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Appassionato dramatic/激情地、扣人心弦 第二章

十月十八日,肖邦钢琴大赛决赛第一天。这天的出场顺序依事前协议决定如下:

演奏者演奏曲目瓦莱里·卡卡里洛夫协奏曲第一号维克多·奥尼尔协奏曲第二号曾立平协奏曲第二号

俄罗斯二人组的演奏和第一次预赛时予人的印象差不多。浪漫主义这种有点过头的情感表现方式,姑且不论评审的评价如何,倒是大大娱乐了杨。当初会场飘散的反俄罗斯气氛已经埋没在陆续发生的恐怖攻击事件中,因此观众倾听罾的演奏时,似乎已能不带成见了。

此外,虽然是亚洲人,但立平轻易就能演奏出波兰的肖邦,他的协奏曲第二号也相当出色。波兰观众对中国参赛者的偏见,可以说因为他的演奏而完全摒弃了。而且,立平本人讨喜的长相也加分不少,据说还成立了粉丝专页。无论如何,如果因此能让他的粉丝增加就太好了。杨真心认为。

现在听别人的演奏,已经不会再用吹毛求疵的态度来听了。完全不会排挤也不会揶揄。

维托尔德的话固然令人听不下去,但其中有些确实说的没错,例如全世界只有极少数的参赛者能够打进肖邦钢琴大赛的决赛。且不论谁将获得最后优胜,能够打进决赛的这八个人,都各自展现出精湛的演奏技巧。机会如此难得,既然人在这里了,岂有不好好享受的道理。

自从弹奏肖邦以来就不时充斥耳畔的〈波兰的肖邦〉,在昨天一个晚上变形为可疑之物。而且在变形的过程中,还展现出不同的音乐风景。如今,杨已经能够不带夹杂物地倾听他人演奏的他国的肖邦了。

不——有夹杂物。

昨日的光景仍烙印在视网膜中,从未淡去。公园里散乱的尸体、翻滚后起火的警车,还有躺在岬怀里渐渐变冷的玛丽。如一场恶梦,却是现实世界中的一场不幸。

这名恐怖分子的手段是截至目前最卑劣的。被当成诱饵的是也曾向杨侦讯过的警部,名叫温伯格。据说,恐怖分子先将他的尸体放在公园的长椅上,然后趁警察相关人员和爱凑热闹的人聚集过来时,引爆炸弹。

根据警方公布的资料,死亡人数为三十二名、轻重伤人数五名。受伤人数少,正说明事件之悲惨。而且并非是自杀炸弹攻击,听说已经在现场的残留物中找到使用定时炸弹的证据。警方根据那个残留物,断定犯人就是被通称为〈钢琴家〉的恐怖分子。

瓦律基公园暂时封锁,周边的警备网倍增。由于从地方警察署紧急调派人员过来,还惹出下次会轮到地方治安出问题这个不好笑的话题来。

然而,亲眼目睹灾难的杨自不必说,得知消息的观众们今天仍跑到爱乐厅来。当然,掩不住紧张神情的人不少,但大家仍然坐在观众席上。虽然不像岬说的维也纳爱乐乐团那般,但这表示,波兰人在这种时候果然顽固到家吧。

反正,那场灾难是不可能忘记了,玛丽死去的容颜也不会从脑海中消失。那么,还是弹琴吧。

三人演奏结束后,所有观众走出表演厅,而杨走向休息室。接下来要为明天的演奏和管弦乐团进行调音。杨排在艾莲和榊场后面,是第三位出场。

一眼瞥见刚刚在舞台上和指挥安东尼·维特商量的艾莲。经过昨天那番体验后,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但艾莲依然五官秀丽、双眼细长,不觉心安了。就在那起事件之后,艾莲的内心应该也在和恐惧对抗才对,但她丝毫未露出那种神情,可见个性相当坚强。

