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第二次预赛的第一天。
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是七日,不过才隔一天而已,表演厅的气氛却恍如事隔多日,一定是昨天大家被刑警侦讯而抑郁不已的关系吧。杨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又气起来。
当天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在哪里做了什么?认识这名被杀害的、叫做皮奥特的刑警吗?
为了对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做出说明而错过榊场的演奏。由于这起突发事件,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被移到隔天进行,偏偏不巧地,这天杨和其他大批关系人都要接受侦讯。尽管很同情这名遇害的叫皮奥特的刑警,但时间都被浪费掉了。
不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能因为今天的演奏而一笔勾消。第二次预赛第一天的压轴好戏,就是榊场的演奏,总算可以百闻不如一见了。
通过第一次预赛的共有三十六人。由于当时杨正在接受案情侦讯,因此由维托尔德代为出席确认比赛结果。杨顺利通过了,但这是必然的结果,维托尔德和杨都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第二次预赛要从这三十六人当中再选出十二人。若说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高潮才正要开始,一点都不为过。
第一次预赛中,几乎人人都拿出看家本领了,于是技艺不佳者全被淘汰出局。这表示,那位盲眼钢琴家又将展露何等的琴艺呢?就算不是同为参赛者,也肯定对榊场的演出抱持高度好奇。
康明斯基认为他是杨的竞争对手。而被杨视为假想敌的卡卡里洛夫,则认为他是音乐之神所选出来的人。
其实杨心里对这些话是存疑的。音乐之神向来冷彻且善变,不可能只因为身体有部分残障,就对那个人特别施恩。
简单说,这道理就同残障奥运一样吧。残障人士不屈不挠的身影,向来都是为人喝采的题材。杨猜想,肖邦协会本身也是举双手热烈欢迎这位娇客吧。理所当然地,除了可能夺得肖邦钢琴大赛的冠军之外,他本身还能制造出许多附加话题,即便最后不给他冠军或特别奖,只要过程中能提高肖邦钢琴大赛的人气就再好不过了。况且,以盲人来说是令人惊艳的演奏,但以一般参赛者的标准而言,可能不过刚好及格而已——恐怕这才是事实吧。这么一想,杨觉得只要高坐在观众席上瞧瞧他的本领就行了。
尽管前天才发生休息室中赫见尸体这样的不幸,但今天表演厅里仍坐满了想来鉴赏新才华的观众。
这天打头阵的是美国人。
“第一位演奏者,编号五十二号的爱德华·欧尔森。曲目是叙事曲第三号降A大调作品四十七……”
欧尔森在播报曲名时走上舞台,一现身,包括杨在内的观众全傻掉了。
多数参赛者都是穿着成套的深色西装,然而出现在舞台上的欧尔森,却是天蓝色衬衫搭配粉红色外套这种装扮。此外,大部分的参赛者都因紧张而表情僵硬,但这位欧尔森却一派亲切随和,简直像在跟观众说哈啰似的。
这家伙是个〈观光客〉。杨立即断言。
富阳光朝气且自信满满的钢琴家,举手投足宛如招待专程为自己的独奏会而来的粉丝似的,但一开始演奏就错误百出,节拍凌乱,最后把乐曲结构搞得乱七八糟地结束——。相关人士都把这种来比赛会场游山玩水似的玩家称为〈观光客〉,简单说,就是对这些在会场待不久、跑错地方的人的一种蔑称。
不知是不是坦率直爽的印象作祟,〈观光客〉多为美国人。反过来说,就是具有胜出实力的美国参赛者少之又少。
主要原因是指导师资不足。过去在一九七〇到八〇年代,担任美国音乐教育中枢的,主要是流亡美国的犹太裔俄罗斯人,但显然世代交替失败,他们陆续去世后,便找不到优秀教师了。
莫扎特这样的天才难遭难遇,没有优秀的老师,就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钢琴家。是以,当今的美国在钢琴演奏方面,甚至惨到被贴上落后国家的标签。
现场观众都明白这点,因此当欧尔森开始调整座高时,就有性急的观众在那里窃笑了。一看,连评审当中也有人拼命咬牙强忍笑意。
