高的楼层。

林香茗组织大家把一床被子捆成卷,里面根据死者体重,塞了十几根铁条,抬到学校教学楼的十楼,核实了死者坠楼当天的风力与今天相近,就将被子扔下,测算了被子落地后距离教学楼的位置,一共实验了五次,结果证明:报告上所写的尸体落地位置比实验得出的要远得多。然后,林香茗再逐层测试,最终发现,只有当被子从十四楼扔下时,才能坠落到报告中记载的尸体落地位置。

林香茗带领名探馆的成员们迅速赶到恒远大厦,电梯直上十四楼,在与尸体落地位置相对的那个房间里,发现了还没有清理彻底的搏斗痕迹……

凶手是恒远大厦的物业经理,在那位受贿的市领导授意下,为了毁灭人证,他从十四楼的这间房间里把女高管推了下去,然后在十楼的房间里伪造了自杀的现场。

这一事件轰动全国,名探馆就此声名大噪。林香茗借势而上,在中国警官大学的颁奖仪式上,向颁奖的市局领导提出了一个奇特的要求:希望市局选取一些近年没有侦破的悬案的档案,交给名探馆尝试着重新侦办。市局领导虽然觉得这小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他那张有着炯炯双目的英俊面庞,犹如冉冉升起、光华四射的一轮旭日,照耀得人心神激荡,不得不接受了他的请求。

媒体记者们瞪圆了眼睛:这群在校大学生的侦探梦还能做多久?林香茗犹如小满时节最丰盈的一场雨水,注定要催熟这一新萌的奇迹。他一方面加强名探馆的制度建设,确立“实战推理”和义务协助警方办案的双重活动机制,一方面带领大家,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成功侦破了3起悬案,使名探馆雄姿英发地接连占据各大都市报的显要位置。以前只在动漫中见识的“高中生侦探”或“侦探学园”,如今就在眼前呈现,一时间,考上中国警官大学,加入名探馆,成为全中国青少年推理迷们的第一梦想。

谁知大学毕业前夕,林香茗因为拒绝学习过时的电脑课程,计算机考试不及格,居然没有拿到毕业证,爆出中国警官大学历史上最大的冷门。林香茗也不介意,领了结业证就自费到美国留学去了,拜在世界顶级犯罪行为剖析专家John Douglas的门下学习。从此杳如黄鹤,音信皆无,直到后来市局局长许瑞龙把他请回国为止。

名探馆的成员感念林香茗的再造之功,改名“名茗馆”。

如今的名茗馆,已经成功跻身中国四大推理咨询机构。由于公安部领导的特别关照,他们能随时调到国内最新发生的重大刑事案件进行“实战推理”,其推理结果供一线办案人员做“重要参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名茗馆馆主如果觉得哪起案件有特殊的研究价值,有权传召第一侦办负责人来问询,该负责人不得有违。这在低级别警官中往往被视为天大喜事,一来表明自己这案子“够份儿”,一旦在名茗馆的协助下侦破了,在同行中是非常露脸的事;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名茗馆的成员虽然还都是没毕业的学生,但都是上层着意培养的精英,前途如花似锦,和他们提早搭上钩,对将来的晋职大大有利。

这也就是司马凉站在名茗馆的门口,感到如梦似幻的原因。


“司马警官,请进。”

他正在咂摸着怎样能给名茗馆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将来提拔时记得有自己这么一号人,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呼,他猛地醒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一片明晃晃的黄色光芒,好像洒满阳光的长方形水池,耀得他一阵眼花,不由得低下头去,又觉得这样像被审的犯人,煞是晦气,下巴稍稍抬起了一点。

原来是一张黄色的长桌,窗外天光铺在桌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房间很宽,很长,也很高。分上下两层,首尾各以铁梯相连,都是一排排的灰色铁质书架铺展开去,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脊各异,又无不泛黄的图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片晚秋的梯田,其间飘动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微粒,仿佛是所有的书正在一起出神。

长桌的一头冲着自己,另一头的椅子是空的,两侧各坐了三个人。发出轻呼声的是左边的一个女生,面皮白净,略略消瘦,两绺黛眉,一副薄唇。

“司马警官,请坐。”女生又说话了。

司马凉才看见面前的椅子,慢慢坐下,屁股只沾了半个椅面,脖子却依旧习惯性地梗着。

领他进来的女管理员轻轻把门关上,下楼去了。

名茗馆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极遥远的地方有高跟鞋轻轻的踩踏声,“咔嗒咔嗒”……令人怀疑是钟表的秒针在跳动。

没人说话。

他以为对方是晚辈,是学生,应该先主动和自己这个已经40多岁的警官打招呼,客套客套,寒暄两句,谁知竟都没有。

这就是名茗馆。

这才是名茗馆!