这样的话,自己怎能这么胆小——杨将嘴唇抿成一字形,开始进行想象训练。

隔天十九日,决赛第二天。

艾莲第一位出场,她选的曲子是协奏曲第二号。这首曲子蕴涵的优美与感伤,很适合她的演奏技巧,因此她表现得游刃有余。和管弦乐团搭配得没话说,观众的反应也相当不锴。艾莲本身似乎也颇为满意,演奏完那一瞬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只不过很可惜,观众的关心都集中在下一位参赛者:榊场隆平的演奏上。

从第一次预赛开始,榊场就因为身体上的残障,以及与残障恰恰相反且惊人的演奏表现而赢得话题,现在可说是肖邦钢琴大赛的主角了。海内外的音乐记者们都聚焦在他身上,日本的电视台还为了制作他的专题节目专程从日本派人过来。如此引起骚动,一般人都会变得神经质,但或许得幸于眼盲,榊场似乎不太在意。

由于接在榊场后出场,杨在舞台边待命。虽然在休息室透过屏幕也看得到,但显然他想近距离观赏。这样的话,当然一开始就待在这里最好。

“第二位演奏者,隆平·榊场。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F小调作品二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来了。榊场抓着引导员的袖子,站在舞台上。

“隆平·榊场。日本。”

广播一起,立刻涌现怒涛般的掌声及欢呼声,气氛宛如榊场隆平的个人演奏会。

在引导员的带领下,榊场走向钢琴。岬说过,盲人要是突然被抓手或抓袖子会不安,因此这种由榊场抓引导员袖子的引导方式是常识。

杨屏声敛息地凝视榊场的动作。爱德华曾说,榊场的问题在于眼睛看不见,不知能否与管弦乐团同调;而杨关心的是榊场能不能与肖邦的心情同调。杨认为,初恋、憧憬、爱慕这类情愫,一开始当然来自视觉,看不见对方就难以懐抱具体的感情。眼盲的榊场究竟能将这种情愫表现到何种程度,是演奏内容的重点。

第一乐章,庄严的,F小调四四拍。奏鸣曲式。

一开始由管弦乐展开漫长的序奏。预告苦恋第一主题,以及由双簧管提示的降A大调第二主题。这部分由长笛,然后是第二小提琴承接下去。原本管弦乐的编曲被批为贫弱,但在安东尼·维特所率领的华沙爱乐乐团的高水平演出下,丝毫不觉有此缺憾。管弦乐立在颤巍巍的平衡上,好一阵,杨将自己委身其中。

肖邦在这首第二号之前,已经写出〈改编自《请伸出你的玉手》主题的变奏曲〉,以及〈克拉科维亚克〉这种以管弦乐为背景的钢琴曲,并且赢得好评,但据说当时胡梅尔和菲尔德都是以古典形式的钢琴协奏曲获得成功,而肖邦自己也一直想写出以三段乐章构成的协奏曲,因此才有这两首协奏曲的诞生。

长达两分钟以上的序曲接近终了时,便由钢琴独奏承续。榊场敲下的第一键就打进了杨的内心深处。充满哀愁与绝望的主题中,听得见肖邦悲痛的吶喊。榊场切切吟咏出凡是经历苦恋的人就会心痛似的旋律。钢琴孤伶伶地独舞,管弦乐谨慎地亦步亦趋。

接着是华丽的过渡乐节。旋律徐徐上升后,立刻移至第二主题。彷佛深爱孤单似地,钢琴哀凄、管弦乐甜美,一同描绘出旋律,好似在诉说悲伤是爱人才有的特权。随着开始起伏的旋律,管弦乐如波浪般来回推移。总得设法将爱慕之情让对方知道啊,犹豫又苦闷的心真难受极了。

杨在演奏前抱持的推断完全撤回了。没亲眼看见心仪的对象就难以表现出爱恋的情愫,根本就是无聊的偏见。明明跟自己同年,榊场这股哀切的表现力是打哪涌出来的呢?

