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
决赛第二天的发展叫人意外。首先,艾莲·莫罗的选曲极为正确。她的优点是如玻璃工艺般的纤细以及如白瓷般的优美,这两项优点正适合协奏曲第二号的曲想,就这层意义上,她的演奏一如观众的预期,尤其第二乐章的主题甜美,好几次彷佛得以窥见梦幻世界。只不过,此般柔美娴雅,在接下来的光辉灿烂之前,仍显黯然失色了。隆平·榊场和杨·史蒂的演奏令人刮目相看。榊场的第二号展现出超乎十八岁的成熟度。第二乐章在优美中蕴藏着哀切与焦躁,而榊场透过深刻的思考加以领略后,与管弦乐同调得天衣无缝。有人称他为下一个世代的一流演奏家,但笔者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现在就已经是一流演奏家了。不过,若提到这天最大的爆点,就非史蒂芬斯的觉醒莫属了。这位也是才十八岁的年轻参赛者,竟会在决赛的舞台上大变身。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继承传统的肖邦的模样,却突如其来变得相当具攻击性。自由奔放中带着纤细,热情洋溢中也有精算出来的轻重缓急。气质犹在,但技巧性的部分,让人觉得他想和已经厌腻了的固有演奏方式一刀两断。这个改变会对评审产生如何的影响,必须等到二十日的结果揭晓才能知道,但是,假设史蒂芬斯没有获得优胜,波兰的肖邦迷也无须灰心丧志,因为比起比赛获胜,我们波兰人已经得到更可贵的东西了。
(十月二十日的快报)
“……什么嘛!”
艾莲噘起嘴唇气呼呼地拿出报纸。杨已经读过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了,因此面对艾莲的不满,也只能不好意思了。
“你别对我板着脸嘛,又不是我的错。”
“还说呢。偏偏在决赛的最后关头弹得那样,我在观众席都听到瞠目结舌了。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关键明显是由于玛丽的死,但并不想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
“谢谢你啊,和你同一天比赛的我,没想到竟然变成你的陪衬了,真气死人。”
“呃,抱歉。”
“我说啊,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你应该神气地抬头挺胸才对啊!还要我提醒你太残忍了吧?!”
艾莲狠狠瞪了一眼后,嘴角就不再气嘟嘟了。
“话说回来,能够见证前途看好的钢琴家诞生,还是很开心呢。”
“谢啦。”
“那么,你还在意比赛吗?”
“比起比赛结果,我更在意的是今天的演奏。”
“我也一样喔。是因为岬,对吧?”
“嗯,但不是以同为参赛者的身分,而是以粉丝的身分。”
“粉丝?”
“我是他的钢琴粉丝。”
不理会有点吃惊的艾莲,杨径自安坐。有一半是认真的,不过,有一半是因为担心岬。
决赛最后一天只有欧尔森和岬,因此借用艾莲的话,今天的欧尔森变成来陪衬岬的。虽然只跟他说过一次话,但欧尔森似乎也和艾莲一样,能对这种事一笑置之吧。
不一会儿,广播了。
“第一位演奏者,爱德华·欧尔森。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F小调作品二十一。钢琴是河合。”
同一时间,于名古屋市中区的名古屋市青少年文化中心。一楼大厅设有一个大型屏幕,城户晶紧盯着画面。
“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紧接着,镜头带出一名身材硕长的美国人。尽管舞台非常大,欧尔森还是从容地向观众打招呼。
看着网络直播的肖邦钢琴大赛,晶认为欧尔森的选择是正确的。以他的演奏风格来看,第二号确实比第一号更适合。
“啊,开始了?”下诹访美铃从背后过来。
“还没啦,岬老师是第二位出场。”
“钢琴协奏曲第二号……有三十分钟呢。那排练完再来看刚刚好。”
“我说啊,你该不会是想草草结束吧?不行啦,就算是招待演奏,今天也有其他的乐团成员在啊。你这样打混摸鱼,人家以后就不找你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就多付点演出费啊。你还不是一样也想看岬老师的演出?”