“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嗯,有这种表演在也好啦——杨把它当作中场休息般,将身体深深沉进座位里。对连日来听腻肖邦的观众来说,走调的演奏搞不好也是让耳朵休息的好方法呢。
恐怕大家都有同感吧,坐在杨隔壁的一对年轻情侣正小声交谈着,完全放松的模样。
然后,冷不防挨了一记闷棍。
欧尔森的手指静静在键盘上滑行,流淌出来的乐音宛如小河潺潺。睡得迷迷糊糊般的运指。一定是用最轻的力度弹出来的最弱音,却能确实传到观众席来,原因绝非单靠打键强弱而已,绝对是灵活运用强弱的微妙差别,才能达到此般效果。
杨沉进座椅中的背脊倏地挺起来。哪里是什么〈观光客〉,这绝不是闹着好玩的演奏。
然后,怪起自己的胡涂来了。再怎么说,都是通过第一次预赛的人物啊。尽管那轻率的模样误导人,但技巧不纯熟的参赛者是无法站上这舞台的。
以C大调揭幕的这首乐曲,是采附点节奏为特色的轮旋曲形式。肖邦所做的叙事曲,每个音都予人无法挣脱栅栏所缚的阴郁印象,唯独这第三号叙事曲有着迥异的个性,轻快且华丽,整体散发出类似诙谐曲的感觉。
利用下行的半音阶与上行的全音阶,让细水潺潺变成激流湍湍。欧尔森彷佛自己翩翩起舞似地细切起键盘。
听起来速度缓缓加快,但并未违背乐谱的指示。仔细一听就明白了,他利用打键的强弱来制造阴影,演出快节奏的效果。
但到这里,杨困惑了。不论叙事曲第三号的个性多么轻快,这种演奏也太过跳脱了吧?音型应该漂浮游移之处,欧尔森也弹得莫名欢乐。踏板踩得很细致,声音完全没变浊。如果是波兰的肖邦来弹的话,这里会显得气质高雅,但比起气质,欧尔森似乎更强调跃动感。
欧尔森的演奏阳光又自由开阔。听起来不像在音乐厅,倒让人觉得彷佛在哪个酒吧寻找舞伴似的。
接着是轮旋曲形式的变奏,一变成降A大调后,琴音益发髙昂。宛如舞曲般的节奏,让杨周围的观众都意外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洋溢欢乐气氛的叙事曲第三号,杨本身还是第一次听到。
到了中间部变成升C小调后,主题失去了轻快,开始纠结起阴郁来了。欲昂扬而起的主题被困在低音部中打滚。欧尔森的右手执拗地连敲着分散和弦,左手驱驰出音域辽阔的过渡乐节。这是叙事曲第三号难度最高之处。一听,带点不协和音,但这是在表现主题的烦躁之情。欧尔森的钢琴饶舌地叨絮不休。
沉郁与昂扬。两个相反的动机一边互相争执,一边如暴风雨般席卷整个表演厅。杨不由得探出身体。即便演奏如怒涛汹涌,欧尔森仍保持微笑,笑得彷佛弹琴真是快乐得不得了。
回到降A大调,欧尔森的右手弹完四个颤音后,开始弹奏丰富的八度音。旋律从短暂的纠葛,再次回到轻快的场面。
打键变得更加激越。但贯穿整首曲想的并非是切实的对立,而是过多的阳光灿烂。连纠葛都变得轻松迷人而听得舒舒服服。
再现第一主题,那种阳光氛围更加突显。欧尔森一边舞动身体及手指,一边迈向终曲,以始终优雅与阳光的姿态涌入尾声。
然后,彷佛宣告舞蹈结束了似地,连最后一音都是轻快的触键。
舞台上的欧尔森蛮不在乎地回头瞥了一眼观众席。原本这个举动会显得傲慢,但由欧尔森表现出来却意外地不讨人厌。一定是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吧。环顾四周,并无观众露出不悦或轻蔑之情,反而显得因发现意外宝藏而惊喜的人占了压倒性多数。
对波兰人而言,肖邦的乐曲是形成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因此,波兰人会顽强地抵抗任何新的诠释或曲解。心中对肖邦乐曲早有定见这点,经常让外国钢琴家看成是波兰人的排他性。可另一方面,波兰人对音乐也是很率真的,只要演奏得震撼人心,便会毫不犹豫地送上掌声。
欧尔森的演奏恰恰属于这种。之后弹奏的是圆舞曲第四号、马厝卡舞曲三十到三十二,以及波兰舞曲第六号,但予人的印象和叙事曲第三号相去不远。欧尔森不论弹悲痛或弹阴郁,都让人感受到阳光朝气。而观众对这种个性大致上是喜欢的。证据就是当欧尔森弹完所有选曲后,观众对他的反应;对这位异质的肖邦,波兰的观众以温暖的掌声给予祝福。
自懂事以来就以波兰的肖邦为标准,因此这场演奏对杨而言无疑是新鲜的体验。康明斯基绝不会把他拿出来谈吧,而维托尔德听了肯定激动不已。本来,被评为误入歧途的演奏就会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吗?
