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我就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玻璃的嗒嗒声。我拉开了窗帘。乌云几乎就悬挂在草坪上,还渐渐延展至东方的地平线,正在迫近整个伦敦。大公道上来往的车辆溅起水花,牧师住所车道的砾石路面上积起了多处水坑。
吃早饭的时候凡妮莎异常地兴奋。“估计要在教堂的大厅举办了,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的后花园。托比的帐篷凄凉地矗立在遥远的角落里,雨水打湿了帐篷的帆布。“教堂大厅”是奥黛丽为这种潮湿天气临时准备的。一些诸如烧烤之类吸引人的活动可能都不得不取消了,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那么多人,即使他们是冒雨从罗斯公园的小围场跋涉过草坪的。
电话响起。是奥黛丽打来的。
“我们应当祈祷出现奇迹,”她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实在无法相信,天气居然如此恶劣。”
不管奥黛丽是否祈祷了,反正奇迹适时地出现了。九点半的时候雨停了,到了十点,乌云慢慢地从伦敦撤走,蓝天正从西面赶来。十点,牧师住所拥挤得就像高峰时段的火车终点站。
太阳冲破层层乌云,照亮了草地。参与者们在奥黛丽的指引下大步走在草坪上,不久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真的,事实上我的到场妨碍了人们,因为他们不得不顾虑我而找点话说。于是我回到自己的书房,在能够环视窗外的地方放了把椅子。乔安娜和托比一直到中午才到,不过他们总是突然更改计划。
这个房间与我格格不入,乔安娜是始作俑者。她使我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我成了一个来到乡村的异乡人,而这里曾是我的家乡。我看向挂在门外破旧不堪的外衣,又看向书——成排的宗教神学书籍,看向窗台上的一堆教区杂志,最后目光落在了墙上的耶稣受难像。所有的这些都属于别人,别人的生活。它们已不再熟悉了。
临近午饭时,凡妮莎冲进了书房。在被她发现我正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心虚。但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手上拿着一个铁盒,面色潮红。
“我要上楼回卧室了,”她对我说,“我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除非地震了。”
“怎么了?”
“我尝试待在起居室里工作,可是不断有人进来问这问那,不是奥黛丽,就是詹姆斯,或者特德·波特。我的确是你的妻子,但我不是教区执事。”她忍不住笑了,“能说出心里话我感觉好多了。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像奥黛丽这样的人都认为凡妮莎并不适合做一位教区牧师的妻子。他们会怎么看待乔安娜呢?我的脑中全是周四下午的记忆:树林里的裸体,地毯上随意摊开的四肢,她在我身上放肆地微笑。绝不会再有了。我起身走去厨房,想给自己来杯咖啡。
詹姆斯·文特纳从窗户探进了脑袋。“有煤油吗?”
“恐怕没有。”
“我点不亮这该死的木炭,你能来看看吗?”
我走了出去。“我没用过金属烤架。”
“要烧一个小时呢,之后才能在上面烤食物。”詹姆斯赞叹地吸了吸鼻子,他的思维早就跳跃走了,“没有什么比在野外烤肉更棒的了。太诱人了。”
“奥黛丽也许会有煤油。”
他拍了拍手。“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汽油。我的车里就放着一罐呢。”
他取出油罐子,往金属烤架上倒了一些,用火柴点燃,突然就冒出了火焰,火舌跳到了他的头发上。
“该死的浑蛋!”他用力地打着自己的脑袋,然后瞪着我说,“一切平安无事。”
金属烤架最终顺利点着了。詹姆斯叫露丝玛丽把油罐拿到车库去,以防再次需要。奥黛丽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我,拖着我看书架。书架的中央,作者亲自捐赠的《罗斯的历史》被小心翼翼地搭成了金字塔状。
“我摆了三十六本,”奥黛丽说,“你觉得够吗?我还拿了些放在桌子下面。”
“我敢肯定足够了。非常感谢你。”
奥黛丽傻笑起来。“举手之劳。总之这是很美妙的事情。”她的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转向花园拐角的帐篷处,“托比还没来?”