“这个嘛……”
“就这么办。没关系啦,我们专业级的就正式演出再好好表现就行了。”
美铃的傲慢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但还是很不习惯。不过,就算习惯了,问题还是不会改善。
“这可不是最近的那种市民演奏会,是名古屋国际音乐大赛喔,要更卯足全力……”
“你最近变得好啰嗦喔,这样以后都没人要听你碎碎念了。你要学学岬老师,讲话字字句句切重要点。”
“你拿我跟岬老师比,比错人了吧。”
这么一说,晶倒想起岬老师说话的样子来了。沉稳且优雅,但绝不容许逃避或懈怠。虽然受教的时间很短,但有他的教导才有今天的自己。
“希望老师……会赢。”
“希望?错,是一定会赢!绝对会赢的!”
美铃傲然挺胸。
“没赢的话,我就到机场的入境大厅去骂死他。”
这个女中豪杰又在这种地方大声嚷嚷这种事——晶慌张地东看西看,发现稍远处有个高中女生站在那,也注视着屏幕。
“啊?!”美铃意外似地叫了一声。
“天啊,你、出来了?”
“下诹访……”
转向这里的那张脸也是一副很意外的表情。她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女生,但声音好粗哑。仔细一看,从连身洋装露出来的手和脚,满是手术过后的痕迹。这种不搭调引起晶的好奇。
“干嘛来这里?”
“我也参加了,那个比赛。”
美铃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知为何尴尬似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加油喔!要是没赢的话,我就在舞台上骂死你。”
难得话中不带刺,于是偷偷一问。
“下诹访,你的刀子嘴怎么钝啦。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真不想说,她是我的头号敌人啦。”
丢了这么一句,美铃便匆匆离开了。那个女生还在紧盯着屏幕。
“你认识岬老师吗?”
“他之前教过我弹钢琴。”
“咦?老师不只在音大教喔。怎么样?他很温柔却很严格吧?”
“嗯,非常。”
“总觉得好不真实喔,岬老师现在人正在肖邦大赛的舞台上。”
“嗯,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离我好远,就连现在,都好像听到他在旁边说:‘去吧,我的好学生!’”
突然好怀念啊。真想再跟这个女生说说话的,偏不巧排练的时间到了。
“那我先走啰。”
说完转身时,余光瞥见她腋下夹着一本乐谱。
德布西的《快乐岛》。
然后从远离的背后,晶听到这样的呢喃:“老师……我回来了。我还要再弹德布西。”
演奏一结束,欧尔森拨了拨前额的乱发,回应观众的鼓掌。面对尖叫声仍能规规矩矩地挥手致意,完全要归功于天生的服务精神吧?
演奏内容仍是欧尔森式的阳光且浪漫。他当然意识到接下来出场的是岬,但仍然散发出奔放感,丝毫不觉得他受到影响。
“好个跟压力无缘的人啊。真想看看他心臓到底长怎样。”
艾莲半吃惊似地表示佩服。
“因为他出身军人世家嘛,胆量一定不输祖先的。”两人聊着聊着,欧尔森从舞台边消失了。
“第二位演奏者,洋介·岬。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作品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然后,岬出现。
平时飘逸的沉稳气质不见了,表情犹如前赴战场的兵士般,甚至流露出悲壮感。
“看起来好像很不安耶。”
“不安?”
艾莲这么看的吗?——不过,看起来的确很不安没错。
“洋介·岬。日本!”
岬在椅子上就座。只和指挥安东尼交会一瞬眼神,安东尼便立刻挥起指挥棒。
长达四分钟的壮大序奏。岬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凝听管弦乐的声音。不在舞台上,而是像这样在观众席上客观地听,的确有种管弦乐在肖邦的协奏曲中已经沦为附属品的感觉,即便优秀如华沙爱乐乐团和安东尼,也无法媲美钢琴演奏部分的玄妙。那么,在此般贫弱的管弦乐衬托下,岬会演奏出怎样的肖邦呢?