一股脑地阳光且轻快的肖邦。选曲之妙加上欧尔森本身予人的印象,顺利让观众接受这样的演奏方式。虽然失去肖邦原本的气质,但弥补上来的内容中富有相当的魅力。
总觉得长期存在自己内心中的规范被打乱了而静不下来。离下一场演奏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杨索性离开座位去散散心。
一楼的厕所被一般观众挤得乱糟糟。杨因为得参赛者之便,就用ID卡往二楼的厕所走去。在厕所入口处,碰到了很有意思的两个人,岬洋介和欧尔森;岬正握着对方的双手用英语跟他说着什么。
杨不太会英语,从两人的神情看来,只知岬是在称赞欧尔森。不久,岬放开欧尔森的手,注意到杨而朝这边过来。
“啊,果然今天你也来了。”
“今天……?什么意思?”
“因为今天有美国的爱德华·欧尔森,还有榊场隆平啊。今天出场的参赛者都是你有兴趣的,不是吗?”
“你怎么会知道?”
“这两位对于〈波兰的肖邦〉的诠释方法南辕北辙,而且都相当独特。先不管谁会胜出,我想他们的演奏一定让评审大人们伤透脑筋吧。”
尽管欧尔森的演奏确实触动自己的心弦,但总觉得无法欣然认同那种表现方式。
“呃,你不觉得他弹得太像充满阳光气息的乡村音乐吗?这点确实会让评审伤脑筋吧。明明潜规则就是将美国参赛者合法拒绝于肖邦大赛门外的。”
于是,岬以规劝小朋友的口气说:“我明白你要说的。但是……所谓〈波兰的肖邦〉,对挑战肖邦大赛的外国参赛者来说,就像是一道不得不超越的屏障似的,但事实上这个定义会随时代改变,有些时代希望看到更大的表现幅度,有些时代则喜欢正经八百的演奏。”
杨一时语塞,因为岬说的确实没错。
“如果要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我个入认为,那是因为肖邦的乐曲本身就富有各种魅力,可以有各种解释。况且,如果他的音乐没有这种深邃的底蕴,就不会获得世人喜爱了吧。目前一般听到的肖邦乐曲,都是依肖邦的个性做出符合肖邦气质的演奏,但有部分人士认为这种表现方式落伍了。而波兰人总是只允许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肖邦。”
杨不否认。因为他认为这点正是波兰人的择善固执。
“但是,我认为肖邦本人不只是感受性丰富而已,也不能忘了他是一位充满实验精神的革命性音乐家。如果这场比赛之后,欧尔森和榊场,甚至之前摆脱肖邦刻板印象的外国参赛者们席卷全世界的话,这个肖邦式演奏的概念就要再次被迫改变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波兰的肖邦会被一时的流行左右?”
“与其说一时的流行,应该说是潮流吧。任何艺术家都不可能和时代无关,同样道理,任何音乐也不可能脱离时代。拿轻音乐来说,昨天以前都还只是用来疗愈人心,但今天有时甚至拿来众人齐声高唱,当成鼓舞人勇敢和逆境奋战的曲子。这种经过好几次的时代变动而长存下来的音乐,才能够成为经典。肖邦的乐曲就是如此强韧且底蕴深奥的音乐。”
“……好烦喔。”
“咦?”
