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奥特的尸体已经运走了,但地上仍留有血渍。据说那几乎都不是枪伤造成的,而是从切断的手指流出来的。
从十根手指的切断面喷出的血量很少,是因为死后才切断手指的关系。验尸官这么说。意思是没有生命反应。大概不会有恐怖分子善良到杀人时还先麻痹的吧。对于皮奥特临死前没有经历剧痛这点,温伯格愿意感谢老天。验尸官的判断是一发子弹打中心臓,且似乎是职业级的手法造成一枪毙命的。
尸体是在上午九点三十分,由一名到休息室的参赛者发现的。表演厅在昨天半夜十一点巡视过全馆后关闭。根据验尸官的见解,死亡推定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因此几乎可断定皮奥特是在休息室惨遭杀害的。
作为凶器的手枪以及切断手指用的工具都留在现场。虽是Radom P-64波兰军的制式手枪,但有的已经从军中流出,在市区就有人非法持有。这把枪还仔细磨掉制造号码了。
然而,看起来比手枪更令人发毛的是刀尖上染血的钳子。虽是一般的工具,但刀刃的长度要剪断一个人的手指绰绰有余。
“不论手枪或钳子上,都没检出任何指纹,恐怕是用完就直接涂掉了。”
刑警的报告不出所料。若凶手是皮奥特正在追缉的世界级的恐怖分子,就不可能做出留下指纹这种蠢事。而之所以留下手枪和钳子,是凶手不让警方以物追人,他判断带着它们反而危险。虽然波兰国家警察一直被人瞧不起,但要从这两样东西来锁定凶手,的确有困难。
手枪和钳子。而最重要的东西却偏偏怎么找都找不到。
“还是没找到手指。”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数名刑警,终于举白旗。
“一根也没有。”
“那么,是凶手拿走了啰?”
温伯格的诘问口气,让刑警们面面相觑。虽然难以理解,但个个的表情都不情愿地表示只能这么解释了。
“把人杀掉后剪断手指带回去。要真是这种作风,那么这名恐怖分子就是个有相当猎奇癖的家伙了。难道他下了班,要一边把玩剪下来的手指一边喝酒吗?”
“主任,还不能断定是恐怖分子干的吧?”
当然,现阶段连凶手是一人还是数人都搞不清楚,自然不宜妄下定论。上回皮奥特和温伯格分别时,提出〈钢琴家〉这个名字,说正在追査他的行踪。想到这件事,温伯格便满脑子认为,皮奥特是因追缉不成反遭杀害的可能性最大。
无论如何,岂能坐视不管——想重振平日的冷静沉着,但办不到。私怨抢在职业意识之前喷发。逮到凶手后,就算不是皮奥特,也会想把凶手送到有死刑的国家去审判的。
虽然年轻,但皮奥特确实是位优秀的捜查员,只要习惯他那讨人厌的说话方式,听久也就顺耳了。在同一个班追缉同一个案件时,偶尔还会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就这样他妈的给毁了——。
温伯格向来总是拼命压抑激起的愤怒,绝不容许自己在现场失去冷静。要把愤怒化为执念、把悔恨化为力量才能做好捜査工作。然而别的不说,在这方面,总是被那家伙嘲笑。
不会为报私人恩怨而进行搜査。不过,将私怨化成执念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表演厅经理阿德勒只是块头大而已,胆子小得很。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表演厅的警卫竟然没看到被害人或加害人进去休息室?”
“大、大会期间,相关人员可以在上午八点入场。当然,观众是在比赛开始的九点三十分之前入场。按规定,警卫也是只要在这个时间之前到就行了。”
“这么说,在警卫来之前,谁都可以进出啰?”
“不是的。二楼的休息室有分评审用和参赛者用,总共有八间,但每一间的门都有电子锁,没有这张ID卡的话就没办法进去。”
阿德勒经理从胸前拿出一张卡片。是附照片的身分证件。中间有一个稍微鼓起的圆形,应该是埋着芯片的关系吧。
“这张卡是发给大会相关人员的吧?”
“发给工作人员、评审还有参赛者。”
“喔,这样的话,命案发生前谁进去这个房间,就能马上知道了。”
“不行,那个是……”阿德勒吞吞吐吐。
“IC芯片并没有个别识别功能,大家的都一样,所以没办法査出谁进去过了。”
“……总有几部监视录像器吧?”
“一楼有三部,二楼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监视器在拍的话,会让参赛者不能专心啊。”
温伯格轻轻砸嘴。意思是说,为了保护企业的机密数据就另当别论,但为了保护参加人员的隐私,这种程度的保全措施就够了。道理是没错,但市区恐怖活动频传,又从海外邀请众多贵宾前来,这种情势下,肖邦协会居然如此掉以轻心,他们的危机处理能力真不得不说是糟糕透顶,眼前在这个房间里不就发生最凶恶的犯罪了吗?