管弦乐第二次演奏第一主题,然后由岬承续下去。
极强的双手八度音。
如鱼叉般深深刺进杨的胸膛。
啊,又来了。
岬握着射出来的鱼叉的另一端。被刺得这么深,接下来就只有任岬拖行了。
在拘谨的小提琴前,岬吟咏起惜别诗。杨的心在此刻痛了起来,多么哀凄啊。岬的钢琴在恸哭,发疯似地彷徨于荒野中,仰天号泣。
和杨的感情表现度不同。宛如有志朝演艺圈进军的素人和专业舞台演员之间的差别。因为选择了同一首协奏曲,这个落差便会在细部显露出来。岬射出的每一个音都有生命,生生摇撼着听者的心,每一段乐句都带着具冲击力的故事性。
管弦乐搭上后,岬的钢琴就急上急下。不知不觉,杨意识到自己完全被旋律操弄,不能自已。这就是岬的演奏技巧中的毒药性。不论如何做好准备,不论如何抗拒,一旦他的音符进又耳中,就会不容分辩地被拽进那个世界,然后任由摆布。他的琴音既非高贵也非优美,而是直接刺激到人心最根源的哀痛,因此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接受岬的演奏,就会想一听再听。
法国号进入,岬奏起第二主题。一边弹出高速的颜音,一边为乐句加温。观众的反厅一目了然,表演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屏神敛气地凝视着岬,彷佛等着看这个钢琴演奏最后会到哪里似地目不转睛。
就在管弦乐益发高昂的这个乐句时,发生了异变。
原本应该是管弦乐缓和下来后,钢琴再承接起旋律,但此时莫名其妙地,第一个音的时机错了。
锵!一敲下这个不协和音,岬的头就摇摇晃晃起来。觉察到不对劲的观众们,虽然不明究理,仍紧盯住岬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在头差点要碰到键盘的剎那,及时撑住了。
杨不由得两手用力握住。
突发性耳聋发作了。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发作!
进入钢琴独奏后,岬依然表现不稳。杨了解内情,很知道岬目前的困境。在一边耳朵听不见的情况下,拍子和音量都抓不准,因此连独奏都不能如愿进行。
走钢索似的钢琴独奏终于被管弦乐覆盖上去。安东尼拼命想配合岬的独奏,但钢琴本身就不稳定,因而始终难以同调。不论这首曲子原本的结构多么重视钢琴独奏,但表现这么乖离,还谈什么结不结构呢。
从观众席都看得出岬在极力挣扎。拼命撑开手指欲捕捉音符,但硬撑的手指滑出来的音却完全失控。这人正以极不相配的焦躁表情奋力张开双手,而那样的手却只抓住虚无而已。
别再弹了。
杨几乎要脱口喊出来。这根本是个酷刑,以岬目前的状态,不可能好好弹完一首曲子的。
痛苦得表情扭曲,头再次晃下来。
然后,精疲力尽似的,岬双臂无力地下垂。
安东尼也静静地放下指挥棒,管弦乐的每个人都放下乐器。
所有声音消失了,整个表演厅突然鸦雀无声。
杨虽然心痛,但也松口气了。因为实在不忍再看到岬凄惨可怜的模样了。能打进决赛,岬那压倒性的演奏技巧就不只波兰人看到,全世界都看到了。姑且不论肖邦钢琴大赛的成绩为何,岬洋介的名字厅该会烙印在全世界乐迷的心中才对。
岬洋介会成为肖邦钢琴大赛的传奇,这样就够了。
就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至少挺起胸膛地退场吧——正这么希望时。
岬抬起低垂的头,慢慢举起无力垂下的双臂。手在键盘的位置上,静止不动。
不会吧?!
还想重新弹这第一号吗?
杨反射性地差点站起来。
安东尼和管弦乐圈全都吃惊地看着岬的指尖。
别弹!
别乱来啊,别再让自己丢脸!
