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波兰国家警察的本部大楼被骚动不安的空气笼罩着。反恐应变中心的全体人员都被叫出来,完全进入应战态势。
昨晚,华沙市内一家饭店发生了炸弹恐怖攻击事件。一辆停在玄关前的轻休旅车爆炸起火,包括饭店人员和住宿客,共有四人轻重伤、一人死亡。国家警察立刻全面盘查,于凌晨逮捕一名被视为共犯之一的男子。
此刻,温伯格正坐在那名叫艾资哈尔·奥马尔的男子面前。反恐应变中心对他进行审讯后,刑事课便插手进来,尽管本部长委婉地表达抗议,但温伯格一步也不让。凡是和〈钢琴家〉相关的情报,再怎么微小都不容放过。
艾资哈尔蓄着络腮胡,眼光锐利,但显得有些害怕。
问过后才知道他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应变中心的负责人以受害人当中有美国观光客为由,威胁要将他移送美国司法当局法办。当然,程序上可不可行目前都还没讨论,但在伊斯兰人眼中,美国这个国家似乎是相当野蛮的,这让桀骛不逊的艾资哈尔态度软化了。
即便是让全世界陷入恐慌的恐怖组织,也并非人人都不怕死,当中也有因为家人在而不愿送命的,艾资哈尔就是其中之一。
透过翻译开始讯问。既然无法用语气恫吓,就只能用表情威胁了,不过,这层心思根本多余,因为只要想到皮奥特凄惨的死状,表情自然肃杀。
“我是刑事课的温伯格。我并不打算问你除了昨天的恐怖行动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也不打算问是谁指使你的、或是你们的巢穴在哪里。我想问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钢琴家〉。”
一听到名字,艾资哈尔立即眉毛上扬。
“你知道?”艾资哈尔像要试探温伯格真正用意般地盯着他看。
“我招出来的话,对我有什么好处?”
“换句话说,你知道啰?”
“你要是改变对我的态度,我就说。”
“别搞错啊,你以为你有资格讨价还价吗?这个王八蛋!”
温伯格更加压抑口气,突然把脸凑近,眼神冷酷无情。面对杀人犯,严峻的表情根本行不通,这种如死人般的眼神更能表现出凶狠残暴。
“只要你肯说,至少结果不会比现在坏,但要是你敢隐瞒,肯定会让心证变差。美国大兵是怎样对待塔利班武装分子的,你还记得吧?你真的认为波兰人不会干美国人干的好事吗?”
翻译人员满脸惊愕,但不理他。
“这个世界上可是有比燃烧可兰经更恐怖的事情啊,你想试试看吗?”
大概是翻译人员的语言能力太高明了,或者是温伯格的眼神会说话,总之艾资哈尔明显动摇了。
再施压一下——温伯格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果然不出所料,艾资哈尔误会意思而慌张地开始招了。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钢琴家〉这个外号,还有那家伙不是阿拉伯人这样而已。”
“不是阿拉伯人?”
“上面的人说,这样潜入欧洲或美国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其他像是年龄啦、长相、性别之类的,一概不知。不光是我不知道,据说在盖达组织里,看过那家伙的也只有极少数干部而已。”
反正就是恐怖组织的秘密工作人员啰?——总觉得说得像是平装本侦探小说那回事而无聊透顶,事实上却有好几名无辜市民被那号人物给炸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那家伙有参加昨晚的爆炸行动吗?”
“没听说。而且〈销琴家〉向来都是单独行动,他没跟任何人一组,不论拟计划或执行都是一个人干,所以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就是为何非杀皮奥特不可的原因之一吧。应该可以这么推测。既然都是单打独斗,〈钢琴家〉肯定比一般人更在意伪装。连组织中都很少人知道他的真正身分,而皮奥特竟然找上门,当然非干掉不可了。
但是,皮奥特又是如何拆穿〈钢琴家〉真面目的呢?
“你说那家伙都是单独行动,那么他都没跟你们这些别动队连络吗?”
“没有啊。他或许听说过我们这边的计划,但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在哪里干什么事。”
真麻烦啊。温伯格心想。照艾资哈尔的说法,恐怖活动的执行部队好像都是各搞各的,简直像小蜘蛛一哄而散似的。假如是有组织有领导的行动,这边就能采取防卫或反击措施,但对方要是展开游击战,就莫可奈何了。
“〈钢琴家〉除了使用炸弹外,也用其他手段杀人吗?”
“除了使用炸弹?没有,没听说。”
“可是,那为什么要取〈钢琴家〉这个外号?不管怎么,恐怖分子总是要让人觉得恐怖啊。叫〈恶魔〉、〈死神〉什么的,取个更象样的名字不是比较好吗?”
“这又不是特别取的外号。”
“不是特别取的……外号?”