开展部以夜曲的曲调开始,随后提示出两个主题。

这部分的纤细度,榊场也表现得极其绝妙。虽是即兴式的过渡乐节,但不激奋也不踌躇,唱得自然而然。由F大调开始的十六分音符会让左右手呈不规则运行,因此被视为难关,但榊场的演奏毫不令人感到任何技术上的困难,完全震慑听者的心。

忽然意识到了。就算榊场少有恋爱的经验,但应该尝过无数绝望的滋味才对。不直接接触就不知道形状为何。是动着的还是静止的?动的话,又是动多快呢?最致命的就是色彩了。榊场天生眼盲,根本没有颜色的概念。没有去认识红色是什么颜色的基本概念,因而也没有明暗的概念。他的成长经验,就是一个一个去认知到如此不堪的窘境。多么残酷啊。本来,每个人都会因为新发现而欣喜,但他的成长历程,就是一次一次地绝望下去。

可怕的是,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生。因为,就算必须体验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地狱和绝望才能有如此深刻的表现,自己也绝不愿代替榊场去承受这一切。

冷不防,管弦乐扬起高音。短暂的间奏后,钢琴立刻承接下去。受不安驱迫的旋律紧紧缠住胸口。真希望快点脱离这苦海啊。然而,这个希望又让听者中毒了,让人又想咀嚼这股酸楚而听得入迷。艾莲曾说,榊场的演奏会让人中毒,指的一定就是这个。

进入再现部,管弦乐再次风起云涌,合奏第一主题的前半部,然后钢琴承续后半部,进入第二主题。榊场的钢琴犹如长出翅膀般轻盈,边弹边反复上下。等候中的管弦乐渐次扬起,可以说这是两者的首次对奏。能否与管弦乐同调?根本是杞人忧天。听起来是管弦乐紧跟着榊场,可事实上两者若不能同步,是无法达到此般一体感的。榊场与管弦乐团全都绷紧了神经,敏锐地捕捉对方的毎一个音、毎一次呼吸。

不久,榊场以华丽的琶音和重和弦的颤音将旋律交给管弦乐后,管弦乐甚至散发悲怆感地强力冲进大合奏。

呼!会场叹息声四起。与享用珍馐美馔后发出的赞叹是一模一样的。杨也不由得松懈下来,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背已经离开椅子向前倾。这是全神贯注于榊场的演奏之故。

第二乐章,甚缓版,降A大调四四拍。三段体曲式。

如在薄霭中出现般,钢琴开始歌咏主题。宛若飘浮于天际的梦境中,杨想起了艾莲的脸庞。在幸福感的围绕中想念她。

这段乐章先其他乐章完成,但动机再明白不过了。一如肖邦在给友人泰厄斯的信中表明,这个乐章就是在表达对康丝丹崔·古拉德柯夫斯卡的思慕,浓浓洋溢着肖邦的依恋。

“我好悲伤啊。我似乎发现了我的梦中情人。这半年来,我每晚都梦见她,却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思念啊思念着她,结果谱成了我的协奏曲的慢板乐章。”——肖邦这份爱慕之心,是情宝初开的人所共有的吧。因此只要听这首曲子,就会产生共鸣而不觉陷溺其中了。

甜美的主题反复三次,每一次都因颤音和过渡乐节的装饰而益发复杂。音量逐渐拔高,乐句愈来愈热情了。钢琴背后,有管弦乐悄悄支撑着旋律。

出于战略性的理由,杨选择了协奏曲第一号,但现在他觉得弹这首第二号也不错。喜欢一个人的甜美与酸楚,如今的自己应该有办法透过钢琴表露出来了。

不意间,钢琴转为悲剧,管弦乐也担忧起来。独自在深夜徘徊的孤单与失措,抓挠着胸口好不茫乱。爱恋与背叛的不安侵蚀着内心。

不仅呈现甜美,还能尽书爱一个人的忐忑,这种才华只有肖邦独有吧。正因为做这首曲子时肖邦正值青春年华,才能表现出如此的纯真之情。于是,杨的灵魂也不容分说地硬被青年肖邦拉去了。