“你说的跟我老师说的一模一样。”
“你的老师、吗?”
“亚当·康明斯基老师,就是这次肖邦大赛的评审主席。”
“啊,那个……你跟了一位很棒的老师学习呢。”
“你在日本也是当钢琴老师的吧?”
“嗯,只是个穷代课老师。”
原来如此,难怪跟康明斯基讲话的方式很像。老师这个人种似乎在哪里都一样。
“但是,就算爱德华·欧尔森的钢琴演奏成为世界的潮流,我也不认为波兰人会认同,因为波兰人比你想象的更顽固且倔强。”
“正因为这样,所以对音乐抱持自由想法的人并不多吧?至少看起来,对他的演奏起反感的观众就很少。”
“我不是在说观众啦,我说的是坐在评审席那十八位评审都很顽固。俄罗斯的卡卡里洛夫也是这样,认为是在弹给观众听,但肖邦大赛并不是给观众听的演奏会,它的目标是要降服在座评审们的审美眼光啊。”
听了杨的话,岬静静笑着。
“我觉得你这种想法很好,毕竟这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肖邦大赛呢,不这么想的话就赢不了了。但是……”
“但是……什么?”
“榊场的演奏可就超越这许许多多的规定和约束喔。”
“该不会是自学的吧?”
“不,他也有很棒的老师。只不过,那位卡卡里洛夫说得很对,我们都是选择音乐的人,但他让人觉得他是音乐选出来的人。”
这话杨也听过了。
“你也认识卡卡里洛夫吗?”
“只是前天突然遇到而已。我觉得卡卡里洛夫的话非常正确。”
“你是说上帝关了他一扇门,就另外为他开一扇窗吗?这像是星期日去望弥撒时会听到的感人事迹,但不适合用在肖邦大赛啦。”
其实还有一件事,但不能在岬面前说出来。这次比赛,日本和中国企业又成为赞助商,出资不少。像榊场这样的残障者能够成为参赛者,也是因为有日本赞助商的关系吧。杨心里暗忖着。
“无论如何,观赏榊场的演奏肯定有益无害喔。他的演奏方式和我们明显不同。如果能改变想法,或许可以说他的表现才是肖邦式的演奏法。”
“什么意思?”
“啊,因为你都还没观赏过他的演奏吧。那么刚好,下一个出场者就是他了,一定要看喔。那我先走啰。”说完岬便离开。
仔细回想,之所以觉得岬的每一句话都叫人生气,是因为它刺穿了自己想隐藏的真正心声。听卡卡里洛夫和欧尔森的演奏时,杨也感到自己心中那个〈波兰的肖邦〉概念被撼动了。即便不是〈正确的肖邦〉、〈肖邦式的肖邦〉却犹能拨动听者心弦的话,那样才是真正的肖邦不是吗?
一直以来,从父亲还有康明斯基那里获得的、而且早已渗入自己骨髓的教导,搞不好错了?
这么一想,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反正,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听榊场的演奏。康明斯基、卡卡里洛夫和岬洋介,这三个大赛相关人士都异口同声关注他的演奏。当然也包括杨自己。只要听了他的演奏,这种浑浑噩噩的心情就能获得解答了吧。
回到表演厅,司仪正好叫出榊场的名字。杨急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第三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三号的隆平·榊场。曲目是诙谐曲第一号B小调作品二十、圆舞曲第二号降A大调作品三十四之一、同样是圆舞曲第七号升C小调作品六十四之二、马厝卡舞曲第十号到第十三号、波兰舞曲第六号降A大调作品五十三。钢琴是山叶。”
从舞台旁边,抓着引导人的袖子,榊场出场了。
资料上写的是十八岁。和自己一样都有一张青少年的脸。身高比杨矮多了。到底有没有一百六十公分啊?闭上双眼似在寻找光源般转动脖子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隆平·榊场。日本。”