“话是这么传的啦,就是一开始干部跟那家伙碰面的时候。因为他不是我们阿拉伯同胞,所以一定要当面确认。地点是在一流饭店的套房,里面还摆着一架钢琴。面谈结束后,那家伙好像心情不错就弹起钢琴来了,据说弹得棒极了。那时干部就说:‘以兴趣来说,你的程度也太好了。’然后那家伙回答:‘这是我的本行。’这就是那个外号的由来。”
讯问完,温伯格在眼前摊开一张清单,那是几天前从阿德勒经理那里拿到的ID卡持有人名单。
总数二百八十六人。但当天在会场内的是其中的一百二十二人。
照会FBI的结果,得知〈钢琴家〉不仅在波兰活动,他也和法国巴黎发生的爆炸事件有关。由此推知,〈钢琴家〉平时以真面目行动的可能性很高,于是从这一百二十二人当中挑出曾经到过法国的人后,就筛选到只剩十八人了。原本这十八人当中还包括亚当·康明斯基等评审委员,但他们都同时兼任各国音乐比赛的评审,到过法国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温伯格的眼中只剩下七个人了。
住在法国的艾莲·莫罗不算,其他六人全部到过法国。申请理由全是参加或观赏隆·提博音乐大赛。而且,这个隆·提博音乐大赛结束的隔天,就发生了爆炸事件。
表面上是为参加比赛而前往法国,实际上是进行恐怖活动——听起来像开玩笑,但的确是很理想的伪装法。二十出头甚至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感觉上和恐怖分子搭不起来,但二〇〇四年在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自治区进行自杀炸弹攻击的,就是一名才十四岁的少年。未成年的炸弹客和杀人犯,在全世界多到数不尽啊。
然而,温伯格关注这七人是另有原因的。假设艾资哈尔说的传闻属实,那么〈钢琴家〉就不是单纯的外号而已。也就是说,〈钢琴家〉必须附带以下的条件:
一、皮奥特遭杀害时,必须人在会场。
二、法国发生爆炸事件时,必须人在当地。
三、本人的职业是钢琴师。
〈钢琴家〉就在这些人当中。这些人中,有人夺走了皮奥特的命和手指——温伯格如此确信。
这次,本部长下令刑事课要和反恐特别应变中心紧密合作。
干我屁事。那些家伙追的是恐怖分子,我追的只是一名凶手。
第二次预赛的第二天,比赛会场被异样的氛围笼罩着。
因为昨晚华沙市内一家饭店发生了一起恐怖分子所为的爆炸事件。被事件波及而丧命的是预定今天第一个出场的英国参赛者。
会场入口的公告栏上大大表示哀悼之意,但丝毫未减不祥的气氛。前来的观众个个面色凝重,宛如送丧队伍般地进入表演厅。
而参赛者的死讯,无疑对其他参赛者覆上深深的阴影。在拿下比赛冠军的可能性升高到三十六分之一的此刻,当然不会有人弃权,但陆续有参赛者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了。这也难怪。恐怖分子神出鬼没,神经敏感到会注意任何一次打键的人,哪有不害怕的道理。
坦白说,杨也希望今天的预赛能够延期。因为他原本排在第二位出场,但由于上述原因,他得提前成第一位出场者了。
自己是个超级神经质的人,因此没办法在如此骚然不安的气氛中充分发挥实力——。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借口,但其实还有另一个连自己都想隐瞒的理由。
榊场。
自从听了榊场的演奏,杨就什么事都没法做。到底怎么回到家都不知道,和父亲谈了什么也记不得,吃东西更是食不知味。闭上眼睛全是他的身影,摀住耳朵,他的琴音仍在脑中盘旋不去。
他对肖邦的诠释法,完全降服了顽固的波兰人。尽管看不见键盘,仍能如机器般正确无误地触键,而且做出压倒性的情感表现。
根本不是有人指导或反复练习就能造就出来的。
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像自己这类平凡的庸才是不可能赢的。
可即便如此,自己仍非站上舞台不可。身为史蒂芬斯音乐世家的一员,又是祖国波兰的光荣代表,绝不容许临阵脱逃的行为。
在休息室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浑身发颤不止。前往舞台的通道,宛如被押赴刑场的历程。
“第一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五号的杨·史蒂芬斯。曲目是诙谐曲第一号B小调作品二十、圆舞曲第五号降A大调作品四十二、波兰舞曲第五号升F小调作品四十四、马厝卡舞曲第三十号到三十二号、船歌升F大调作品六十。钢琴是史坦威。”
感觉和钢琴的距离好遥远。拖着的双脚如铅般迟重。
“杨·史蒂芬斯。波兰!”
从脚下传来的掌声刺痛着皮肤。
第一首乐曲是诙谐曲第一号。竟意外和榊场演奏的第一首曲目一样。啊啊该死!我干嘛不趁昨天赶快更改曲目!和他的演奏一比,我不是更难看吗?可,就算今天我换了别首曲子,还是没把握能弹好啊。什么没把握,你还以为换成别的诙谐曲就能跟他拼吗?无论弹什么你都不会赢的啦,你和他之间隔着叫人看了都会头晕的深渊——。
杨猛然一惊,不知不觉坐在椅子上发起呆了。
赶紧回过神来。第一音就劲道十足。不能输给榊场。一定要敲出比他更鲜明的音。
锵!敲出的一音刺向天空。惨了。太强了些。
气质。必须先保持住气质。若不这样就不是波兰的肖邦了。
左手的旋律加上右手的过渡乐节,凿刻出不协和音。错开强拍位置的快节奏。前半部分会重复这种弹法两次。
可是,怪了,不协和音听起来就是比榊场的浊。这个不协和音应该不能这么明显,但现在跑出来的音只有刺耳而已——。另一个自己在背后一一分析着。
重复得太冗长了啦。这里没再加快节奏,声音就浊掉了。
吵死人了!杨甩掉那些声音,直闯中间部。
与主部的非旋律成对比,这里要呈现的是静谧感,但静谧中还要内蕴热情。保持气质的同时,也别忘了让热血沸腾。
在第三百二十小节转调——好,过关了。只要这里能顺利通过,之后回到主部时再挽回导入部的失误就行了。
等等。接这十六小节能带给观众宛如进入世外桃源般的喜悦吗?可不能只是动动手指,自己弹得高兴就好。
吵死人!吵死人了!