“他要午饭后才来呢。你需要他?”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他会怎么做。毕竟这是教堂的祭祀,人们可不希望有不合适的东西。”
她边说边向帐篷走去。她掀开垂帘,我们进入了冷绿色的内部。尽管前夜下过雨,但此时地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帐篷中间有一张铺着蓝色绳绒织物的牌桌,桌子两侧各有一把餐椅。
“不如由你来当他的第一位客人。”奥黛丽建议道,“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
“嗯,你可以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些什么。还有,如果你去了,也会激励其他人的。”她咯咯地笑着说,“其实我有想过亲自去打探。我从没算过命。”她抬起头,“当然,我明白这毫无意义,只是取乐而已。”她再次咯咯地笑了,“无论如何,我认为人类永远无法参透。”
一开始,唯一的问题是没看到托比·克利福德——也没看到乔安娜。
祭祀在两点钟开始了。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照耀大地。特德·波特正在全力指挥汽车停进小围场和罗斯公园的车道。露丝玛丽坐在牧师住所大门里的小桌前收取入场门票,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奥黛丽曾试图说服凡妮莎去推销彩票。
“人多好办事。”奥黛丽对她说。
凡妮莎看了我一眼,挑起了眉毛,嘴巴开始抽搐。“我感觉人多会误事。”
我忍着不笑出来。“奥黛丽,那些书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打翻书堆?”
最初的五分钟,有两位来访者买了《罗斯的历史》。烧烤架上的火总算稳定下来了,詹姆斯的脸也开始发亮,他加了很多木炭。
“我们都可以在上面烤猪了,”他对我说,“也许我该去当个厨师长。”
两点二十分,玛丽·文特纳和我正在竞猜蛋糕的重量,房子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丝生气,吸引了几乎整个车道上人们的眼球。有一群年轻人恰好付完门票钱,其中就有沙琳的男朋友凯文·琼斯。他们刚在皇后像吃过午饭,此刻正兴致高涨。我瞧见他们身后有位女士,有一头垂顺的黑发,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包着色彩艳丽的头巾。
我听到露丝玛丽说:“对不起,你还没有买票。”
我第一次见这位女士,一副镜面太阳眼镜遮住了她的脸,嘴上抹了一道亮红色的唇膏。
“哦不,”这位女士尖叫起来,“神秘女士从来不付钱。亲爱的,你该给我钱,让我帮你算算命,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那个年轻的英俊小子。”
露丝玛丽认出了托比,在他开口之前就认出了,她的尴尬一览无遗,至少我能看出来。她站回去,招呼他进来。
“凡妮莎。”托比叫道,拒绝就这么进去,“来接一下我啊,我们女士必须粘在一起。”
有几个人笑了,包括玛丽。只要托比想,他就能够让人放声大笑,即使他的话并不真的好笑。凡妮莎拿着一卷彩票出现了,他们微笑着走到了一起。她和托比沿着屋旁的小径走向了玛丽与我。露丝玛丽紧张得脸颊绯红,她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很抱歉,我迟到了一会儿。”托比对我说,“我本想开车来的,可是有几个笨蛋挡住了车道,我只好把车开回去,然后步行过来了。加上这身衣服,我还不能驾驭。”
“非常华丽的衣裳。”我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离我女儿远点,乔安娜在哪儿呢?
“我可以开始了吗?有人排队吗?”
早就有了。我们走到帐篷边,凯文和他的朋友们调侃着神秘女士。
“哇哦,”托比用假声吼道,“名望的代价。我的观众需要我。你们好啊,孩子们!给我点儿时间,我要补个妆。”
他给凡妮莎使了个眼色,然后独自走进了帐篷。
奥黛丽悄悄来到我面前。“你不去吗?”
