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第一次预赛的第一天。
参加第一次预赛的选手必须先通过初选预赛,这次共有八十一名。第一次预赛为期六天,将从中选出三十六人进入第二次预赛。
抽签结果,杨是明天出场。之前的比赛经验告诉他,前一天再临时抱佛脚也用处不大,因此他决定好好观摩自己感兴趣的参赛者。
虽然康明斯基给了杨忠告,但他本身对远东地区的参赛者并不太注意。反正他们的演奏一定是像机器人那样零失误地扫描过乐谱一遍罢了。他比较在意的是其他参赛者,而且意外地这两人也是来自同一个国家。
来自俄罗斯的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与维克多·奥尼尔。目前看来,杨认为这两人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虽未实际看过他们的演奏,但两人都是荣获其他国际大赛的冠军或名列前茅。不知幸或不幸,这两人都是在第一天出场,对杨来说,正可以省去多跑一趟的麻烦而再好不过,但会场的反应却很不同。
悬挂于会场入口的海报上,贴着表示追悼总统专机空难的黑色缎带。不仅在原本该光鲜亮丽的会场入口装饰黑纱,会场周边也四处可见身着制服的警察,十分醒目。既然是肖邦钢琴大赛,一定有各国的音乐界知名人士前来。而为了防范恐怖攻击行动,加派警察维安自是理所当然;此举不禁让人联想到这届比赛是在非常情势中举办的。
踏进华沙爱乐厅,一时,杨几乎要忘了这里是波兰。
塞满会场的听众当然大多数是波兰人,但亚洲人面孔超乎想象的多。
原因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次进入第一次预赛的八十一名选手中,波兰人有七名,但最多的是日本,有十七名之多,其次是俄罗斯十二名、中国十名、台湾六名、韩国四名。亚洲人其实占了近半数。对波兰而言,肖邦钢琴大赛是国民性例行活动,但从世界的观点,这是一场波兰、俄罗斯和亚洲几个国家的对决——有部分报纸下了这个带自虐和揶揄意味的标题,倒也不见得说错了。
培养一名音乐家所费不赀。乐器、学费、练习场所。要给予完善的养成教育直到能够参加国内的音乐比赛,必得下重本投资,可想而知很多参赛者都是来自经济大国。观众们也都明白这个事实,似乎颇能接受亚洲势力抬头。
问题在于对俄罗斯的态度就有微妙的不同了。例如杨正在看参赛者一览表时,有个男人从他前面走过去,竟用手指弹了一下俄罗斯参赛者的名字。说得更露骨一点,对为数不少的俄罗斯听众,波兰人投向的眼光其实相当冷漠。
这全是起因于四月的总统专机空难事故。
事故发生之后,遗族们前往斯摩棱斯克现场时,发现以波兰语铭记追悼文的花岗岩不知何时被撤换了。俄罗斯官方重新设置的追悼碑上的碑文比先前更简化,仔细一看,关于卡廷森林大屠杀的文字一概遭删除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有二万二千名波兰军官惨遭苏联秘密警察虐杀,史称卡廷森林大屠杀,而这起不幸事件,旧苏联官方竟然长期隐瞒,因此两国外交陷入困境。之后,俄罗斯政府终于承认这起屠杀事件是由斯大林下令,两国好不容易有机会破冰时,又发生这个追悼碑被撤换事件,难怪波兰国内再次激起对俄罗斯的不信任,当中甚至有报导立论揭穿,总统专机的空难事故就是俄罗斯的阴谋。
俄罗斯参赛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场的。从前波兰还在共产党政权时代,苏联就常居幕后操控,因此大多数国民对俄罗斯人都没有好印象。尽管谁都没明说,但绝对不能把大赛的荣冠交给俄罗斯人这种气氛是俨然存在的。
观众席终于停止嘈嚷,广播响彻全场。
“上午场比赛。第一位演奏者,编号四十二号的瓦莱里·卡卡里洛夫。曲目是练习曲C大调作品十之一、练习曲升G小调作品二十五之六、夜曲第八号降D大调作品二十七之二、叙事曲第一号G小调作品二十三。钢琴是史坦威。”
音乐盛典扯上政治和国家间的恩怨,这种违和感也传到本人身上了吧,卡卡里洛夫走到舞台中央,表情僵得好不自然。根据现场发送的小册,资料上写着他今年是二十岁,但鬈发下五官深邃又带着稚气,实在看不出年龄这么大。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俄罗斯。”
卡卡里洛夫带来的第一首曲目果然是练习曲十之一,这招是企图先以技术面吸引评审吧。
劈头就是左手的强力打键。这首曲子的生命是奔驰感。和缓地奔驰,如滑行般奔驰,如跳跃般奔驰,鲁莽地奔驰。刻画左手的八度音时,要愉悦地变化奔驰感。
听起来并无失误。尽管移位相当激烈,但音量和音色都掌握得十分均匀,运指也都依指示进行。问题在于能不能在如此高难度的演奏技巧中加进抒情表现,但这点他表现得很好,不,是好极了,郁积于胸的热情完全释放出来了。