曲子终于要进入尾声。又来了,昏暗激烈的不协和音又得再敲一次。
双手连击。没问题的,握力还很够。
一古脑地连续敲出密集和弦。两手的第一指同时按下Eis和G,以B小调的G、B、H顺序死命地延续乐句。
接着是一连串的最强音……
但,在敲第四击时,想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手指突然没力,只能打出极强音。
怎么会?!施力错了吗?
杨将全副心力贯注在指尖上,调整施力。总算勉勉强强能以最强音弹到最后。
弹完那一瞬,讨厌的渗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来。腋下也是,汗正一滴一滴流到腰窝上。
傻眼。从不曾这样。怎、怎么搞的?
杨伸缩了几次手掌,并不觉得特别累。明明十根手指都能确实随心所欲地动,怎么会发生那样的失误?!完全搞不懂。
第二首曲目,圆舞曲第五号〈大圆舞曲〉。
序曲是由颤音开始的八小节。速度标语是Vivace活泼的,比Allegro快板更快。
这首乐曲的主题是以左手切出三四拍的节奏,再搭上右手弹出的六八拍子,紧接着,以右手演奏出八分音符的高速过渡乐节。听众听起来会像是CD快转,但若不用这种速度来弹,就不算是依肖邦的指示弹奏。虽然有这个特异性,但不失去圆舞曲原有的匀整度,是这首曲子的精髓。
重叠两个相异的节奏来表现暧昧的调性。说这个晃动的调性与半音程织出的独特和弦才是真正的主题,一点都不为过。双手一拍也不停地奔驰在键盘上。是刚刚弹诙谐曲时进行连打的后果吧,已经感觉到指根累积乳酸了。
该死!榊场在波兰舞曲中迷倒众生的连打比这个更长更激烈,但丝毫感觉不到那家伙有半点疲态。自己却——。
到中间部旋律暂时变缓后,指尖总算获得解放。可,这里只能小小休息片刻,马上又不得不加快运指到四十一小节为止。
然后呈现第二主题。一边飙琶音一边叠上音调。这个第二主题会重复四次,换个角度看,可说是到达尾奏之前的助跑。这首圆舞曲的另一个特色,就是要对付长达近一分钟的尾奏,必得有从这里起就一口气冲上去的体力。
但,指尖已经开始惨叫了。涌进尾奏,从极强迈向最强。
简直像敲击整架钢琴般的打键持续不断。
脑中浮现榊场洋洋得意的笑。他正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才这么点连打就撑不下去的握力,以及没被音乐之神选上的悲哀。
杨卯尽全身气力冲进终点。指尖开始麻了,但应该还不至于弹错。
敲出变型的齐唱,终于结束尾奏。
肩膀放松的同时,疲劳感一拥而上。疲劳感?怎么可以!才弹两首,以时间来算,不过才弹十二分钟而已。接下来还有波兰舞曲、马厝卡舞曲和船歌,加起来近三十分钟的演奏!是因为刚刚那两首都用掉太多力气了吗?