观众席一瞬鸦雀无声后,立刻送上如雷掌声。坐在这里的观众,应该大多都在第一次预赛时听过榊场的演奏了,因此这个静默后的掌声,正如实显示出高度的期待值。
日本参赛者不论在任何钢琴比赛中,全都是一副认真模样。不,与其说认真,还不如说无趣。如机器般零失误、遵照乐谱指示完美地弹出来,但欠缺音乐性的意趣。虽无技术性错误,但不会让人想再听一次——这种评论泰半定型了,而杨本身也有同感。
不过,榊场并没有可根据的乐谱。原本猜想他或许会使用点字乐谱,但钢琴的谱架上连一张纸都没有。
按理说,日本参赛者都是乐谱的奴隶,而一旦没有这张指令表,会做出怎样的演奏呢?杨相当好奇地注视着榊场。
坐到椅子上后,榊场慢慢确认键盘位置与座高,然后状似安心而从容地将双手覆在键盘上。
第一首曲目,诙谐曲第一号。第一个高音尖锐地穿刺杨的胸膛,下一个低音沉重地扑在杨的身上。
那样孱弱的手臂哪来的力量发出这种琴音?不过才两个不协和音,就让身体宛如被紧紧捆住般动弹不得。
焦躁与悲痛乘着不规则的节奏逼迫而来。右手以过渡乐节回应左手暴烈的旋律。接着插进不知所措般的和弦,这次以左右手交错来驰骋出不协和音构成的过渡乐节。肖邦的不协和音不只是不协和而已,暗淡的声音会散发朦胧美,因此能够毫无抵抗地进入听者内心,诱发出紧张感。不协和音就这么变成痛楚刺进心底。
诙谐曲第一号是肖邦离开波兰后所创作的第一首乐曲,和《革命练习曲》为同期作品。支配整首曲子的愤怒与哀凄,也和《革命练习曲》中对风雨飘摇的祖国的怀念是一样的。
舒曼曾经评论道:“肖邦的该谐曲绝不是在开玩笑。如果玩笑穿着这么黑暗的衣服出门,那么阴郁该穿什么好呢?”只要一听这首旋律,就能对这个评语点头同意了。
鼓胀着对上苍的诅咒而激情横溢的主题不断反复上行。宛如被何人追赶似地持续狂奔。然后忽然停止。好彷徨的旋律。
杨已经全身动弹不得了,并且懐疑自己来弹的话,能够表现出道样的情绪吗?榊场的演奏并非一味狂烈地讴歌,而会将肖邦原本的气质一直控制到情感爆发的前一刻。
绝不流于激情,也绝不沦为乐谱的奴隶。那个分寸的掌握绝妙极了。
到中间部时转为B大调。曲调翻然变得沉穏且抒情。让旋律广为扩散的音型,带来如在绿野悠游般的恬静安适感。这种优美的旋律由波兰古老的圣诞颂歌而来。与主部的激狂成极端对比,此刻呈现的是静谧的甜美情调。
彷佛蛮横不讲理都能得到宽容,委身于这样的沉稳后,紧绷的神经便慢慢松弛下去。截至目前,弹过这首曲子的人不知凡几,自己也弹过了,但从未体验如此静好。
演奏中的榊场脸庞略略上扬地微笑着,那神情彷佛自己正悠游于天堂的原野间,没有压抑没有紧张,尽是享受弹琴的幸福模样。又,手指绝不肯离开键盘似地,宛如抚触爱人的肌肤般滑着、弄着。
杨忽然嫉妒了。自己可曾以如此神情弹过钢琴?可曾如此幸福地跟钢琴对话?
冷不防,那些不协和音放射出来了。昏暗且压倒性的激情进入最后冲刺。
胸口就要迸裂开来似的倾诉不断反复,同时旋律愈来愈高,一边确认自己的所在一边往上爬。
这里首度出现最强音,让人窥探悲怆至极后的勇猛。双手连击出密集和弦,不安定的音程与打键之强劲,将紧张感推至顶点。连喘气都不能了。
之前那朵微笑已经不见了,榊场改以追逐猎物般的急切神情持续猛击键盘。
最后一音,狠狠扎进听者的胸膛。
榊场呼地吐了口气,摇了两三下头。看到这个动作,观众也总算从音乐的魔咒中解放出来了。
此时,杨注意到自己的双掌在不知不觉间紧握,掌心都冒汗了。连忙将手掌在裤脚上擦了擦,边思考榊场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演奏技巧的。听岬说,榊场也有钢琴老师,但到底是怎么指导这位眼睛看不到的学生呢?