边分析边聆听,杨突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困住。自己明明也用同样的技法弹奏同样的曲子,却分明跑出不同的音色来。
接下来是练习曲二十五之六。从徐徐窥探般的阴郁旋律开始。这也是难度完全不下于十之一的难曲,右手的三度颤音,半音阶及全音阶不绝地反复上升下降。
卡卡里洛夫的用意似乎也是想藉此来展现技巧。右手忙不迭地在三度间持续弹动,但掌握整体脉流的其实是左手。右手刻划旋律,左手表现音乐性。因此于左手绝不能只是单调地动作,移位也不光是往下而已,而是边鼓起边往下跑。
内敛的热情全面涌出,以翻腾之姿展现高涨的激情,逐渐加速节拍,右手展开超高速的颤音。
杨的心中又再度生起之前那种奇妙的感觉。卡卡里洛夫和自己的音乐性到底差在哪儿呢?——还没得出结论,旋律慢慢减速,然后停止。
卡卡里洛夫两手垂下,轻吐一口气。
技术性漂亮得没话说。这里也找不到任何可称为失误之处,只不过硬要吹毛求疵的话,就是最后有点速度不够吧?要将技术面展现到最极致的话,这首曲子最好在一分钟内弹完。
第三首,夜曲第八号。
倚在窗边仰望夜空思慕着爱人,此情此景浮现脑海。左手跳跃地进行大范围分散和弦的伴奏,右手弹出甜美的旋律。
这首是肖邦唯一以轮旋曲形式谱写出的夜曲,两个主题交互重复三次。优美的主部与热情奔放的中间部呈绝妙对比,以此构成甜美却感伤的曲想。
不过,并非只是重复主题,而是每一次都会逐渐高扬,因此能不单调而流畅地进行下去。
大量运用半音阶,如流水般的和声。
卡卡里洛夫的表情已完全褪去紧张了,陶陶然于自己编织出的旋律中,闭目而轻轻摇摆着头。
中间部虽然也是由降A大调开始,但静与动依然缠绕着。
突然激起热情,甚至令人切切感受到愤怒。
杨猛然一惊。自己从未弹出如此的情绪。表现得昂扬是应该的,但总是克制自己不要冲过头了。然而,卡卡里洛夫似乎放开所有压抑,让情感恣意奔流。这就是激情吧,可看到他那张稚气的娃娃脸,实在难以想象竟然表达得出来。
动与静的相互争执,在不安定和声的搭配下,渐次昂扬上去。
带着忧伤的转调。开始吟唱以三度和六度的重音所形成的另一个主题。转调后情绪更激昂,音量也更高。
在这第十八小节,卡卡里洛夫的手指让音程扩大到八度音。见他表情即刻紧绷,显然要拼命钳制住连续扩散开来的音符。
加进非和弦音的即兴式过渡乐节。即便持续踩踏板,高音也全未变浊,反而光华灿烂,简直将当时制作出来的钢琴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刻,肖邦随着钢琴制作技术的提升而在作曲上精益求精的身影,跃然眼前。
接着曲子进入尾声。涌现的主题并非为了再现最初的主题而重返,而是连续的极强音让激昂持续好一阵子。
然后,暂且沉静下来。在甜美的喜悦与酸楚的忧伤交相重复中,未久即进入梦乡似地结束曲子。
卡卡里洛夫再次垂下双手,小小休息了一下。
至此,杨终于体认到自己和卡卡里洛夫在演奏技巧上的不同。一言以蔽之,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典型的俄罗斯式浪漫主义。
当然,肖邦是浪漫派的代表性作曲家,在诠译浪漫派这点上,两人并无太大差别。欧洲的钢琴教育,就是承袭于十九世纪已发展成熟的浪漫主义,杨本身也是一直被这么教育的。
然而,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是在推翻帝政后的政治体制下,在社会面、地理面都被隔绝的俄罗斯所独特发展出来的。加上浪漫主义本身也很符合俄罗斯人的气质,有时候便会显得过于情绪化。而且,位居俄罗斯音乐教育最高殿堂的莫斯科音乐学院也一贯坚持这种价值观,因此,这种形式的浪漫主义早已根植于当地的钢琴教育中。
不过,教导杨的康明斯基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这绝不是〈波兰的肖邦〉。
肖邦钢琴大赛始终有个热门课题。参赛者的琴艺精湛,但,那到底是不是波兰的肖邦呢?无论技术多么优异、表现多么丰富,若不是波兰人心目中的肖邦,就无法赢得肖邦钢琴大赛的胜利——这种传言依然被窃窃私语着。
最后第四首曲目,叙事曲第一号。
以降A大调的齐奏开始七小节的序奏。这段乐句打键谨慎,却流露出几分迷惑和踌躇。
卡卡里洛夫的手指按着三个不协和音。关于这个不协和音,有人将最高音放在D,但卡卡里洛夫是依照原典按在Es上。
再现阴郁的第一主题。看似单纯却又捉摸不住的旋律走走停停。这段乐句若是无法领悟表现手法,就会落得支离破碎。对钢琴家而言,这也是最耗费神经的段落。
不久,来到与第一主题呈对比的第二主题了。降E大调华丽又热情横溢的歌。起初以极弱弹出,然后反复变奏慢慢加速激昂起来。