你这个笨蛋……杨急了。
开始失常了。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修正的可能。
感受不到观众的反应更加剧内心的不安。观众的感叹和称赞,向来都能如空气般自然感受到的,但今天完全没有。
第三首曲目,波兰舞曲第五号。杨在不安的驱驰下将上身往前倾。
序奏由升C大调的三连音开始。令人害怕的齐奏部分将改成四连音、八度音。这段绵延的序奏可说是悲剧的前兆,预告第一主题的到来。
若说榊场所演奏的第六号波兰舞曲是浑厚雄壮的,那么这首就是与之成对比的悲剧了。而且,所有波兰舞曲中,唯有这首肖邦以苦恼和愤怒谱写出祖国沦陷悲剧的曲子,足以和第六号相抗衡了。
第一主题。左手刻画波兰舞曲的节奏,右手吟唱三度和声。旋律开始呻吟,纵身投进残酷的命运中。
第五号的强弱指示特别少,主部以强音没完没了似地延续着。选曲当时,正是杨对强力打键有十足自信才特别选择这首波兰舞曲的,而今接二连三都是连打的曲目,倒成了自我折磨,主部一转调,让人看见幽微的希望之火,但立刻就熄灭了,紧接着是猜疑与忿懑交织在一起的旋律抬头。
每一次重复主题时,打键就更强,内含的恐怖就更大。不久,左手的韵律化为音阶,双手弹出反常地大声响撼动全场。
和弦连打,激越的八度音上升。
指腹喊痛,但更令人担心的还是握力已达极限。距离尾奏还有七分多钟,眼下的问题是握力能否维持到那时候。
进入中间部曲调一转,变成马厝卡舞曲的优美旋律,以A大调的三度和弦来勾起乡愁的节奏,一边转成E大调一边反复,在波兰舞曲中插入马卡厝舞曲,将两种波兰民族舞曲合体,是这首曲子的特别之处。
在恰似叹息的几个动机若隐若现中,平稳与闲静感飘逸。这里充满了忆起故乡时的慰藉。正因为明白之后将展开的悲惨命运,这段马卡厝舞曲更予人一种安定感。
杨原本打算以极强音弹奏这段安适部分的。按原先计划,其实没有必要改变强弱的指示,而今考虑到剩余的时间及握力,就不得不降为强音来弹了。
不久,马卡厝舞曲的旋律收拢、下降、消失而去。以序奏曲的音型将曲调推入深渊。
然后,再一次,悲愤现起。以最强音敲击和弦。从这里开始,是体力与专注力的胜负战。
杨将怒气贯入指尖。肖邦的爱国心有多深有多大,不是生长在那个时代的杨,只能透过钢琴来揣摩。但愿肖邦的灵魂寄托在自己身上,但愿肖邦的愤怒转移到自己身上。否则,这首五号波兰舞曲根本不可能打动评审。
使尽浑身解数地连打。就算无数个人已在战乱中丧命了,悲剧仍无终了之时。人力莫可奈何,只能追悼亡魂而已。杨将这种哀痛与愤怨一劲贯注在强力打键中。
尾奏的完结,双手几乎要把键盘剁碎了。但,右手忽然不对劲。
没法好好使力。累积的疲劳已经吞噬掉手肘以下的神经了。
完全出乎意料的陷阱。
poco a poco riten. e dim.——接下来音量要渐渐变慢变弱。可偏偏在进入这个小节之前,力气已经耗尽了。
无法使劲猛击琴键。
糟了!这下听在评审耳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会认为是我做了不同的诠释,还是认为我弹错了呢?
焦燥与困惑让脑中一片空白。
哪里可以挽回?
没用了。后面也没办法挽回了。后面要让低音不绝地延长下去,而且只能以最后的最强音终结。
一边看着软弱无力的右手,一边以极弱音持续怨念。
最后的一打,杨将上半身的体重强贯在两手上用力咆哮。
声音排散至虚空。以往会很享受这个音声消逝的余韵,而今空气混浊,根本不知声音往哪去了。
气氛不妙。皮肤感觉得到观众的失望。从这里虽然看不到评审们的表情,但他们肯定在为波兰参赛者的窝嚢而摇头叹息。
过去只要有钢琴在,杨就是无敌英雄。比大力士赫尔克里士还强,比战神阿基利斯跑得还快,但现在凄惨得像是坠落大海的依卡罗斯了。
之后的马厝卡舞曲和船歌都没有大的失误,但杨还是不满意。手指离开键盘慢慢起身时,突然涌来许多掌声,但已觉得了然无趣了。
被众人丢石头般地逃进舞台旁边。双腿比来的时候更沉重。杨心里很清楚,只要一走出大厅,就会被拿笔或麦克风的家伙们堵上来,因此他决定回休息室去。
此时,设在信道的屏幕上传来熟悉的旋律。是被借用于《走在雪路上》有名的一节——不说也知道,是幻想曲的前奏。
并不是因为熟悉才特别注意到,而是那明明如葬礼进行曲般忧郁的旋律,听起来却倍觉温柔。
杨不由得停下脚步。
正在演奏的是法国人艾莲·莫罗。金色的长发配上窈窕的身材。杨第一次看她演奏,目光被那端庄的五官,以及钢琴家中罕见的纤细柔美的手指所吸引。
幻想曲创作于肖邦与爱人乔治·桑共同生活的时期,那也是他生涯中最充实美好的时光。整首曲子除了炫耀宏大的构思,也隠约可见生离死别的不祥动机。一开始的葬礼进行曲就是一例。然而,庄严的序奏听在耳里,却能予人净化心灵的感受,非常不可思议。序奏一结束,紧接着是三连音的奏鸣曲。转调后甜美的乐音溜溜滑进杨的心坎里。艾莲的手指在键盘上游移,那模样将杨整个人定住了。
一转,手指大胆地急速下行。切分音凿刻出迫切的旋律。原本该是情绪激动的主题,但艾莲的演奏除了激情外,还流露出将听者款款包裹起来的温柔。
幻想曲中,各式各样的主题轮番出现。就在三度重音的短暂主题后,又有新的主题跑出来。不久,旋律如暴风雨般肆虐,打键的力道更强。即便如此,艾莲的手指依然优美地滑动,彷佛在跟钢琴调情似地,激烈的极强音舒舒服服打进心里。
如此优美的幻想曲还是第一次听到。
她怎么有办法弹出这么温柔的声音呢?