无奈之下,司马凉只得主动站起身,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个薄嘴唇的女生:“我叫司马凉,请凝姑娘多多关照。”

“我叫张燚。”女生摇摇头,示意他认错了人,接过名片,眉头一皱,又把名片还给了他,“司马警官,请不要紧张。”

司马凉这才看清,那名片上竟写着“丽丽按摩房”的字样,想必是前两天办案时,按摩店那个嗲声嗲气的老板娘送的,连忙收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从上衣口袋里再掏出一张名片,睁大眼睛确认了几遍后,才重新呈了上去。

张燚说:“请司马警官把今天凌晨的那起案件向我们介绍一下。”

司马凉定定神,打开带来的现场勘查报告和审讯簿,将案情的过程、法医的初步判断等等详细进行了讲述。由于桌面反光晃眼的缘故,他看不清名茗馆诸位成员的面孔,但能感觉到他们听得非常认真。

说到“恐怖座谭”上小青讲述的镜子的故事,以及后来在命案现场发现的那面破碎的镜子,司马凉听到一阵不安的窸窣声,有如夜风拂过湖面,掀起了涟漪。是面面相觑时衣襟的摩擦,还是呼吸因紧张而加重?不得而知。

“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就是这些。”司马凉合上审讯簿。

他以为自己的汇报结束了,对方总要思考一下再有所动作,谁知张燚几乎是当即提问:“死者的鞋面和裙子上提取到镜子碎片没有?”

简直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司马凉想。

他早就听说名茗馆的提问“无一字废话”,琢磨了一下才体会出张燚这个问题的厉害,假如是死者敲碎的镜子,那么鞋面和裙子上必然会沾有一些碎屑,否则镜子就几乎可以肯定是凶手打碎的。

他翻开现场勘查报告,仔细看了一下说:“没有提取到。”

“你们还没有找到小青吗?”坐在长桌右边的一个男生问。

司马凉摇了摇头。

“为什么?”男生很是不满,“既然镜子的故事是她讲的,她又提前离开了‘恐怖座谭’,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后来的案发现场又与她讲的故事高度一致,她应该是第一犯罪嫌疑人。”

“嗤!”

从很遥远的、似乎就是高跟鞋的足音消失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轻笑,像是书页被风掀动似的,若有若无。

司马凉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是这样,我们刑警队和派出所对案子的性质有……有一些争执。”

“争执?”张燚很惊讶,“有什么可争执的?”

“这个……”司马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们刑警队最初怀疑,杨薇有可能是自杀的。”

“嗤!”

这回的笑声可真切了,就在头顶上,笑得极轻蔑,甚至能让人想象到发笑者鼻翼的翕动,像是看到有人在平地上居然崴了脚似的。

无论在分局还是如今降职到刑警队,司马凉永远是冷冰冰的面孔,一副凛然而不可侵犯的样子,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霎时间按捺不住旧脾性,“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仰头向传来笑声的二层看去,厉声问道:“谁在笑?!”

由于角度的原因,他只看到一双玲珑有致的小腿和脚上那白色的高跟淑女鞋。

那小腿和那鞋——甚至小腿叉开的姿势和翩跹在鞋面上的一只黑色蝴蝶结,都有不尽的优雅。

“司马警官。”张燚沉静中带着几许严厉地说,“请落座。”

是的,这里是名茗馆,不得放肆。司马凉这么想着,才压住火气,重新坐回在椅子上。

张燚说:“麻烦您讲一下,刑警队为什么会认为杨薇是自杀?”

被刚才那么一声嘲笑,司马凉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名茗馆又怎么样?一群嘴上没毛的娃娃凭什么这样肆无忌惮地质问在一线办案多年的警官?谁能证明他们不过是徒有虚名?想到这些,他昂起皮包骨头的瘦脸,扳机似的喉结扣动般咕噜一声,硬声硬气地说:“如果说是凶杀,现场并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痕迹,刑警队为什么不能想到杨薇有自杀的可能?”

他不相信这群学生能那么快地想到郭小芬的推理——无论他怎么厌恶郭小芬,还是不能不承认那个推理的精妙。

一时间,名茗馆的众人也愣住了。得到这起案子的消息后,大家都自然而然在心中将其定义成谋杀案,至于杨薇有没有可能是自杀,包括怎样认定杨薇不是自杀,连想都没想过。司马凉这么一问,还真把大家给将军了。

司马凉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刻意掩饰而又掩饰不住地一笑。

徒有虚名!他想。

“嚓!”