杨的疑问都还没消除,演奏又开始了。第二首曲目,圆舞曲第二号《华丽的大圆舞曲》。
由突然迸出来似的音开始荡漾出旋律。从这段优美的序奏变为降A大调的主部。
右手保持六度音程来演奏主题。节奏之轻巧,宛如在水面跳跃的水黾。转眼间,榊场所弹奏的旋律便在整个表演厅中旋舞起来。
肖邦的圆舞曲和专为舞蹈而做的维也纳华尔兹有一线之隔,说穿了,就是藉华尔兹的韵律来表达情感的抒情诗,但听了这韵律仍会叫人自然想摆动身体。环顾会场,很多观众都幸福洋溢似地探出身体。显然,此刻舞台上的榊场,已经成为一名用指尖操控全体观众的催眠师了。
在中间部转为降D大调后,榊场的右手徐徐弹奏六度的过渡乐节,同时第四和五指若无其事地弹出转位涟音。这部分就算看着手指和键盘弹奏,也是相当难以运指,榊场却一派轻松地舞动手指。
不可能有这么扯的事——杨在心中否认这种状况。就算由杨来弹,要闭着眼睛弹完全曲根本不可能;就算手指都记得各琴键的配置和宽度,光凭这样也不可能演奏这首曲子的。
不单运指叫人难以置信,聆听时才发现,榊场的肖邦似乎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来演奏的。
肖邦的乐谱有亲笔谱、抄写谱,还有在三个国家同时出版的初版谱,此外,也有很多像科尔托版那样加进演奏者个人诠释的校订版。这当中,以尽可能接近原曲为目标所编辑出来的,就是由杨·艾凯尔主编的波兰国家版了。不过,就算想根据这个版本,没办法读乐谱的话也没用。榊场或他的老师到底是怎么利用这个版本来弹奏的呢?
旋律虽然下降,但不失轻快感。踌躇中仍溜溜地打转。和弦的六连击与过渡乐节。这个难关,榊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接着曲调略带哀愁,但下个乐句反而华丽舞起,且更昂扬更壮阔。就算不跳舞,听者的心湖也激荡着音乐的快活。
然后,重现主部。从降A大调闯进尾声,音阶变得更加快速。
边分析边听已经毫无意义了。杨的灵魂被眼花撩乱的节奏拉着不断旋舞。
屏息看着榊场。
榊场的身体忽然变得好大。原本看似短短的手臂,如今长到要整个包住八十八个琴键了。刚出现在舞台上时宛如迷了路的孩子,此刻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坐在宝座上的皇帝。
乐曲益发朝终点迈进,榊场的手臂完全张开。键盘绽裂,旋律爆炸,直上云霄的最髙音。
然后,最终的低音。时间剎那停止,静寂款款流泻。
灵魂之舞虽然告一段落,周遭仍荡漾着兴奋的余温。无一声吭气,取代的是四处吐露的叹息。叹息中不只有解脱束缚的安适感,还充满了饮下极品红酒后的心旷神怡。
榊场根本不顾观众的反应,第三度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几名众连忙正襟危坐。
第三首曲目,图舞曲第七号。
和第二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首的第一个音显得若有所思。左手以六度和声刻画圆舞曲,右手演奏马厝卡。独自漫步荒野中的孤单与哀愁迫至胸口。
圆舞曲第七号是肖邦生前所出版的最后一批作品之一,亦即他的晚年之作,而两年后他就过世了。这段时期,他正面临与爱人乔治·桑分手的窘境,因此曲调带着哀凄色彩。不过,榊场所演奏的旋律,哀凄中仍不失优雅。
细碎的节拍与和缓的节拍交错,肖邦那忧戚的眼神彷佛浮映眼前。于人生迟暮时失去父亲与爱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日日衰败下去的身子骨——绝望与悲哀,还有万念倶灰和死亡预感,一起化为整曲的通奏低音。
意外地,杨的胸口也被勒得好紧。没料到竟会对这种同为参赛者的演奏起这么大反应,可胸口的剧烈绞痛绝非错觉。
这名来自远东地区,而且无法看见乐谱的参赛者,他的演奏为何如此令人心如刀割呢?