原本往休息室走去的两只脚改朝舞台边前进。光看屏幕根本不过瘾,那样的美声,还有那样的美姿,多想近距离品味。
将在沙漠中彷徨的游子吸引到绿洲去。到了舞台边,可以感受到观众席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曲子进入中间部。冥想式的B大调勾起种种美好的回忆。仔细聆听静谧的旋律,彷佛也能听见肖邦对祖国的祈祷。
观众全中了艾莲的魔法,漂浮在宁适的水波上。表情完全放松,身体深深沉进椅子里。的确有违和感。幻想曲是将肖邦的不安与猜忌化为通奏低音呈现出来。但,艾莲将整首曲子弹得如此悲天悯人,就算不是诠释错误,也绝不会是波兰的肖邦。
然而,无法否定这种喜悦。陶醉于她的演奏中的大有人在,当然也包括自己。若是否定她的演奏,不就等于否定自己的感性了吗?
不久,旋律开始爬上急峻的陡坡。琶音唐突出现、复活,滚滚席卷全场。
不仅曲想困难,这首曲子还要求左右的八度音跳跃以及右手不规则的移位等难度超高的演奏技巧,但艾莲表现得驾轻就熟,明确描绘出肖邦脑海中的幻想景象。
奔驰的琴音一边重现几个已消失的主题,一边朝尾奏迈进。这首幻想曲庞大又漫长,而牵引它高潮迭起的怒涛部分,艾莲仍弹得慈悲满怀。没半点强迫之意,而是用接受所有不幸般的爱,温柔地拥抱听者的灵魂。
杨伫立在舞台边。因为与榊场较劲的心态而爆出的自我嫌恶感,随着聆听乐音逐渐淡去。彷佛羊水融化了,一滴一滴沁入干涸龟裂的心房。
琶音的咆哮渐渐变小,节拍慢下来了。最后,弹出两个极强的和弦。曲子静静结束了。
但,杨的心中仍余音缭绕。没有熊熊烈火也没有澎湃热情,而是充满着如在母胎中似的温暖。
待艾莲演奏完全部的曲目后,回过神来,杨发现自己站在她的休息室前面。由于只有持ID卡的大会相关人员才能上二楼来,因此埋伏在这里正好。
埋伏?
不对。自己问心无愧。身为参赛者,自己只是对同样身为参赛者却能够弹出那样超水平肖邦的人好奇而已。然后又想到了。
虽说好奇,但到底要问她些什么,自己完全没头绪。
别说还没碰过面,就连语言通不通都不知道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又站在这里?
大白痴吗?我?
现在赶快向后转,溜吧!
可急忙要离开时,她已经站在面前了。
不由得呼吸停止。
艾莲以怀疑的眼光投向杵在那里的杨。
当然啰。不过,那小小的嘴唇说出的话叫人意外。
“杨·史蒂芬斯?”
她知道我!顿时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她应该也有拿到附照片的出场者名单才对。会知道我的长相和名字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有什么事吗?”
杨又吃了一惊。艾莲说了一口漂亮的波兰语。
“你会波兰语?”
“要到客场比赛,就学了几句啰。其实从十年前参加比赛起,我来过几次了。”
她的声音和听演奏时的印象不太一样,比较硬而且比较高。但不是刺耳的声音,杨倒觉得听起来挺舒服的。
“所以,你有什么事?”
“呃……你弹得、非常棒。”
一说,她的眉毛动了一下。
“不、不是,这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很棒。我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的幻想曲。”
“那是、在讽刺吗?”
“咦?”
“用客观的角度看波兰的悲剧,把幻想曲弹得太甜了,虽然不会很离谱,但到底不是波兰人所认识的肖邦……是这个意思吗?”
“才不呢!我是真的听得入神了。好像突然被甩了一巴掌,但不会痛,而是很舒服……唉呀,我不会说啦。反正很多观众都和我一样陶醉在你的钢琴中。我不是来挑毛病的,你弹得真的很棒。”
“……你就为了说这个特地跑来?”
突然脸红了,真是个大白痴。
只是想表达我对她演奏的感想就特地跑来这里等她,不像个追星族吗?我到底怎么搞的啊?
“对不起。”
说完正打算离开时,艾莲那僵硬的表情突然变温和了。
“真想不到啊。”
“咦?”
“真想不到波兰的明日之星杨·史蒂芬斯是这样真性情的人。你是出身连续四代的音乐世家吧。我还以为你是个教养好到令人讨厌,想一脚踢飞的家伙呢。”
“那……也太狠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呢,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会直接说出感想的波兰钢琴家。毕竟我也想知道这里的钢琴人士们的反应,所以请过几位波兰老师听我的演奏,但他们大多只是苦笑,都没人明快地说出想法。”
被这么一说,倒想起一件事来。虽然没听恩师康明斯基说过,但其他钢琴老师的确经常这么说。肖邦是祖国的传统,外国人应该无法理解——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够被你这位把波兰式肖邦诠释得这么好的新锐钢琴家称赞,我觉得很光荣喔!”
“呃,明日之星、新锐钢琴家什么的,你这种说法才让我不敢当呢。”
“啊,生气了?对不起。我可没挖苦你的意思喔。”
聊着聊着,艾莲的口气慢慢轻松下来,她原本就是个直爽的女孩吧。不料这又是个让杨开心的失算。
“我的演奏你都听了吧?”