然而,杨的希望落空了,岬的手指温柔地按下第一键。
缓缓进行的十二拍子。
不对。杨顿时恍然大悟。
这不是协奏曲第一号。这段乐句太有名了,即使不是古典乐迷都一听就知道。
夜曲第二号降E大调。
月光下,静静地思念爱人般的甜美曲调。在开头的降E大调主题上边加装饰饰边一点一点地变换音型。岬的琴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夜思,更像是追忆往昔。
为什么?杨自问。就算是任性地自暴自弃好了,为什么选一首这么简单的曲子?如果去掉左手伴奏时第一拍和第二拍的大跳跃,以及复杂的和弦,这可以说是一首适合初学者的曲子。不过,重启演奏的岬,表情不见半点犹豫。他是在某种确信下编织出旋律的。的确,以岬的技巧来说,即便一边耳朵听不见,也不至于弹不出来——。
啊。差点叫出来。
这首夜曲,正是杨和岬在瓦律基公园初次碰面时,玛丽要求弹的曲子。
一定是的。杨坚绝相信。此时此刻,岬是为了玛丽而弹奏这首夜曲。他把自己的舞台让出来,用来追悼玛丽。
岬用比乐谱指示更慢一点的速度来弹奏。
根据当时肖邦的学生兰兹的说法,肖邦的指示是〈虽然要表情丰富地咏唱,但不可耽溺于情绪中〉。不过,速度慢到这种程度,遵不遵守这个指示已经无所谓了,只想充分倾诉情感而已。
左手刻画相同的节奏,右手弹出旋律。原本应该很单调的,但持续加上装饰,就会让这首曲子呈现如万花筒般的色彩的手指发挥了功力,将这首单纯的夜曲,描绘出超越通俗性的哀伤。
杨的心中倏然浮现玛丽的容颜。天真的笑靥与直爽的语气。岬正唱着安魂曲,献给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小女生。为了安慰被蛮横暴力夺走的幼小灵魂,这首曲子弹得净是优美、净是平安。
这是一首结构极为简单的曲子,除了最后两段乐句以外,全部皆以四小节的乐句构成,尽管如此,岬所编织出来的琴音仍然挠乱着杨的心。
岬那渗出血似的悔恨,伴随痛苦传到这边来。那似散未散躇踌满怀的乐句,听得出对亡魂的依依哀悼。
心痛如绞。
不知不觉,杨双手合十。祈祷玛丽的灵魂能升上天堂。
应该是以弱音弹奏的乐句,却传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坐在身边的艾莲和其他观众虽然都为这突来的变更曲目而一时意外,但不觉间也都委身于岬的夜曲中。毫无一丝丝骚动或咳嗽声,静谧如水的大厅里,只有史坦威的祈祷流泻。
冷不防,音量提高至极强。
杨的体温也跟着上升。
不过,那不是顶点。
岬向上疾驰至最强音。上达天际似的高音贯穿身体。
强劲的打键狠狠地撞击胸口。彷佛在控诉:不要忘了悲剧,绝对不能忘记!那声音已然是玛丽的声音。
琴音渗进心的皱褶里。无从抵抗,杨能做的,就是细细品味内心满溢乐音的感觉。
视线逐渐歪歪扭扭。注意到时,热热的东西已经快溢出来了。连忙用手擦掉。别那么没用,哪有听个夜曲就哭的。
即便如此,视线依然摇晃不定,甚至还模糊地融化了。
“先遣队,中弹!受伤者一名。”
“步枪队,待命。不能前进!”
妈的!哈罗德少校在心里啐骂。
“两分钟后出动支持,现在按兵不动。”
“了解。”
从报告的声音后方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开枪声。光是这样,就能把现场的紧张气氛热辣辣地传过来。根据报告,数名塔利班兵突然从砂地里的战壕冒出来,袭击先遣部队的吉普车。难怪在上空进行侦察的佩伊夫·罗都无法先行确认。原本打算倘若机会来了,就能将敌军团团围住,切断他们的粮道,还能进一步交涉释放人质,但这下计划得后退一步了。
下一步棋其实早就想好了。进行包围是原本的A计划,退路则只有两条。一条是引诱敌军的猜疑心,另一条就是连这个也做不到。如果以压倒性的武力强攻,塔利班应该会不敌而败走。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会如何处理人质就变成不确定因素,因此令人犹豫再三。
哈罗德走近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画面上,弟弟爱德华刚演奏完,正在向观众微笑致意。
就在爱德华的协奏曲演奏完前一刻,战争又开打了。哈罗德的军队获得除爆小组支持后,就挺进到距巴基斯坦边境五公里处,就迟迟无法前进了。虽然用轻型武器持续进行小规模战斗,可前线仍陷入胶着状态。即便载着人质的巴士近在前方六百公尺处,但塔利班就在巴士后方布阵,他们有MLRS,而且一直都架在可以破坏巴士的位置上。
那么,该怎么办——。
突然,从笔电流泻出来的夜曲把哈罗德定住了。原本打算爱德华演奏完就立刻关掉画面的,此刻身体却被紧紧缠住般地动弹不得。
画面上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东方人正在弹钢琴。记得爱德华说决赛的选曲是从两首协奏曲中任选一首的,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啊?