懊悔与不可思议完全打乱了杨的心。究竞榊场和自己的差别在哪里?才能吗?还是技巧呢?
中间部转成降D大调后,终于出现沉稳的半音阶。音阶以向下为基调带着装饰性不断反复。一径优美的旋律,令人忆起往昔的美好而隐隐泛光。不过,这十六小节所唱出的和声,总觉得有些忧郁,沉稳底下依旧潜藏着绝望。
不愿被情绪带着走,此刻理智再次确认出这首圆舞曲第七号也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换句话说,这是企图最接近原本肖邦之作的演奏。
忽而,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说不定他的演奏才是最肖邦式的——。
而且,传闻说他有绝对音感,从电视和收音机播出来的歌曲,他都能立刻用钢琴弹出来。杨突然理解了。
榊场本来就不需要乐谱,他只是把听进脑袋里的声音再如实弹出来而已。
一般的钢琴家都是先打开乐谱,一边弹出谱面上记载的作曲者意图和指示,一边试图理解。换句话说,是将视觉获取的数据转换成声音讯号让大脑记住,但在这个转换过程中,有可能部分会遗漏或扭曲。毕竟人的五官不像机器那般正确,不,会遗漏或扭曲才是正常的。
然而,榊场是直接记住进入脑中的原始音声。又因为具备绝对音感,因此不论音阶、音质或节拍,都能忠实地原音重现。如果他听到的是波兰国家版的肖邦,那么他记住后再编织出来的乐音,就会和国家版的乐音分毫不差,也就能够轻易重现肖邦原有的优雅与气质了。
想在原典中加味或做出新的诠释时,也没必要一五一十照着乐谱走,只要让人听见原典那部分的乐音就行了。
我的天哪!是脑袋里装着高性能的数字录音机吗?
既然有完美的肖邦为主干,就算再加上榊场本身的个性也不会改变本质。卡卡里洛夫随口说出的只有在榊场身上才看得见的东西,还有岬特别指出来特性,就是这个了。
无视杨的惊愕不已,圆舞曲的旋律径自舞向终结部。重现序曲的主题,乐音带着被死神追赶的迫切感,再次开始狂奔。
榊场的演奏代替肖邦,将他面临死神召唤的心情表述出来,争吵中难掩愁容地迎向尾声。与临死的孤独感对峙,纵然满怀哀伤仍不失气质优雅。一般认为肖邦很少有激动处,果真如此,那一定是他把压抑下来的悲痛全憋在心里而弹出最后的旋律。
然后,最后一音如耗尽最后一口气似地,黯然消失。
榊场面对着正前方,不见半点疲态。恬然闭目的神情宛如哲人。
然而,看着此情此景的杨,心中岂能平静,根本就陷入恐慌了。
自己的推测果若正确——不,恐怕错不了——就没必要探究榊场的演奏技巧了。现场演奏也好,录音也好,只要一听,立刻就变成他的资产了。当然,运指练习是必要的,但他不必像大多数的钢琴家那样,练上几百回就能有效地将脑中的演奏技巧使出来了。
自己花十小时苦练的工夫,榊场一小时就能搞定。自己理解一首曲子的时间里,榊场已经将十首曲子存进脑中的数据库了。
不折不扣的天才。榊场的演奏换到马厝卡舞曲也完全没乱掉。
马厝卡舞曲一如它的语源:马厝卡舞,有各式各样的形式一样,这种曲子也蕴涵着复杂多样的情感。然而这点很难以言语向外国人解释清楚,硬要说明的话,就只有〈波兰式的〉一词了。起源于民族性的东西,若非该民族的人,要理解终究不容易。因此外国参赛者最感棘手的,非这个马厝卡舞曲莫属了。无论技巧多么超群,外国人要了解波兰人的灵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远东地区的亚洲人——这是多数波兰人毫不掩饰的心声。
不过,榊场完全颠覆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成见。
马厝卡舞曲第十三号全曲充满了忧伤。虽然没有规模庞大的感觉,但波兰民族长期受难的悲哀则连绵不绝。而且曲调虽然单纯却难以表现。
然而,榊场所弹奏的马厝卡舞曲就如同波兰参赛者弹出来的一样,令人倍感兴趣。还谈不上佩服,但波兰人观众都以观赏同胞表演的表情看着舞台上的榊场。
