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莎在当天夜里死了,窗外的世界一片灰白。我坐着祈祷,就这么祈祷着直到天亮,能看见宽阔的草坪,能看见大公道沿路密密匝匝的黑色树木。我望着窗外,这些景色是凡妮莎从未见过的、属于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彼得·哈德森来接我的时候,我依然站着没动。
修女对阶层等级还是很清楚的,当下能有个主教在场让她很开心。她站在彼得身边,期待着一些并不实际的奇迹。等她终于丢下我们和凡妮莎,彼得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枚主教指环上的紫水晶闪闪发光,像一簇紫色的火焰。
“你还好吧?”
“我不知道。”
“肺炎?”
我点点头。“情况很危险,昏迷不醒时你连咳嗽都咳不了,人总是摆脱不了肺炎,它总能乘人之危。还有支气管炎。”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言语才能避开心魔。我该怎样让彼得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晚,凡妮莎急促的呼吸声非常虚弱,听上去就是一个机械装置,根本不像个人类,而是一个发条玩具,会在不知不觉间停下来。
“修女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十八个小时了。”
“她活得比任何人料想的都长。”我的双眼充盈着泪水,这些眼泪居然让我觉得可耻,“你知道吗,我以为她临死前会苏醒,说几句话,或者哪怕只是动几下。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停止了呼吸。”
突然间,一片寂静。机器停止了运作。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无。这是离去的样子。凡妮莎尚处于昏迷之中时我以为她是在装死,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彼得转身看向床上的人影,嘴巴微微动了动。我们沉默了许久。她的皮肤逐渐暗淡并变得苍白。她的嘴是张开的。我渴望她身上还能有块地方活着。
“走吧,”他说,“该离开了。道别吧。”
我弯下腰,吻了一下我妻子的前额。
这座都铎式宅邸酒店临近埃格姆,花园尽头的路面向上,升至被白雪覆盖的斜坡,而斜坡上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向东走几里便能穿过我曾经所在的教区。
我们在起居室里找了个靠窗的桌子,能俯瞰整个花园。白雪的反光让整个房间通亮,几乎呈现出冷色调的天蓝色。彼得为我们点了早餐。
“我不饿。”服务员走后我才说。
“我饿了。要咖啡吗?”
食物端来后我就狼吞虎咽。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正餐了。我们没有说话。随后,服务员清理完桌子,送来了咖啡。
“接下来是什么?”彼得说。
“葬礼。我必须去葬礼。她——”
“葬礼过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现在还不敢去想。”
“我认为你可以去想了。是时候放下了。”
话音落下便是沉默。彼得划了根火柴,点了烟。火光反射到了雪面上,火焰被染上了色彩。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秘密可言,黑暗亦无处可藏。
“她死的时候,”我说,“我都无法停止不去想乔安娜。”
彼得随手将火柴扔进烟灰缸里。
“似乎对凡妮莎不公平。但我就是无法为她悲哀。”
“你为她哀伤了将近十八个月。”
“不,我没有。她似乎一直都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以至于我也不把她当一个真实的人对待。”
“你尽力了。”
“还不够。毕竟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摆摆头。“草率的想法。这不像你。你并没有伤害凡妮莎致使她陷入昏迷,是露丝玛丽做的。正如她剁碎了那只可怜的小猫,为了灭口又杀死了尤尔格雷夫太太。正如她把杀死小猫的罪栽赃到迈克和那些小伙子身上,正如她将凡妮莎的死嫁祸给奥黛丽。是露丝玛丽,不是你。”
“是我把露丝玛丽变成这样的。”
“别自大了。”彼得说,“她还在学走路的时候,身上就有了反社会的倾向。这一切有目共睹。那些将她逼上绝境的事情并不是你造成的。”他举起手,伸出粗胖的手指,一一列举他的观点,“首先,她暴怒是因为凡妮莎把你从她身边带走了。接着,她嫉妒迈克竟然如此招你喜欢。然后她的考试成绩没有达到她自己设定的那个荒谬的高度,这些促使她对那只可怜的小猫下手。继而她爱上了托比·克利福德,他却用强奸来回报她。最后,托比假装和凡妮莎调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片寂静。让别人一起来承担责任实属不易,我想独自扛下所有的罪过。
“当然了,”彼得说,“还有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耸耸肩。
“你不能忽略他。”他抿了一口咖啡,继续开口说着,“和你想的差不多,就是他,给了露丝玛丽渴求的真实先例。”
“这固然没错,但它无法左右任何事情。关键是,要是我没和乔安娜——”
“很显然,同样的事情依然会发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乔安娜和此事无关。这是不是让你躲在了愧疚的背后?这意味着你不用再与世界、人们和上帝打交道了。”
“我是个废物。”
“是吗?”他透过烟雾端详我的脸,“凡妮莎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回看了他一眼。“但露丝玛丽还活着。还有迈克、奥黛丽和托比。更不用说乔安娜了。”
“你能为他们做的很有限。他们绝不可能在一九八〇年之前释放托比的。还有人建议你不要去见奥黛丽了。你也知道上一回的状况。”
我在詹姆斯·文特纳为奥黛丽安排的疗养院里见到了她。尽管她被强行注射了镇静剂,可她还是扑向了我,潮湿的嘴唇袭向我的脸,乞求我带她回家。她精神崩溃了,还误认为我是她的丈夫。
“可是迈克呢?”是迈克纵容了露丝玛丽,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种种压力之下,露丝玛丽威胁了他……”