有人撕纸。

很快、很干脆的一声从头顶传来,仿佛天花板的墙皮突然爆开。

接着,纸张被折了几折的咝啦声,笔帽拔起的啵声,过了一会儿,笔帽“咔”一声重新戴上。

最后是什么东西刺破空气,犹如鸭掌划动湖水般“哗”的一声。

司马凉感到自己像一条衔在鸭嘴中的鱼,越挣扎朝喉咙滑落得越快,一滴汗水滑落到眼皮上,刺痒得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

睁开时,黄澄澄的桌面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纸飞机,稳稳地停在张燚的面前,机头高傲地抬起,两片机翼上各写了一个字,并列在一起——

“手机”。

高跟鞋的足音又轻轻地响起,“咔嗒”“咔嗒”……

这回真的渐渐远去了。

“对了!是手机!”张燚看着机翼上的两个字,恍然大悟,“杨薇在409房间用手机给樊一帆打过电话,可是在现场勘查报告开列的证物中,无论室内还是室外,都没有提到发现她的手机。手机是不会自己长腿走掉的,一定是因为上面有对凶手不利的短信或通话记录,所以被凶手从案发现场拿走了。”

司马凉像一条被连续打了两记闷棍的狗,眼前一阵发黑。如果说郭小芬用的是木棍,那么名茗馆这一记用的是铁棍——这么简单、明快的推理,这么显而易见的证据,怎么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呢?与之相比,郭小芬的推理不是显得太费劲了吗?而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就……

他猛然醒悟过来!缓缓地站起身,看了看楼上,书架之间已然空空荡荡,他小心翼翼地问张燚:“凝……凝姑娘?”

张燚点点头。

爱新觉罗·凝。纯正的皇族血统,18岁就拿下犯罪心理学博士学位,以才华横溢和性情骄横闻名国内推理界的名茗馆第七任馆主。

司马凉嘴巴张着,想说些什么,又实在说不出。张燚看他那窘迫的样子,怜悯地把手掌朝下按了按:“司马警官,请落座。请问,后来你们刑警队确认杨薇是被谋杀了吗?”

司马凉重新坐下,点点头,把郭小芬的推理讲了一遍。名茗馆的众人听完都露出既钦佩又得意的神情。

“这个郭小芬,名气蛮大的,推理也确实有两下子,不过和我们凝姑娘比起来,可就差远了。”张燚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我也这么认为。”司马凉由衷地说。他完全想明白了,眼下能够帮自己战胜郭小芬的推理能力的,唯有这群学生了,“希望名茗馆给我一些指点,使我能顺利侦破此案,司马凉感激不尽!”

张燚把头一点:“我们请您来,也就是这个意思。”她朝长桌对面的一个男生使了个眼色,男生起身,拉开名茗馆的玻璃门,一个很健美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在司马凉面前站定。

“这位是?”司马凉站起身,困惑不解地问。

“他就是你在案情报告中提到的‘恐怖座谭’参与者之一——周宇宙。”张燚说,“他也是我们名茗馆的成员。”

“什么?”司马凉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请您不要介意。”张燚说,“上午老甫给他打电话,说了杨薇的死讯,他就在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讲述了他所见到的事情经过。我们这才给您发请帖的,现在他就跟您一起回刑警队做笔录。您可以放心,他一定会积极配合您的调查。如果他敢说半句假话,不要说名茗馆,他还能不能在中国警官大学待下去,都很难说了。”

最后一句话十分严厉,但周宇宙的神色平静而坦然,看来这是名茗馆的规矩,他心知肚明。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司马凉一面说一面和张燚握了握手,“小周就交给我了,我绝对不会难为他。我有一个请求,还望你们答应,办案中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能否随时来向诸位咨询?”

张燚略一沉吟,把那只纸飞机打开,在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递给他:“遇到困难,打这个电话找我。你要赶紧找到小青,并查一下杨薇手机的通话记录,看看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除了给樊一帆,还给谁打过电话。如果有关部门积极配合,连短信记录应该都可以调出来的。”

司马凉边道谢边接过纸飞机,收好,道别,走出了名茗馆,周宇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下到一层,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正在大榕树下等他的警员赶忙上来问:“头儿,怎么样?”