“都听了吧?——你如果真心这么问,就太没自知之明了喔。你是在会场发生命案之前最有希望夺魁的人。气人哪。我也直说好了,那两首练习曲和夜曲第三号让我爬满了鸡皮疙瘩。要赢过你这样的对手,真有点绝望。”
“在会场发生命案之前”,这几个字让人耳朵一尖。
直觉也很灵吧。艾莲看出了杨的一瞬沉默。
“看过快报了吗?”
第一次预赛期间,几乎每天都会在现场免费赠阅快报。这是一份四个跨页、有时达八个跨页的日报,里面有出场者和评审的采访,以及评论家的批评。
“大家都抢着拿,所以我还没看到。”
“都是一些外界评论,在意也没用……”
“焦点大概都在榊场身上吧,他的残障总是引人注意。”
“你听过他的演奏了?”
“嗯,听完后才觉得残障的是我们吧。”
“我也这么觉得,打开乐谱、背乐谱,这些都变得好白痴喔。”
然后杨说出自己对榊场的观察和感想,艾莲颇有同感似地点点头。
“就是说啊,榊场的脑袋里并没有音符和记号这些概念。他把音素和音阶用接收讯号的方式接收下来了,所以不会弄错也不会扭曲。真没想到这次来了这么个超乎想象的参赛者。再说,只要把握住波兰国家版的肖邦,要怎样做变化都行。”
“依你的看法,榊场的演奏最像肖邦啰?难怪岬会这么赞赏他。”
“岬?你认识那个洋介·岬?”
“没有啦,说认识,也只是讲过几次话而已……岬怎么了?”
“那些评论把岬视为黑马喔。他是在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出场,所以评论家们都疏忽掉了。被吓到的记者跑去查,才知道他的推荐人之一是彰良·柘植,这下又被吓到一次。他被评为是继承当代艺术大师的天才喔。”
“好可惜,我都还没听过岬的演奏。”
“他的演奏和榊场是同等级的。反正,如果认为他们是日本人就不放在眼里,可是会绊倒自己喔。”
“他弹得怎样?”
“他的肖邦感觉上会避免夸张的表现和炫技,但另一方面,他的肖邦比任何人都爱国,而且是个激情家呢。岬的演奏厅该是把重点放在这个激情上。他那样风度翩翩,弹起钢琴却好激动,演奏都还没完,就有几个观众不由得站起来呢。”
日本人个性压抑,只会照着乐谱一板一眼地弹——这是包括杨在内,各国参赛者共同的印象,但似乎不重新看待不行了。
“岬本人确实也有不太像日本人的地方。你知道吗?看到评审或参赛者,他一定会主动伸手和对方握手呢,也不管语言通不通。那样露骨地爱交际的日本人还真少见,感觉好像生意人喔。”
这话让人有点违和感。因为自己和岬第一次见面时,并不觉得他有那么爱交际应酬。
“榊场和岬,我觉得他们两个都会打进第三次预赛。”
“我啊,一定不行。”
平时不会说出来的话竟然脱口而出,杨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弹得烂透了。声音强度和节拍都不对,弹到马厝卡舞曲和船歌时,简直像是别人的手指在弹的。”
“那个……杨·史蒂芬斯。”
“叫我杨就行了。”
“没必要那样小看自己喔。”
“唉呀,不是小看也不是谦虚啦,是真的弹得烂毙了。”
不能跟对方说是看了榊场的演奏才产生压力造成的。但就算不说,观察敏锐的艾莲好像也看出来了。
“我不是个会讲外交辞令的人,所以你别当我说场面话喔。我也听了你的演奏,觉得没必要那么悲观呢。”
“真的假的?怎么说?”
“因为接下来的参赛者有可能受到影响的情形比你更严重呢。会场外有恐怖活动,会场内有杀人事件。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还能保持平常心吧。”
自己真是迟钝到家了。是被榊场的打击打到昏头了吗?怎么脑中完全没这些事。
“那么,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啦……我想听听你的奏鸣曲,所以我们互相加油啰!”
杨怯生生地去握艾莲伸出来的手。毫无瑕疵宛如陶瓷般,但手掌很硬。
两人道别后,杨的心臓便噗通噗通跳起来。一留神,还发现沉到心底的石头已经稍微变轻了。
莫名其妙,我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吧?