“这种ID卡发给了几个人?”
“包括我在内,一共是二百八十六人。”
只要持有ID卡,无论谁都可以进入休息室。因此,也应该可以进入休息室后再找皮奥特过来。但是,嫌犯有二百八十六人之多。光要确认不在场证明就得耗掉多少人力及时间呢?——这下,温伯格真想向肖邦协会诉苦啊。
“反正,先拜托你赶快把持有ID卡的人通通列表出来吧。”
“呃……那么,今天的比赛怎么办?”
顿时,温伯格以为自己听错了。
“经理,都发生这种事了,你觉得还能继续比赛吗?”
“嘛,话是没错……但要变更赛程,没有协会许可的话……”
温伯格差点就大骂出来了。对自己而言,这起命案是一个重要的年轻人被杀死了,偏偏这个经理简直在说肖邦钢琴大赛的进行更重要。而顶多就是比出谁钢琴弹得比较好而已,和逮捕凶手比起来,他到底认为哪个更重要呢?
“那就不是国家警察的事了啊,至少今天一整天,表演厅被刑事课包下来了,请你谅解。对了,还不能让大会相关人员还有观众离开会场喔,要确认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后,才能请他们回去。”
“……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嗯,一整天吧。”
“国宾、也是吗?”
“国宾、也是。”
温伯格一说,阿德勒经理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离开。之所以垂头丧气,肯定不是对死者的哀悼。
“叫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过来。”
据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参赛者,他进入休息室时,意外碰到了尸体。
等了半晌,被刑警带来的那个人出现了。看见他,温伯格一整个绝望到谷底。或许能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里获得有益情报的,但这个期待剎时粉碎了。
他是个瞎子。
“我、我叫榊场隆平。”
日本人,身材短小,应该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吧。据说是十八岁,但看起来年纪更小。白色手杖和两只脚。物理上来说应该再稳定不过了,但榊场的两只脚看起来颤巍巍的。温伯格二话不说,马上请他坐下。
愈看榊场,失望就愈大。若是他的眼睛没瞎,说不定至少能目击到从房间跑出去的那名凶手的背影了。
榊场闭着双眼,确认温伯格的位置似地动着脖子。表情比阿德勒经理还要不安,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是第一个看见……唉呀,发现尸体的吧?”
“是,是的。”
“请把当时的情形尽量详细告诉我。”
“我是……第一个、今天、要出场的,所以三十分钟前来到休息室。一进去,马上闻到非常奇怪的臭味,就问是不是有人在,但完全没有响应。”
结结巴巴的波兰语中,有个单字引人注意。
臭味?温伯格吃了一惊。
死亡推定时间最早也是上午八点。直到发现尸体的九点三十分,才经过九十分钟而已,但这名青年竟然说闻到异臭。
“那到底是怎样的臭味?”
听是听得懂,但无法随心所欲表达出来吧,榊场拼命挤出单字地呻吟着。
此时,大概是看不下去榊场的窘状,一名刑警在温伯格耳边私语。
“呃……有一个日本人也是参赛者,他的波兰语比这个人说得好,要不要让他来翻译?”
一般来说,为了不让捜查本部的意图或隐匿情报曝光,同一起案件的关系人是不能同时待在听取案情说明的现场的,但考虑到刑事课里没有人会说日语,这也算是不得不的权宜之计了。万一发觉隐匿情报外泄的话,再及时停止诘问就行了。
“叫那个人过来。”
不久后过来的,是一名让人有莫名好感的青年。表情稳重,眼神理性。之前说是日本人,但现在一看,那五官总令人感觉是斯拉夫裔人。
“我叫岬洋介,”那名青年自己报上姓名。
“你和他,隆平·榊场,都是日本人吗?”
“是的,而且也和他一起参加这次的肖邦大赛。”
原来如此。对这种慢条斯理的语气还不很习惯,但这下要听取案情说明就会顺利多了吧。
“我们要问他,一些关于命案的事,你能帮忙翻译吗?”
“我刚刚听说—些了……但,我也是要被侦讯的对象之一吧。如果我们同时在这里的话,对榊场的心证不会不利吗?”
“这点可放心。谁都看得出来他不可能是凶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啊。”
温伯格说出射杀这个已经对媒体公开的事实。
“看不见目标,就没办法开枪射击了吧。”
再明白不过的事了。才觉得懒得回答,岬却以略带困惑的表情和榊场窃窃私语。
“警部先生,榊场说,你好像很爱抽万宝路。”
不由得用手遮住嘴巴。不论烟瘾再大,也不该在案发现场抽烟才对。
“猜对了吧。”
“……为什么会知道?”