未久,不安静静地消散,钢琴转为平稳的节奏。管弦乐也静下来,只让独奏的钢琴声为表演厅带来安宁。

聆听榊场的演奏,会让人错觉就是在听肖邦本人演奏。换句话说,丝毫感觉不到演奏者的个性或习惯。这一定是榊场不透过乐谱而直接理解乐曲的关系吧。不靠一连串的音符和记号,而是直接在脑中处理音素、旋律和节奏就能如实演奏出作曲者的意图。这点并不令人意外。说难听点,能将身体上的缺陷成功转变成优点,根本就是音乐之神搞的鬼。

究竟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啊?光是钢琴独奏就能把人的灵魂紧紧攫住,难怪这段乐章能够获得李斯特等所有作曲家与演奏家的赞赏。而在榊场的钢琴面前,连华沙爱乐都要相形失色。拘谨的管弦乐好不容易才撑住协奏曲的性格,让榊场居于陪衬。但对奏时,即便次数不多,主导权仍常常在榊场这边。他那具有超乎音量的压倒性存在感,驱逐了管弦乐的声音。

迎向终结部的尾奏,这种关系仍然持续。管弦乐继续弱奏,而钢琴留下高扬的琶音后,优雅地消失。

会场的空气再次放松。杨不觉吐出宛如自美梦中苏醒般的叹息。

不过,无法就此完全放松,因为如惊涛骇浪般的最终乐章扬起了。杨立即挺起才刚躺下的背脊。

第三乐章,活泼的快板,F小调三四拍。轮旋曲式。

先由钢琴提示克拉科维亚克风格的主题。克拉科维亚克是波兰民族舞蹈的一种,象征这段乐章的曲想。乐谱上注明着semplice ma graziosamente(简明但优雅地)。琴弦弹出单纯却速度轻快的节奏。不过,这段圆舞曲的目的不在舞蹈,其实是专为展现演奏者技巧而做的。证据就在于,原本应该绚烂豪华的管弦乐团,在这里也只是谨慎地覆上,整段乐章几乎都是钢琴的独擅胜场。

钢琴奔驰,活蹦乱跳。以连续的过渡乐节开始,搭上马厝卡舞曲的节奏,展开令人目不暇给的曲想。

然后,从第六十五小节起,演奏出降A大调的第二主题。八分音符、三连音的过渡乐节不断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华丽,一次比一次紧张。这里是第三乐章的高潮,榊场不但不辜负听者的期待,甚至给出超乎想象的妙音。

钢琴无视于管弦乐,径自缓缓爬升。早就知道这不是为舞蹈而做的圆舞曲,但身体还是蠢蠢欲动,大概因为这节奏是根据波兰民族性而来的吧。由此也可窥知榊场的特异之处,他竟然能轻易领会到只有波兰人才懂得的马厝卡舞曲节奏。不,不是领会,他在听到那个节奏时,就已经将它纳为囊中物了。

到这里看来,重现波兰的肖邦,无疑和将波兰的肖邦作废是同样意思了。

杨已经丧失了敌忾之志。自己与榊场的演奏技巧天差地远,想要与他并列根本是自己的无知。如今觉得参加肖邦钢琴大赛很棒的地方,早就超越父亲维托尔德和恩师康明斯基的企图,而是庆幸自己能够遇见这类独特的参赛者。他们的钢琴演奏让人大开眼界,要是没听他们的演奏,自己肯定只会成为波兰的井底之蛙。

第一主题再现,榊场的演奏愈来愈热情:驰骋的琴音,渐次高扬的旋律,殷殷期待即将到来的尾奏……会场的温度确实上升了。

在第四百零六小节时,法国号二度吹响号令,以此为信号,开场小号高亢地奏起,钢琴立时进入最后冲刺,充分运用技巧的过渡乐节刻画出节奏。

此刻,杨甚至忘了呼吸。一瞬的空白后,钢琴一气飙上去,结束乐章。剎那,会场整个膨胀。

掌声与“Bravo!”欢呼声化为汹涌波涛吞没舞台上的榊场,比第一次预赛以来任何一场演奏都更为震天价响。

这一刻,远东地区的,而且是盲眼的这位青年,将长年君临大赛的波兰的肖邦成功降服了。肖邦钢琴大赛私下订定的潜规则已遭灰飞烟灭。康明斯基主席和讨人厌的评审们,面对此般无与伦比的演奏也不得不举白旗吧。而且波兰观众都对这个事实大呼快哉。