吃惊又惭愧,然后比这些都更强烈的欢喜之情,让杨不由得想吹口哨了。
结果,杨在会场待到最后一位参赛者演奏完毕。
多少是为了确认艾莲的看法是否正确,果然,她一语中的。排在艾莲后面有六名参赛者上场,其中三人的演奏出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错误连连。第一个失误造成第二个失误,演奏者就这么自取灭亡。有一名参赛者甚至弹到一半泪洒舞台。
虽然这么说很卑鄙,但以参赛者的立场,再没有比竞争对手失误更大快人心的了。比赛就是这么冷血的地方。
离开会场后到外面的餐厅去解决晚餐。母亲住院已经两年,也早就习惯父亲做的菜了,但特别是如此五味杂陈的一天,想到外面吃饭来转换转换心情。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过后。喊了声“我回来了!”但维托尔德没有回应。
说不定已经睡了——边想边走过客厅,瞥见桌上的报纸。
快报的日期是十月十日。这是在会场赠阅的,不记得自己买过。
这个家除了自己就是维托尔德了。这么说来,这份报纸在这,表示今天维托尔徳去过会场了,上面印着榊场的照片。
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
我对日本参赛者的印象,这数十年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他们虽然演奏认真,但总少了趣味。打个比方,他们的演奏就像是他们国家特有的工业用机器人演奏似的,只是正确无误罢了。然而,这个刻板印象被隆平·榊场的演奏给完全推翻了。诙谐曲第一号的不协和音之美,还有圆舞曲第二号的华丽感都很精彩,但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是波兰舞曲第六号吧。令人惊奇的是,榊场将这首可说是地下波兰国歌的曲子,成功地弹奏出只有我们波兰人才能够感应到的那种阔达与勇壮。不,更可怕的是他的演奏丝毫感觉不出斧凿痕迹。大家都知道,榊场是先天性失明——
不想读了。
才刚恢复安宁的心,这会儿又沉陷下去。反正明天的报纸就会大肆报导杨·史蒂芬斯凋落的惨状了吧。
一气之下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此时维托尔德慢慢从卧室走出来。
“怎么起来了?”
“还有事要做。”
“那,晚安啰。”
连忙想溜进自己的房间,但才晚了一步,肩膀就被抓住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搞的?”
“……果然来过会场了。”
“不只今天,我每天都去。”
“那,学校怎么办?”
“反正很多学生都去看肖邦大赛了,教室没几个人,这段期间不上课也没关系。喂,为什么会犯那样的失误?”
直接犯错的是手指,要知道原因的话,去问手指——这句话涌到了喉间。
“为什么?……我也不晓得啊。说不定是太累了,也说不定是自己没意识到的焦虑。”
“原因摆明了很清楚,就是选曲失误。”
气这种老是一口断定的语气,更气无法反驳的自己。
“诙谐曲第一号、圆舞曲第五号、波兰舞曲第五号,全都是持续连打,很累人的曲子。你就是太过自信,以为这种曲子连弹三首也没问题,才会从波兰舞曲的中间部开始就没力气撑下去,搞得没办法照乐谱上的指示去弹。”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就得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杨。只要有一点点太过自信,就会要命啊。用不纯熟的技巧去挑战肖邦大赛,根本就是傻瓜。比起演奏效果,应该挑选适合自己体力的曲子才对。而且你的练习也不够。对体力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应该多做肌力训练。”
“够了,拜托,今天就让我好好睡个觉吧。”
“明天起,要重新开始过泡在钢琴上的生活了。不准出门。就算再听其他参赛者的演奏也没意义。”
“关在家里的话,就会错过岬的演奏了。”
“岬?啊,是那个日本人吗?他不是值得在意的对手吧。”
“你每天都到会场的话,应该听过岬的演奏才对。你说不值得在意?但快报好像把他当成黑马。”
“不过是份报纸,评审哪会说出什么真心话。因为日本企业赞助这次大赛很多钱,这段期间说些好话也是应该的。”
把那个“不过是份报纸”特地带回家的,不就是你吗?
“康明斯基老师说岬和榊场是我的竞争对手。”
“他们或许是你的竞争对手,但毕竟不是〈波兰的肖邦〉,不可能赢。康明斯基是为了警告你的懒惰才这么说的。”
“但也有人说〈波兰的肖邦〉这种观念已经落伍了。”
“落伍?那又怎样?肖邦钢琴曲的生命是永恒的,不需要讨好每个时代。康明斯基也应该知道这点才对。所以,无视波兰传统的演奏,他是不会给奖的。听好,我再说一遍,继承〈波兰的肖邦〉、带动波兰音乐界的人物,一定非我们史蒂芬斯家族不可。”
“那么想君临天下的话,你自己去不就……”
冷不防左脸被甩来一巴掌:“不准再胡说八道!”维托尔德颤抖着声音说。
脸颊的疼痛点燃了杨的怒火,他抬起向来低垂的脸,直视着父亲。
“带动波兰音乐界?就只靠四代都是音乐家的史蒂芬斯家族?那是你的痴心妄想吧,还是国家有向你做这种无理的要求吗?”
“……没有要求。但,反过来说的话,有。”
“反过来说?”
“我年轻时也参加过肖邦大赛,然后在第二次预赛时输了。这事就跟我之前说的一样。但是,我落选不是因为技术问题,而是另有原因。”
“是什么?”
“因为我逃避兵役。”
波兰过去为征兵制。虽然于二〇〇九年废止了,但从前只要高中一毕业,就得入伍一年半。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不是害怕当兵被操,纯粹是因为肖邦大赛就要在一年后举行,时间不够了。所以我先到法国留学,然后回来参加比赛。我的演奏几乎完美,毫无瑕疵。外界都说我一定是最后的优胜。但我会在第二次预赛时败阵下来,都是因为想纠弹我逃避兵役的波兰评审们全体投反对票的缘故。史蒂芬斯家长年贡献祖国音乐界的功绩,就被他们这么否定、扼杀掉了。”
维托尔德的声音暗淡,充满了诅咒。
“所以,出生在史蒂芬斯家的你,就要继承肖邦的演奏,非降服波兰音乐界不可。”
“这不成了代理战争吗?”