司马凉回过头,抬眼望望三楼闭得严严实实的那几扇窗户,重重地喘了口气说:“厉害!真厉害!”

回到刑警队,司马凉把手下分成AB两组,A组去找小青,B组去查杨薇手机的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然后把周宇宙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请他坐下,亲自端了杯茶给他,找了名警员给他做笔录,自己就在旁边听,护驾似的。周宇宙很懂事,不停地说谢谢,警员问一句他回答三句,配合极了。

但当警员问他离开老甫家之后的去向时,他的回答像从一级公路突然开进了沙石厂车间一样结结巴巴起来,目光也有些飘忽。

“小周,来,喝点水。”司马凉把盛着茶的纸杯向他面前又推了一推,“不要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

周宇宙端起纸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鲜红的嘴唇顿时像肿了一样发亮:“好吧……那我把真相说出来。其实我不愿意讲的唯一原因,就是小青是我从前的女朋友,直到现在我依然很喜欢她。一帆虽然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总觉得我和她并没有恋人的感觉,更像是绿箭口香糖和白箭口香糖被不小心一起放在了嘴里咀嚼,就算是搅成一团了,也依然绿色是绿色,白色是白色……”

司马凉点点头,没有打断他的话。

“我认识小青是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她偷一名乘客的钱包,被我当场抓住,当乘客们汹涌而上要打她时,被我拦住了,我带她下了车,请她吃饭,说只要她改了就不带她去派出所,她很感激,告诉我她刚从外地来北京,没有钱,只好偷窃——她手指纤长,有点儿这方面的天赋——发誓今后绝不再干了。我就放了她,而且……她长得很漂亮,一来二去的我们就成了朋友。

“后来在朋友举办的生日Party上,我认识了一帆,一帆那时已经结婚,但还是立刻对我展开攻势,我也想趁着年轻多认识些朋友,就和她熟了起来,渐渐发现她虽然有点爱玩,玩起来没边没际,有时甚至挺粗野的,但为人蛮真实的,就和她越走越近,结果被小青发现了。小青虽然是从农村来的姑娘,但脾气硬得像花岗岩一样,逼我立刻和一帆划清界限,我觉得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她就和我分手了,恨我恨得要死。后来一帆她老公死了,她一下子变成了富婆,跟我走得更近了,但我还是觉得,我也只不过是她的玩具之一,而不是她的恋人。

“说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昨天晚上,一帆拉我去参加‘恐怖座谭’。小青讲了个镜子的故事,把一帆激怒了,两个人争吵了几句,小青摔门而去,我去追她,她还挠了我一下……”周宇宙指着手背上已经结痂的血痕苦笑道,“我看她精神状态不大稳定,就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起先走得很快,准确地说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跟喝醉了酒似的,但慢慢地步伐就变得沉稳起来。起初,我以为她是没有目的地乱走,但渐渐才明白,她很清楚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她在路灯昏暗的街道上一直往前走,刚刚下过雨,有些地方有水洼,她就直接踩过去。其实她只要回一下头,就可以看见我,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向西,一直向西……终于她走到一个小区的门口,在附近一棵树干很粗的树下停下,躲在树后面往里面看,用个什么词好呢?我想想……‘窥伺’吧,这个词不好听,但就是窥伺,她在窥伺小区的门卫和里面的动静,另外,她似乎还有一点点犹豫,好像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过了大约有那么三分钟吧,她把垂肩的头发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她在做某个决定时的习惯动作,然后很快地、像青鱼一样溜进了小区的大门,背影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我走上前去,看到那小区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着‘青塔小区’。我抬起头,那六栋高高的塔楼像六根手指似的,我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小青是走进了一个掌心,只要手指一握,她就会被捏碎……

“我怔怔地望了门口很久,见她总不出来,想她也许会在里面过夜,就打车回家了。今天上午当我听说杨薇的死讯时,我第一个就想到可能是小青干的,她知道杨薇给一帆出了很多主意,所以也很恨杨薇。但是我……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杀人!”

说完,周宇宙把头沉重地垂下,像一头不堪重负的骡子。

司马凉问:“小周,有个叫阿累的人,据说小青恨樊一帆和杨薇,也和他有关,是吗?”

“阿累……”周宇宙想了想说,“好像就是一帆她老公吧,我了解不多,一帆只有喝高了的时候提过一两次,说他就像说起一块破破烂烂的擦脚布,很厌烦。小青和他可能是好朋友吧,但是后来阿累似乎是得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病死掉了。”

笔录告一段落,司马凉让周宇宙先回学校,有什么需要再随时找他。临别时,周宇宙握住司马凉的手:“司马警官,请千万别为难小青!”