“除了视力,其他方面的感觉,榊场都比健康人士好上太多了,当然,最厉害的就是听力了。他闻到了你身上和衣服上的烟臭,甚至连牌子都猜对了。”
“等、等等,他和我之间距离超过一公尺啊。”
“没错,但这个距离就是榊场和一般人的距离。”
连忙将外套的下襬凑近鼻子猛闻,但连一丝丝烟臭之类的都闻不到。
接下来,温伯格又吃了一惊。
“征得榊场本人的同意,我就说了。不能因为他看不见目标,就排除他犯案的嫌疑。因为只要具有像他这样的听觉和嗅觉,要锁定目标位置并没那么困难。再加上健康的人往往会因为对方是盲人就卸下心防靠近,所以要锁定对方位置就更容易了。”
根据验尸官的报告,皮奥特的枪伤并未检出硝烟反应,表示凶手是在极端近距离之下开枪的。考虑岬的说法,确实榊场也有犯案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他是瞎子这个理由,就排除他犯案的嫌疑,而是因为其他的理由吧?”
“如果是近距离开枪的话,榊场的衣服就有可能溅到血。但不管有没有溅血,他都看不见,所以必须跑去换衣服,但他明确地说他离开住宿饭店后都没有换衣服,这点,可以问问饭店人员和表演厅的人就知道了吧。”
“是有可能没溅到血。但应该不敢这么想就不去换衣服吧。”
“会准备手枪和剪断手指工具的凶手,不可能冒这个险的。”
温伯格改确认榊场的衣服。外套是深黑色,但衬衫是白色的,果真喷到溅血一定很醒目。仔细琢磨岬的说法,的确合理无破绽。
“可是,既然嗅觉那么灵的话,不就知道衣服上有没有溅到血了吗?”
“不可能灵敏到像狗的嗅觉那样吧。像地上留下的这些血渍,它们的臭味就会跟是不是沾在衣服上的混淆不清了。”
看来,不得不同意他的见解了。但,温伯格又对榊场的服装起了新的怀疑。
“他都一直都戴着手套吗?”
榊场戴着相当厚的手套,但不必说在室内,就连在户外也没冷到需要这样的重装备。没从凶器上检出指纹这个事实,让人视线集中在手套上。
“他会经常戴着手套,是因为弹钢琴的关系。”
“蛤?”岬在众人面前将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
“因为手是钢琴家的命啊。除了弹钢琴的时候,钢琴家多半像这样保护着双手。但榊场必须拿着手杖走路,无论如何都得把手露在外面,所以不得不戴上手套来保护了。”
然后,岬对榊场耳语。榊场点点头后,就把右手的手套拿下来。
“只不过,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没戴手套的时候,有时总会不注意把手弄伤了。”
伸出的右手手背上有轻微的淤青,呈浅黑色,应该是才刚造成的。
不过,话说回来——
“洋介·岬,你该不会和警察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我是全心全意弹钢琴的,我并不是把肖邦大赛小看成公务员的业余比赛。”
不知道在气什么,岬的语气中有一点点不悦。
“……算了。那么你问问他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好吗?”
岬再次和榊场交谈。温伯格竖耳倾听,但东方的语言听起来就像魔女的咒语般。
“他说,进来的那一瞬间,闻到硝烟和血的臭味。榊场就大叫:‘有人在吗?’但房间里好像没人。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碰到了像是人体的东西,但怎么推怎么摇都不会动,而且皮肤是冷的。他以为是有人暴病了,就赶快到外面喊人……大致是这样。”
这段证词本身并无可疑之处。正常人而且很冷静的话,看到手指被切断,一定会先确认有无心跳和脉搏吧,但盲人做不到。因为喊话没有反应,就用手指来确认,这点也很特别。
“在那之前或是在那个当下,外面有人吗?”
“好像也没有。呃,既然凶手能够躲过他的白色手杖,就有可能完全避开被人注意,也有可能去掉身上的体臭了。”
体臭——这样啊?榊场从这样的距离就能闻出自己身上的烟臭了。这么说,从体臭察觉他人的存在与否,也不是不可能啰。
不过,可以全盘信任他的感觉吗?虽然亲自见识到榊场的嗅觉灵敏度了,可仍然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证词。这表示自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抱持偏见了吧。
或许是擅于察言观色,岬窥视了温伯格的表情后说:“警部先生,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榊场的感觉真的足以全盘信任喔,只要听他的钢琴演奏,就应该能同意我的说法了。”
“只是听一下他弹钢琴就会知道了?”
“是的。只要听他演奏钢琴,就会确实感觉到音乐之神是存在的。同样都是弹钢琴的人,也只有嫉妒的份了。”
看着突然陷入思考的温伯格,岬笑了。这种笑容在东方的佛像上看过,是一种庄严典雅的笑。东方人的笑法都是这样带点神秘的吧。
“怎么样,警部先生。在不抵触守密义务的范围内,可不可以把这起案情告诉我们,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和榊场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