“你是史蒂芬斯家的当事人,用代理战争这个词不适当。”
“我弹钢琴不是为了打那种仗的。”
“错,我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让你弹钢琴的。”维托尔德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意思?”
“在你都还不懂事之前,我就让你摸键盘了,而且让你只对钢琴有兴趣。你十岁后,我特地拜托康明斯教你也是有原因的。我预料他会一路往上爬,迟早会列入比赛的评审名单中。而且他的独子死了,应该会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吧。”
“依规定?评审不能评自己的学生啊。”
“但是,他可以在评别的参赛者时在分数上动手脚。康明斯基也是把你当成夺魁人选来培养,所以他没理由不这么做。有天生的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再加上环境完备,这一切布局,都是为了把你推向肖邦大赛的冠军宝座。”
愈听心愈凉了。为了史蒂芬斯家的名誉?
骗人!搞了半天,最后还不是为了自己比赛输掉而出气!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我学钢琴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让我交朋友、不譲我玩玩具的?
我是悬丝傀儡吗?我不过是这个猜疑心重的妄想狂的道具而已?
心愈来愈凉,但脑袋里却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
“意思是,全部都在你的算计内吗?但,这次有个不确定因素。”
“不确定因素?”
“恐怖活动。正在华沙市区发生的恐怖攻击事件。这个你就没算到了吧。目前已经有一个参赛者遭殃死掉了。要是事件闹大,搞不好肖邦大赛就要喊停。不,搞不好还没喊停,我就被扫到而挂掉了。”
“什么嘛,你说那个啊?”
维托尔德不屑似地笑说:“你想太多了啦。肖邦大赛不会停止,你也不必担心会被炸弹攻击扫到。”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
“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不必管它啦。”
“白痴。人命关天的话,立刻暂停文化活动也是应该的不是吗?而且还把国宾级的外国贵宾都请来了,要是那些贵宾也遭殃的话,就会闹成国际问题了。”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杨。你只要全心全意钻研肖邦的演奏技巧就行了。”
维托尔德一把握住杨的双肩,将他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被保护得很好,音乐之神,还有你的守护天使,都在保护你。”
然后紧紧抱住。
“担心没用,所以尽管放心弹吧。”
房间桌上一字排开制作启爆装置的各种材料。桌边的BOSE个人音响正播放着肖邦的夜曲第一号。〈钢琴家〉将装满Mi6d pitny蜂蜜酒的玻璃杯放在一旁,专心制作定时装置。
昨晚别动队制造的炸弹攻击真是笑死人了。四人受伤一人死亡。以这样的爆炸规模来看,可说是最低程度的伤害了。
简单说,就是效率太差了。〈钢琴家〉叹了口气。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炸弹似乎是装在轻休旅车的下方,目标是要造成油箱起火吧。这种情况下,效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在饭店大厅聚集很多人的时候自爆。既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技术,会让死伤人数更多,视觉效果也更值得期待。恐怖活动的目的是示威的话,就非这么干不可,偏偏选了个胆小鬼去干,一开始就失策了。以阿拉之名将命豁出去的人多的是,居然还会被活逮,莫名其妙。
不过,也好。〈钢琴家〉转了个想法。别动队的目标是不特定多数的人,正好可以混淆视听,对自己来说,也是不错的佯攻。
〈钢琴家〉将刻印在定时器上的制造号码用锉刀细心磨掉。虽然截至目前不曾失手过,但万一引爆不成,为防止警方从零件追到取得途径,还是得将号码磨得精光。
又,虽然是定时式的,但在指定时间前被找到就白忙了,因此得采取与遥控并用的方式。让启爆装置透过闸流体连接到手机的来电铃声,这么一来,紧急时只要按一个键就能瞬间引爆。唯一要担心的是传送时的电波状况,这个明天再到现场去确认。
除了真正的来电铃声外,还从二手商店买来计算机零件和不具意义的1C板,也配好了导线。容器是用铅做的,预防被X光线透视,但如果X光线很强,未必不会被发现,因此必须做好这样的搅乱作业。除此之外,放进数支手机,一起打开电源的话,这些手机也会成为搅乱炸弹处理班的工具。
陷阱、假动作、虚张声势——为时时刻刻的紧急状况做好最低限度的应变准备。专家和玩家的差别就在这里。玩家制造炸弹都是按规矩来,因此无法应付不测风云,唯有专家才能临机应变,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依现场判断而采取行动。以音乐术语来说,就是Senza tempo——速度任意,自由地。
音乐播到夜曲第二号。是〈钢琴家〉最喜欢的曲子。
肖邦吗?
寻思起来,对这个人和他的乐曲真是爱恨参半。成也肖邦,败也肖邦。让人恨也恨不完、爱也爱不尽的人,就是肖邦。
算了。这个矛盾即将结束。
此时,墙上的钟告知时间是午夜十二点。日期已经变成十一日了。
还有十天。不由得心急。这个国家就要发出临终前痛苦的哀号了。
届时,自己耳中响起的是《革命练习曲》?还是《葬礼进行曲》呢?
提心吊胆等着吧!波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