还有,怎么回事?应该早就听惯了的简单旋律,竟会如此切切地压迫胸膛。
“军队再继续前进的话,那些坏蛋一定会对人质下手的。”
一旁的上尉没趣似地说:“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就会带着MLRS前进,然后对我们这边投挪六百四十四个子炸弹吧。”
“反正人质被抓的时候,就知道情势发展会对我方不利了。”
进退失据。而在进退失据时,人质的性命仍暴露在危险中。一举歼灭敌人这种话说得容易,但这回的任务是拯救人质。
难道没什么妙计吗?——动员所有脑细胞拼命想破头时,从笔电流出来的夜曲仍然滑进心坎里。若在平时,一定会下意识切断音乐的。然而,音乐竟会流进正在构思战略的脑袋里,这还是第一次有此体验。虽然没办法像弟弟那样分析音乐,可这种乐音一定是直接诉诸人的内心深处吧。即便想挥开,琴音依旧轻易穿透遮蔽板,抓住了听者的灵魂。
哈罗德的心中浮现故乡的老家情景,也浮现出父母和爱德华的身影。作战中从不曾出现的乡愁竟油然而生,哈罗德一时惊慌失措。
“……该怎么说……很奇妙,这钢琴声会让人想见到思念的人呢。”
上尉以不可思议似的口气咕哝着:“我想起了我和我爸在纽泽西的河边钓鱼的情景了。”
从这个叼着子弹生下来的硬汉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真叫人有点意外。
“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呢。”
“哈哈哈,连我这种人,在故乡也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东西呢,可是,也有像债务这类不愿想起来的东西啦。”
忽而念头一闪。
愚蠢的想法。向上呈报的话,会被一笑置之的烂点子。但,前线的指挥权就在自己手上。再说,作战的宗旨不是战斗而是救出人质的话,扰乱行动应该是在容许范围内的。
“上尉,佩伊夫·罗那里有装载扩音器吗?”
“扩音器、吗?有,应该有才对。”
“还有一个,有可能切进敌军的无线电吗?”
“嗯,一整天都窃听,应该是有可能的。”
“放音乐吧。”
“咦?”
上尉皱起眉头。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哈罗德心想。
“转播这首钢琴曲,从佩伊夫·罗和敌军的无线电播出去。立刻行动!”
“目的是?”
“瓦解敌军的战斗意志啊。你大概没看过‘现代启示录’吧?”
“那是更英勇的曲子不是吗?”
“反正都是音乐。总比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地吸手指好多了。”
“……了解。我传令下去,叫佩伊夫·罗和无线电单位放这首钢琴曲。”
不知是呆掉了还是在揣测长官的意图,大尉复诵命令时,并没有向来的不爽。
哈罗德的命令立刻执行了。
即便相距达六百公尺,佩伊夫·罗的扩音器播放出来的夜曲依然传至耳边。是播放器的质量太好了吧,从上空扩音出来的钢琴声,那微妙的缓急没被破坏也没被埋没;非但如此,由于扩音的范围很广,夜曲第二号的弱音都能清清楚楚地倾泻下来。
不可思议的光景。
在荒漠,在浓烟四起的战场上,夜曲的琴音萦绕着。
钢琴的音量变成极强,再变成最强时,哈罗德的脑海中又浮现家人的脸庞。父亲是个地道的军人,认为哈罗德进入士官学校是理所当然的,但母亲似乎一直到最后都有怨言。当告知要被派往阿富汗时,母亲便说:“哪个妈妈会高高兴兴送儿子上战场的?”而一个人直生闷气。
爱徳华依然一边弹钢琴一边半带嫉妒地说:“果然哥哥才是我们欧尔森家的荣耀啊。”可另一方面,他也说:“比起枪声,我跟这个声音比较合。”似乎对自己所选的道路一点都不后悔,哈罗德这才放心了。
啊,对了。这么说来,自己入伍时,爱德华弹的就是《军队波兰舞曲》,还说:“等你回来,我还要弹给你听喔。”母亲坐在一旁,只是低着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后来她突然握住哈罗德的手,不说一语地将手贴在自已的脸颊上,脸颊都濡湿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听这首夜曲,早该遗忘了的记忆又一个一个苏醒了,且直抓挠着胸臆,却一点都不难受。是这首夜曲本身就有如此的要求力?亦或是那个东方人的魔术呢?