边听,杨边确认先前自己的分析并没有错。阴郁的第一主题与热情的第二主题,它们的个性确实是对比的,但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仍让这种对比过度了些。两个主题的落差凿斧过深。浮雕出阴影固然重要,但若做得太夸张,就会瓦解掉乐曲的平衡感了。
叙事曲第一号就是因为第二主题的后半部令人印象深刻而受到喜爱,但对钢琴家而言,重要的是不能在后半的技术面露出破绽。康明斯基等评审们恐怕大多注意到这部分了吧。
于第九十四小节回到第一主题。但以A小调再现的主题,除了阴郁外,还缠绵着优美与哀伤。
没有陷得更深。在此自然地启动调节,应是不想偏离整体的曲想吧。
第一百零二小节起渐强。这里相当出色。交织出的紧张感牢牢攫住听众的魂魄不放。卡卡里洛夫的手指开始猛烈疾驰。
奋起的激情,强劲的打键。
疾驰到第一百零六小节达到极强后,倏地,第二主题以A小调回来了。
细碎地反复向上向下,右手的八度音驱驰到最强。听众的心跳也蹦到最高。
轻快的过渡乐节爆炸。卡卡里洛夫的双手在键盘上奔驰,令人目不暇给。
打键依然强劲,再加进优美,然后迎接第三次出现的第一主题。
被缩短的第一主题以渐强方式和缓地扬起,带着忧伤。
然后,于第二百零八小节移入尾奏,这里是叙事曲第一号的最高潮。
用半音阶戏剧性地高速上行。叫人屏息凝神。舞台上的卡卡里洛夫肯定像一名短跑跑者那般憋住气。
到了第二百四十二小节,旋律一举下降。激昂到顶点后的高速下行,琴音匍匐在地。这里的七小节虽是连结部分,但充满了令人预感到结尾将有大爆炸的不安。
第二百五十七小节,卡卡里洛夫进入最后冲刺了。
双手一连串的八度音。半音阶恒扫一切。激烈的最强音。
像楔子般粗猛地杀进听者耳里,再深深扎进听者心里,长达十分钟的叙事曲结束。
卡卡里洛夫四肢无力地抬头后仰。瞬间,掌声沸腾。
杨也不吝给予掌声。从观众席听来,未弹错任何一键。即便和杨的演奏技巧不同,仍是值得称赞的精彩演出。
随意环顾,热烈鼓掌的毕竟以俄罗斯人占压倒性多数。当中虽然也掺杂着波兰人,但多数同胞对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似乎偏向冷静以对。说穿了,不就刚好证明杨的分析是正确的吗?不论技术多么卓越、情感表现多么出众,若不能触动波兰人的心弦,都不过是一场优异的演奏罢了。
然后,杨仰望评审席。康明斯基等十八位评审全都显得一样冷静,当中几个人甚至在苦笑,这是因为波兰的肖邦依然活在每个人心中吧?
即此,杨仍确信,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正确且芳醇的。他一定能够轻松超越演奏技巧的差异,顺利迈进第二次预赛。以他为假想敌的自己绝不会看走眼的。
卡卡里洛夫也自觉表现不错吧,出场时的僵硬表情已经半点不留,一派爽快。
但,这也太狠了。杨心想。在第一次预赛,而且是第一天的第一场演奏,就让大家领教这样的演出,一定会给其他参赛者压力的。虽然预赛分六天进行,但连日连听八十一位肖邦的话,再怎样的肖邦迷都会听腻了。这种状况下,第一场演奏容易予人印象深刻,而要盖过这个印象,只有靠演奏终盘时施展鲜明强烈的琴艺了。
杨的斗志全被激起来了。这样也好。明天,我就将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杀它个片甲不留吧——。
卡卡里洛夫的身影消失在舞台旁边后,广播又起。
“第二位演奏者,编号五十三号的维克多·奥尼尔。曲目是练习曲A小调作品二十五之十一、练习曲A小调作品十之二、夜曲第十七号B大调作品六十二之一、叙事曲第四号F小调作品五十二。钢琴是史坦威。”
不久现身的奥尼尔,简直是卡卡里洛夫的对照组。根据资料年龄是二十四岁,身材高佻,五官相当成熟,下巴蓄着胡须显得年龄更大。
接着,演奏的是练习曲二十五之十一。
还没听到一半,杨就在心中哀号。
我的妈呀!这个奥尼尔也和卡卡里洛夫一样,都是承袭俄罗斯式浪漫主义的吧,而且还兼具了足以和卡卡里洛夫匹敌的高技巧与抒情性。
杨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自己的敌人既不是卡卡里洛夫也不是奥尼尔,真要说起来,俄罗斯式浪漫主义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有点过了头的表现方式。不理会欧洲音乐界的教育产物。
这种钢琴演奏技巧是把身为肖邦同胞的波兰人视为异类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卡卡里洛夫和奥尼尔的演奏一直盘踞在杨的内心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