很可能,下一代的古典音乐界都会绕着榊场打转。这是无庸置疑的吧。

但,杨并未于心不甘,不,毋宁感到畏怖。榊场再如此修练下去,会变成怎样的钢琴家呢?

掌声仍未停止。榊场被二次、三次唤回舞台中央,掌声依然不息。

杨一边拍手,一边懊恼自己竟还没跟榊场讲过话。如果两人聊过天,这个拍手的意义就不同了吧。

长达十分钟的要求谢幕后,会场终于恢复宁静。

当榊场出现在通道时,杨不由得叫他的名字。

“隆平·榊场!”榊场吃惊地转向这边。

“我是参加比赛的杨·史蒂芬斯。你的演奏真棒。”

“谢、谢谢。”

“可以跟你握手吗?”

伸手出去,轻轻搭上他的手掌。然后,榊场腼腆地握住了。凹凸生硬却温暖的手。

“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

好似有点困惑,榊场在引导员的带领下往休息室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握手竟让盘踞内心一隅的乌云烟消雾散了。

来吧,关键时刻。杨注视着坐阵舞台的钢琴,“第三位演奏者,杨·史蒂芬斯。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作品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一次深呼后,杨站上舞台。那些食古不化的传统全都吃屎去吧。

我要把这几天领悟到的全都倾注在这首曲子里。不惜一切。绝不做作。

“杨·史蒂芬斯。波兰!”

热烈的欢声再次涌现。这是因为在榊场那般的演奏之后,观众对祖国的参赛者抱以过大的期待。

但,已经不想和榊场竞争了。该竞争的是别的东西。

坐在史坦威前面。熟悉的漆黑大块今天格外不同。一定是要陪我一起演奏出别于以往的肖邦吧。

杨疼爱地轻抚键盘后,指挥安东尼送眼神过来。随时都可以喔。

安东尼点一下头,转身面向管弦乐团。

第一乐章,庄严的快板,E小调三四拍。协奏曲风格的奏鸣曲式。

倏地,E小调壮大的序奏开始了。厚重且悲怆,近距离聆听,宛如惜别之歌。由小提琴以强音拉奏的旋律,以及以富表情的连奏优雅演出两段乐节所形成的第一主题高亢地响起。这段旋律令人想到莫扎特或贝多芬,曲想益发高昂。

接着,E大调的第二主题是以弦乐器演奏出如歌唱般的甜美曲调。杨将这段解释为肖邦生活在祖国时的美好回忆。回亿与惜别,而后即将到来的则是新希望。

协奏曲第一号的管弦乐序奏长达四分钟。这段时间,杨则一边倾听管弦乐的演奏,一边反刍这几天来发生的事。

恐怖攻击事件、见识到与自己出身不同的钢琴才华、与父亲决裂,还有玛丽的死。

不可能忽视,也不能忽视。政治人物的话,就会胸怀大志吧。画家会作画、小说家就会写文章来表现愤怒吧。杨的话,就是钢琴。这是比自己更善辩、更善于抒发情感的道具。那么,就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交付给这个漆黑的大块吧。