关于那个夏夜的记忆生动得就像早晨凡妮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当我们还在牧师住宅的书房里等待杰凡斯警官的时候,我试着去和露丝玛丽谈谈。但事实上,你根本无法和一个精神崩溃的病人说话。像有另一个人栖居在我女儿的身体里,用她的双眼凝视我,用她的嘴巴和我对话。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恨你,恨你,恨你。还有那个该死的迈克,他应该下地狱的。他要是敢纠缠我一生,我就要惩罚他。你等着瞧……他毁了一切,小杂种。他必须尝到恶果,父亲,我向上帝发誓我会的,还有你……”
我看到了门口的迈克。他张着嘴,但是什么都没说。我听见了窗外模糊的振翅声,我在罗斯的时候听到过这声音,一年半后,它们再次降临到这间酒店的起居室里,灰暗和无情的绝望又一次席卷我的全身,犹如波涛涌向河口。
“大卫?打住。马上。”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向桌子对面的彼得。
“现在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累,可你绝不可以卸下防备。”
“可是迈克听见了——”
“迈克有他的父母,他们能照顾他,就像你一样。他还年轻,他不需要你的过分担心,他会调整好的。”
彼得松开了我的胳膊,坐回原位,开始拿一根用过的火柴轻戳自己的烟斗。紧张的情绪渐渐离我而去。这一次波动耗尽了我的精力,却让我活着上岸了。
“至于乔安娜,”他的声音温柔了些,“上周我收到了她的信。她怀孕了。”
我们之间又上演了一次沉默。我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乔安娜了,是彼得坚持不让我们见面的。那年夏天他从克里特岛回来后,重新成了我的灵性导师,并强行给了我许多限制,其中之一就是我不可以再去见乔安娜。彼得安排她去了一家治疗中心,并保证她待在里面。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位即将毕业的医学院学生。等他获得执照后,他们就结了婚,并搬到了诺森伯兰郡。他在那里和人合伙开了个公司。
彼得告诉我乔安娜正打算接受护士培训。我猜想婴孩的出生可能会让这个计划搁浅。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敢想象她嫁给了别人,不敢想象她有了别人的孩子。
“你需要改变,”彼得继续冷酷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做回老师?”
“可我的工作——”
“你不能将你剩下的人生都耗费在伦敦的西北部,只是为某些人当个副手。你做老师的话,会出色得多。”
我摇摇头。
“要让你的自我惩罚变成纯粹的自我放纵。实际的问题是,你该充分发挥你的才智。面对现实吧,它们可不会躲在神权背后说谎的。你是一名教师,或者说学者。上一次我看见你给一个婴儿洗礼,你抱着他,生怕他爆炸了。”
我望着他,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意。“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的确是一次爆炸。”
“我前些天听说美国有个教职空缺,在中西部地区的一间圣公会神学院。现在管理它的那个家伙在蒲塞宫受过训,我在牛津的时候就和他很熟了。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我可以开个口的。不需要立刻就决定,但是考虑考虑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抑郁得够久了。离开这个地方是为了你好。”
“可还有露丝玛丽。”
“我会看着她的。我会去看看她,还会去看看别人。”
“她也是受害者。看在上帝的分上,托比让她尝了海洛因,然后强奸了她……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羞愧得根本不敢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更糟糕的是,他还设法逃避了指控。”
“强奸罪是出了名的难以证实。我知道露丝玛丽受苦了——现在仍旧如此。可是你再用她的行为来惩罚你自己也完全没有意义。”
“我只是不能丢下她不管。”
“你行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你必须这么做。”彼得用手撑住桌子,面对着我俯下了身子,“你只是将露丝玛丽当做了你不愿重新面对生活的借口。还有,要是你得到这份工作,你将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以及大量飞过去看她的机会。如果可能的话。”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很清楚,她根本不想见你。你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我看着他。最善良的人残酷起来也像个浑蛋。
“来吧,大卫,”他轻声细语道,“你不能继续漂泊了。你得将一切抛之脑后。你随身携带着的那些过往岁月太重了。”
我靠向椅背,看向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浅灰色的天空中几乎看不见雪花。我想起了托比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哭泣的小女孩,我不愿相信这是他的捏造。我能听出他多么惊讶,是因为他所见到的事物,还是因为他竟然有本事看见一些东西?
乔安娜把我带上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在铁塔里的房间时也听到过一个小孩子在哭。是同一个人吗?假如是的话,托比为什么能看见?难道说这个孩子就活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地方,甚至就在此时的某个地方?
“我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懂,”我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重新开始。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任何时候重整出发都是可行的。即使不行,我们也该试试。”
我站了起来,带着笑脸迎上这个圆脸的小个子男人,这个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