司马凉道:“小伙子,别有压力,我们警方会认真调查取证,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周宇宙刚走,A组的组长就打来电话,说小青不在租来的临时住所里,已经去“Darkness酒吧”上班了。

司马凉说:“现在基本可以肯定,杀害杨薇的凶手就是这个小青,所以,直接实施抓捕,不要客气!”

警车停在Darkness酒吧外面,走进树根状的黑色大门,穿过雕着无数夸张的黑人笑脸的过道,远远便听见一个女子在钢琴的伴奏下轻声吟唱,声音宛如浮着花瓣的溪水在流淌,轻柔而无奈,几个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仿佛怕不小心踩断什么似的。

此刻是下午,还没有到酒吧开张的时间,酒柜、吧台、散台和卡座都隐在一片昏暗中,唯有演艺舞台上面的天棚垂下几盏落差不一的马蹄形吊灯,放射出朦胧的灯光,笼罩在台上一个女子的身上。这女子长发垂肩,身穿一条白色吊带连衣裙,看不清面容,正坐在黑色的钢琴前,边弹边唱着日本歌手Fayray的《Look into my eyes》,几个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马甲的侍者正围坐在台下,呆呆地聆听:

Look into my eyes(看着我的双眼)

Let go of your lies(忘记你的谎言)

Tears run down the side of my face(泪水滑过我的脸颊)

In this empty place(在这个空旷的地方)

Let me tell you over and over again(让我一遍遍地向你倾诉)……

警员们这时才发现,马笑中和丰奇也站在舞台不远处,静静地听着。A组组长上前低声说:“马所长,我们是奉司马队长的命令……”

马笑中右手一抬,意思是等会儿再说,警员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雪白纤长的手指像在琴键上挣扎的一只鸽子。歌声哀婉,犹如最后一朵花瓣也在溪水的幽咽中沉没,一缕残香漾出,闻之心碎:

That I\'m here to stay(我会留在这里)

Don\'t you ever try to hide(你不要再尝试逃避)

How you reel inside(亮出你最真的内心)

Let me love you over & over again(我会一遍遍地说爱你)……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袅袅不绝,眼角一滴泪水,盈而不落。

“啪啪啪啪啪!”

台上台下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原来是马笑中在激动地鼓掌:“好听!你唱得真好听!”

长发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见他一身警服,倒有些害怕了,慢慢地走下台来:“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吗?”

“姑娘你别害怕。”马笑中觉得她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你是叫小青吗?”

女子点了点头。

“我们是望月园派出所的。”马笑中有意把语气放得温和些,“昨天晚上,青塔小区出了一起凶杀案,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协助调查。”

小青一愣。正在这时,刑警队A组组长走了上来,嘲讽地看了马笑中一眼,然后很不客气地说:“小青,我现在正式宣布,你因涉嫌谋杀一名叫杨薇的女子而被捕。”说完从后腰拎出明晃晃的手铐,“咔”“咔”两声铐在了小青那如玉般洁白的手腕上。

“啪”的一声!马笑中攥住了A组组长的手腕。

“你干吗给她戴手铐?”马笑中横眉怒目,“她只是协助我们调查。把手铐给我打开!”

“对不起,马所长,我也是奉命行事。”A组组长摇了摇头,“司马队长在电话中明确指示,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小青就是杀害杨薇的凶手,所以,让我们直接实施抓捕。”

“不是我杀的人,我没杀人!”被吓傻了的小青一下子醒悟过来,高声喊道。

“少废话!跟我走!”A组组长说完一拉手铐间的链子,冰凉的铐子卡在腕骨上,疼得小青“啊”地叫了一声,不由得跟着他往酒吧外走去,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对马笑中喊道:“不是我杀的人!我没杀人!”

喊声凄厉,眼神凄绝。

马笑中不由得向前跟了两步,被丰奇拉住。他越发觉得小青在哪里见过。发呆的瞬间,小青已被押上车带走了。他回过头,看着钢琴前空空荡荡的座椅,觉得那倩影、那歌声仿佛还在视网膜和耳鼓间飘荡。刚才听小青吟唱时,他清楚地看见了她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水,就凭这一滴晶莹的泪水,他断定她不会杀人,她一定是被冤枉了……

越想,心头一股怒火蹿得越旺,当警察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小青被捕而不能搭救,是自己最窝囊、最不够爷们的一次,不禁一拳砸在吧台上,大吼一声——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