管弦乐再次演奏第一主题。这是引导钢琴的信号。杨以承接这个旋律之姿,进入独奏。

加进和弦的两手八度极强音。这段旋律仅维持十六小节,但正因为如此,非威风凛凛地讴歌不可。

背后的管弦乐温柔地拥抱惜别的哀伤。

即便如此,杨的灵魂仍无法镇静下来。手指自行寻找去处并疯了似地狂跳。混乱如麻的心弹拔着琴键。

管弦乐一缠绕过来,杨就重复上行下行并加进装饰音。

法国号进来后,就移转到E大调的第二主题。旋律充满怀旧之情,优雅却痛苦。杨连续弹出轻盈且快速的过渡乐节。

感觉到手指跑得比平常更快。昨天排练时,速度也快到让指挥和管弦乐团困惑了一下。不过,安东尼并没有把它当成年轻人的急躁,而謓管弦乐配合杨的速度。

旋律时而躇踌不前,时而悠然自得。这个时间差的波动,为乐曲注入了生命。不久,杨的钢琴达到沸点以上,以重和弦的颤音加速。于是,管弦乐也呼应似地咆哮。接下来,由管弦乐持续进行间奏。

华沙爱乐是技艺纯熟的乐团,只听几段乐句,就能推估出独奏者的功力。即便是打进肖邦钢琴大赛决赛的参赛者,从他们的标准来看,演奏仍是稚拙的。不过,杨一领受他们的演奏就明白了,他们是来真的,他们是真心要与鲁莽的自己同调,而且体认到自己打算抛开过去风格的企图。那么,就依自己的信念冲吧。

管弦乐缓和下来,杨便再次承接起旋律。接下来是开展部。一边处理第一主题的后半部,一边驱使重音、音阶及琶音,重复转调。

探问似的旋律,增大的紧张感。杨的手指一瞬不停地描绘出声音的立体螺旋。自急峻的陡坡疾驱而下的琶音。左手以半音阶下降伴着引申的属和弦,右手同时以琶音搭上。这段乐章最艰难之处就是这里了,而杨以前所未有的气势攻克这座山。

到了再现部,又和管弦乐轮流,由管弦第一主题的前半部,杨的独奏担当后半部。不论哪个主题,都是由管弦乐前导,钢琴独奏承续,如此反复来进行变奏,而这种结构方式让乐章取得了平衡。

杨所弹奏的旋律在静谧中仍维持相当的紧张感,让手指抚慰似地在键盘上奔跑。

不意,玛丽的容颜浮现。

玛丽为什么非死不可?明知道这是毫无道理的,却莫可奈何。我到底在逞什么大人威风啊?我连那么小的小孩子都保护不了。不,不只有玛丽,还有那些横流的鲜血、枉死的生命。这些就在眼前发生,自己却除了呕吐、颤抖,什么都不会。

哀痛枉死的生命。气愤自己的无能。

杨的手指被用力推着狂奔。激动的过渡乐节。不只用耳朵,而是用全身去感受管弦乐的每一个音。

然后,以重和弦的一击颤音,在庄严的大合奏中结束了乐章。

乐音断了,但余韵缭绕。

不知是不是被杨的暴走吓呆了,观众席听不到半点声音。

管它的。这是新生的杨·史蒂芬斯的钢琴演奏。

第二乐章,浪漫曲,甚缓板,E大调四四拍。夜曲风格的浪漫曲。

装了弱音器的小提琴拉奏宁静的十二小节。不敌诱惑般,杨开始吟唱。这段一如肖邦本人在书信上说的:“……浪漫的、静稳的、半是忧郁的心情,我希望予人的感觉,就彷佛凝视着某个能唤起无数美妙忆念的地方似的,一如在美丽的春宵对着月光遐思。”是抒发甜蜜回忆的乐章。