益发优雅平安的乐音倾泻于战场。遥远的欧洲出产的钢琴曲,正乘着风传送到这片伊斯兰土地上。
等等,乘着风?哈罗德终于意识到这个违和感。
目前战场上传出的只有夜曲第二号和风的声音而已,在这之前听到的枪声和炮击声,不知何时不见了。
哇靠。怎么会有这种事?!
“上尉,怎么没听到枪声?”
“……对喔。”
“一定发生什么了!呼叫佩伊夫·罗。”
“马上连络。”
“这里是佩伊夫·罗。”
“我是哈罗德。快报告状况,枪声和炮弹声怎么停了?”
好半晌没听见佩伊夫·罗的声音。
“怎么了?佩伊夫·罗?”
“这……好奇怪。包围着巴士的塔利班兵全部看着上空,枪都放下来了……啊!”
“怎么了?!”
“载人质的巴士开始动了!虽然很慢,但两辆都在回转,朝着杰曼的方向。”
“敌军的动向呢?”
“没有、反应。”
“你说什么?”
“看不出敌军有接近移动中的巴士,或是有打算攻击的意思。”
哈罗德不由得和大尉面面相觑。
“再报告一次。”
“看不出塔利班有战斗或是拘禁人质的意思。搭载人质的两辆巴士已经在无任何阻挠的情况下离开现场了。而且距离愈来愈远。再重复一次。看不出塔利班有攻击的意思。”
上尉半是茫然。
“少校,这是什么魔术啊?”
“不是我。”哈罗德指着计算机画面上的东方人。
“要问就去问他。”
战场上,枪声中断了约莫五分钟。这五分钟,已足够二十四名人质逃脱了。
音量一提高到最强后,立刻又降下来,但琴音从未间断。E大调的旋律一再加速,音型却完全没跑掉。
已经脱离作曲者要求不可感伤的这个意图了,岬所演奏的夜曲第二号似乎勾起听者种种的思念。坐在身边的艾莲自不必说,其他观众也彷佛神往于各自的回忆中。
不久,夜曲展现最后的昂扬。匍匐在地似的旋律再度跳跃,变成极强音。杨只能关注岬的钢琴究竟要去向何处了,带着切迫感的尾奏。细碎的打键增加紧张感。
然后是最后的三小节。音符静静消失,最后一个音溶化在空气中。
岬满足似地点了一下头,霍地起身,转向观众席轻轻一鞠躬。脸上不见失意或后悔,反而浮上了总是掳获人心的微笑。
杨踢了下椅子地站起来。回应岬心情的方法,只有这个了。忘了同是参赛者的立场,极尽可能地大声吶喊:“Bravo!”这是个开端。
全场纷纷起立欢呼,片刻后又热烈鼓掌。不是同情也不是安慰,而是真情挚意的温暖的掌声。这首夜曲并非正式的指定曲,却赢得如此的反应,真是始料未及。
走下舞台的途中,岬又被观众的喝采声定住了,他一脸意外地环顾观众席后,再次鞠躬。与其说是称赞,毋宁为共鸣,这样的欢呼声之后仍持续了好一阵。
全体参赛都演奏完毕后,一股舒畅的紧张感如涟漪般在表演厅扩散开来,因为评审结果就要公布了。
包括杨和艾莲,八位决赛者都在舞台边集合,等待这个瞬间的到来。
参赛者的紧张之情一目了然。就连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欧尔森,也显得心神不宁。
另一方面,杨倒是有观察其他七人的闲工夫。并非他有自信,而是因为自己很清楚,那样的演奏好的话会得奖,不好的话就会出局,而且他对获胜与否已不像从前那样耿耿于怀了,就连对父亲维托尔德的顾虑也全都没了。
康明斯基等评审们终于现身舞台了。场内的骚然如退潮般散去。接着,康明斯基拿起麦克风。
“在座的各位嘉宾,让您久等了。现在要公布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得奖者。既然是比赛,排名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进入决赛的这八位参赛者全都才华出众,不论名次如何,他们都是即将在音乐界撑起一片天的年轻钢琴家。我们能够在特别座聆听他们的演奏,真是太幸福了。尤其这次场内场外都发生了各种问题,情况甚至危及到比赛是否中止。而我们能够继续举办下去,都是承蒙大赛相关人士以及爱好肖邦的各位的热烈支持。各位已经证明出爱音乐的心足以对抗暴力。我谨代表评审委员向大家致上深深的谢意。”