压轴的最后一首曲目是波兰舞曲第六号。
这是一首以副标题《英雄》而广为人知的波兰舞曲杰作。一开始出现在黏糊糊的地上爬行似的乐音时,皮肤就能立即感受到来自观众的高亢情绪了。
序奏为庄严的七度和声,与连续的四度过渡乐节。
然后八度音在一瞬间全速上升,人人耳熟能详的有名乐句引吭高歌。降A大调第一主题——这段洋溢勇壮光辉的旋律,是在歌颂身为波兰人的荣耀。
旋律飘溢着绚烂豪华的跃动感,几乎要撼动整个表演厅似地回荡着。这一首最终曲,榊场打算使尽浑身解数吧,见他正卯起全身力气与键盘格斗。后半部分的乐句其实还会更操,但完全看不出他想保留一些气力的样子。突击喇叭。杨心想。然而听了这段演奏的波兰人,恐怕无人不潋动吧。
几度惨遭迫害,每一次都勇敢奋起的民族。文化和城市都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仍韧性坚强地再次复活的民族。
副标《英雄》指的就是每一位波兰人。这个波兰舞曲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象征。
高贵交织着优雅,主题一边高扬一边反复。听见这段让波兰人热血沸腾的旋律,不禁让人想站起来。从心底激涌出滚滚斗志。四周的观众不论男女老幼,都因为上冲的热情而满脸通红。
此时此刻,榊场挥舞着双臂,脸上浮现欢喜之情。
演奏者和观众融为一体——这个瞬间,无疑地,榊场正沐浴在波兰观众的祝福中。
曲调在中间部转为E大调,旋律搭上左手的八度音连打。虽然左手只是在低音域反复下行,但光这样就会造成肌肉偌大负担。因为这里的八度音绵长且必须弹出马蹄声与军队前进的声响,若不能维持住这种紧张感,全曲便毁了,但榊场的演奏不可能毁掉这首曲子。
未久,乐音层层叠叠,旋律如海啸般典来。观众忘记呼吸似地凝视着舞台。
这场体力决胜战,榊场一步也不退。听起来,是让左手逆转后仍持续在键盘上移动。在分散和弦的地方也没打算让手指喘息的样子,应该是要全力冲刺到接下来的转G大调。
那么弱小的身体,竟敢做出这么高难度的演奏方式?!没对自己的肩膀及握力有十足把握是不可能完成的——杨开始觉得榊场太恐怖了。
一转成G大调,节奏旋即沉静和缓下来。虽然右手只是连续弹奏单调的十六分音符,但仍流露出如夜曲般的柔美。
然后,这首壮阔的波兰舞曲终于来到尾声了。一把攫住听者灵魂的旋律徐徐爬升,又朗朗唱起第一主题了。
榊场的强劲连打刺进观众的胸膛。
心臓和节奏一起跃动。手指一跳,灵魂也跟着一跳。
最后的打键。一打完,榊场双臂高高挥起。
就在那一瞬,如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席卷舞台。观众全部起立,热烈恭喜这位令人惊异的参赛者。
因命运捉弄而失去视力,但上苍赐予这位青年更伟大的才能作为补偿。观众似乎也被这个事实深深打动了。盲眼也好,远东地区的外国人也好,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观众已经承认他是肖邦的正统继承人了。
会场异常亢奋到极点。掌声持续不绝,激赏与共鸣化为狂热的涡漩,腾翻全场。
但,在这种状态下,杨已然跌入绝望的深渊。
多么精湛的琴艺啊!岬说的没错,榊场的演奏不但轻易超越已经确立在自己心目中的〈波兰的肖邦〉,还让人见识到压倒性的演出。
自己的存在意义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因为通过第一次预赛就这么趾高气昂,简直像个小丑。
轰然倾注的掌声及欢呼声一再刺痛着皮肤。对榊场的祝贺,正是对杨的嘲笑。
还一直以为会赢?音乐之神又没选你!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钢琴还弹得不错的平凡人罢了。
再怎么甩头,那嘲笑声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