以重音装饰犹豫不决的旋律,再加进小提琴与低音管的助奏。

杨的手指在键盘上滑行,爱抚似地。月光下遥念心爱的人,想与爱人见面的流丽曲调。

从前只有轮廓朦胧的身影,而今化为艾莲的美丽容颜。尖尖的嗓音、无畏的态度,以及无处不美的钢琴——这些全是艾莲,少一个都不行,都这么惹人疼爱。

弹钢琴的人,无论男女,全都是竞争对手,因为排斥大于共感,欲脱离更甚于接近。

然而,却为她着迷。一定是一直渴求她的演奏的缘故吧。互相吸引,理解、合而为一,于是彼此的演奏更为盛大——若能如此,该有无比幸福啊。

小提琴拉出两小节的间奏,杨则加以装饰主题,进入了中间部。

激动地弹出晦暗忧伤的主题,以极强音切切髙歌。这个乐音能让艾莲听到就太好了。听到你的演奏,我的心是如此丰收满盈,我的感激之情,希望你能接受啊。

低音管又回来助奏。杨插进下行的装饰乐段,似困惑又似悠游地刻画着旋律。

管弦乐再现主题来呼应。杨以音阶及琶音所构成的三连音加以装饰,同时让琴音沉静下去。

最后一个弱音恰似丝线一拉,消失了。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似的静默,无边地扩散。

依然无法窥知观众的任何反应。管弦乐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屏气凝神地盯着指挥棒头而已。

第一次遇上这种反应。随心所欲吐露情感后,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吗?极力抛开气质后的演奏,就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吗?的确,在榊场压倒性的演奏面前,反映出自己凄惨的失败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许多打进决赛的人会过于紧张而忘我地暴走,他们一定认为我也是那种人。

有点沮丧,但不后悔。

第三乐章,轮旋曲,甚快板,E大调二四拍。轮旋曲式。

管弦乐开始十六小节的序奏后,杨轻快地舞出主题。这个主题直接就是克拉科夫地方的克拉科维亚克民族舞蹈。

泼辣,然后典雅。观众的无反应反倒令人舒畅。手指还精力充沛着。

坐镇于酒吧中央的钢琴。一弹,爽朗的客人们就翩翩起舞。能让多少人站起来跳舞,正可看出演奏功力。

杨在这里卯上全劲,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追赶过去。八小节的主题重复三次,每次重复时,都会变成加上各种装饰后的过渡乐节。

波兰的民族性是强韧中带着爽朗。是在过去的悲剧上向前挺进的强韧。而这个轮旋曲正象征这两种气质——又跑又跃、又屈又伸、又转又跳。

手指刻凿节拍,节拍刻凿时间。时间慌张地跑出去后,溜溜地回旋。

管弦乐的间奏插进来后,钢琴之舞便愈跳愈快。杨驱驰手指到极限,双手的第二关节纷纷告饶,但脑中鸣响的节奏不容它们停下。音量维持在极强,一瞬未曾下降。

速度一旦变缓,就开始A大调的齐奏,但这不过是个小憩,之后齐奏就又加快了。

全未演奏主题的管弦乐,只是在旁边关注钢琴的独自奔跑而已。

无论钢琴跑到哪,管弦乐都一路追随,但,杨以甚至要甩掉这个追随者般的气势,猛劲疾驰。心灵与肉体都接近沸腾。杨定睛看着终点,准备全力冲刺。

音阶与分散和弦令人眼花撩乱。杨停止呼吸,从这里直至终点都不换气,太麻烦了。

全神贯注于指尖。狂奔的节奏。往上冲的旋律。管弦乐就要靠过来。

然后,两者一起迎向顶点结束乐曲。杨手臂高高挥起的那一刻,安东尼的指挥棒恰好落下。

在吐气之前,如山崩地裂般的轰声突起——是欢呼声。已精疲力竭的杨,耳朵猛遭鼓掌劈将过来。

杨一脸愕然,彷佛大梦初醒地看着指挥台,安东尼貌似疲倦地轻轻拍手,乐团团员们全都笑逐颜开地看向这边。

再看向观众席,视线所及的人几乎都站起来了。好多人大声喊着:“Bravo!”

想起身,却一时没力。腰部以下麻痹了似地不听使唤。即便如此,还是强撑着钢琴边缘歪歪扭扭站起来后,掌声更加惊天动地。

一站直,灯光好刺眼啊,令人有点头晕目眩。

此刻才恍然大悟。这是因为从未如此将全身心投注于一首乐曲之故。鼓掌及盛大的欢声打击着皮肤。

不知评审对刚刚的演奏评价如何,更不知人在天堂的弗雷德里克·肖邦会如何打分数了。但是,杨已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