这是一种胜利宣言。不期然地,观众席响起掌声。
“现在公布比赛结果。第六名,爱德华·欧尔森。”
咦?欧尔森叫了一声,急急忙忙飞奔出去。彷佛没料到自己会得奖似的。
“第五名,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卡卡里洛夫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不是不满,反而是接受的表现。
“第四名,艾莲·莫罗。”
艾莲也“啊!”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比她自己的预期还要好似的。
“恭喜你,去吧!”杨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艾莲害羞似地笑了笑,就小跑步到舞台。
“第三名,曾立平。”
被叫到名字的中国人弹了一下手指,这是结果一如预期的表示吧。曾立平挺起胸膛往舞台灯光的方向走去。
“第二名,隆平·榊场。”
“喔!”的声浪从观众席涌出。榊场本人在那一瞬间也开心地笑了,然后频频拉着身旁岬的衣襬。
“恭禧你,榊场。”
“谢、谢谢。”
“你能自己走过去吗?”
岬一问,榊场思考了一会儿说:“能。”
回答后,就踏出一小步。像幼儿般颤巍巍的一步。尽管如此,榊场还是以欢呼声为指南针,确实走上舞台了。。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总觉得好危险喔。”
“就是因为觉得危险啊。才十八岁就荣获肖邦大赛第二名,回到日本后,他就会成为轰动人物了吧,当然也会有各种杂音随之而来,希望他不要被那些杂音困扰,现在就必须一点一点训练他自己走去面对。”
岬瞇起眼睛说。此时,杨有点羡慕起岬在日本的学生了。
然后,康明斯基报出了这个名字。
“第一名,杨·史蒂芬斯。”怀疑自己的耳朵。停了一拍,观众席翻腾起海啸般的欢声。
明明情感表现得那样露骨的——第一名?
心跳数唐突地飙高。脑中一片沸腾,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恭喜你。”岬的轻声恭喜,才把杨拉回神。
“你的钢琴演奏受到最高肯定了,相信在天堂的肖邦也一定很满意。”
看来既不是梦也不是在开玩笑。胸口热起来,感觉身体轻飘飘地。
“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从岬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有眩目的灯光和其他参赛者的身影。那是荣光的所在。
然而,杨欲跨出,却又裹足不前。
回头一看,岬依然挂着一贯沉稳的笑容。
尽管展现出那样具压倒性的琴艺,岬却一个奖都没得。这么说来,胜败的确有一定的运气,而且好像正式比赛都会大爆冷门。再想到比赛中途有人临时变更曲目,运气之说就更理所当然了。
但,杨仍然无法释懐。原因是,比起披露自己的演奏技巧,岬更表现出高贵的气度。
“去吧,快点。”
岬又说了:“去接受大家对你的祝福吧,这是你应该做的。”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祝福别人呢?——话到了喉间,终究吞下去了。现在不是问岬这话的时候。
被岬推出去似地,杨终于跨出舞台。
波兰人夺得最后优胜,令观众欣喜若狂。达到沸点的热气涌上舞台。
“恭喜你,杨。”康明斯基伸出来的手很温暖。
“你太棒了。我以你为荣,我们国家也以你为荣。”
恩师的脸突然朦胧起来,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