就在这一刻,有事情发生了。
“着火了!”布莱恩大声喊道。
几乎整个花园里的人都转向了烧烤架。詹姆斯的脸色都发紫了,他在一块着火的茶巾上蹦蹦跳跳。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就立马行动起来。她奔进厨房,从水槽里拿出待洗的碗,然后重返室外,一把将脏兮兮的肥皂水往茶巾以及她丈夫的裤子和鞋子上倒去。詹姆斯咒骂着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人们的焦点。
“都准备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他趁机对着他的观众们叫道,“德式牛排,香肠,烤洋葱,布丁,芥末,番茄酱——你们想吃的东西,我们这里应有尽有。”他压低了嗓子又补充了一句,“该死的,玛丽,你得让布莱恩回家帮我拿条短裤和一双拖鞋过来,我希望你别嘲笑我。”
当我回过头去找神秘女士的时候,凯文已经在帐篷里歇斯底里地大笑了。
我茫然地度过了下午的剩余时光,徘徊于祭祀活动现场,和人们交谈着。毕竟,正如中途休息时凡妮莎对我讲的那样,这是我的派对,我得让它顺利进行。天气非常好,出席的情况也和往年一样好,烧烤和神秘女士的登场也获得了极好的反响。
可是我心里惦记着的只有乔安娜。她为什么不在这儿?她是不是对我的态度变了?是不是托比发现了什么然后不让她来这儿了?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溜进屋子,钻进书房,拨通了罗斯公园的号码,然后等待着。
电话铃一直在响,我听着,同时看着窗外的露丝玛丽。她坐在门边的桌子旁,呆呆地望着大公道和远处的草坪。我不知道是不是乔安娜出事了,她是不是在楼梯边晕倒了。或者她滑了一跤,撞到了脑袋,然后跌进了游泳池里。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发出了声音,我听到睡意蒙眬的乔安娜说了一句你好。
“是我。”
“大卫。亲爱的,现在几点了?”
“差十五分钟四点。你还来吗?我以为——”
书房的门开了,凡妮莎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杯茶。
“不。”我机灵地说道,“恐怕你打错电话了,再见。”我搁下了听筒。
“我想我们可以安宁地喝杯茶,”凡妮莎说,“外面就像个古罗马的马戏团。奥黛丽就是那头狮子领袖。”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支烟,“打错电话了?我没听见电话铃响呀。”
“刚响我就接了。”我说,“谢谢你的茶,我正渴着呢。”
“我见过神秘女士了,”凡妮莎说,“她预言我在有生之年会有杰出的文学成就。你该让托比看看的,他的确很棒。”
我很怕乔安娜会回电话,将茶一饮而尽后就和凡妮莎一起出去了。场地上开始起风了。詹姆斯看着我们,眉开眼笑的,他正把最后几根香肠放到烤架上。
“来个热狗吧,凡妮莎?大卫?”
烤肉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子。
“从火焰中来的肉。”凡妮莎引用了一句话,“好啊,来吧。”
“我不用了,谢谢。”我说。
这味道简直让我反胃,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信仰也让人厌恶。焚香敬神,灵魂即将回归。之前我从未想过,焚烧异教徒也必定会有烤肉的味道,这味道必定会刺激旁观者的味蕾,尤其是那些空着肚子的人。曾有个传教士在我还是神职候选人的时候告诉我,烤人肉无论闻着还是吃着都很像猪肉。
“猪肉香肠。”詹姆斯说,“无敌了。可比牛肉美味多了。”
又卖掉了四本《罗斯的历史》,神秘女士的帐篷外也不再有人排队。帘布掀了起来,托比示意我进去。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上放平。
“给我钱,让我帮你算命。”他尖声说道,但嗓音比下午一开始时要粗哑多了。
我放了十先令在他手上。
“这就对了,亲爱的。慷慨会有回报的。放下帘子,能让我们舒服些,也更私密。”
帘子放下后帐篷里一下子变了样:冰冷,潮湿,阴暗。黄铜托架上放着一尊神像,熏着香,空气中充满浓重的烟味。托比弯腰驼背地趴在桌上,戴着假发,穿着黑色长裙和披肩,看来他并不急着开始。他加了条真丝围巾作为束发带,衣服上还有一串巨大的仿钻项链。我们中间放着一些道具:一副占卜纸牌、一只水晶球和一本帕拉瑟的《预言》。
“这儿惬意吗?”他说,“好了,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或许看看手相?”
托比拿起一面放大镜来检查我的手,他开始了一次有趣的勘察,关于我那未知的未来。我很快就会成为主教,一两年后会有自己的电视节目。此外(他额外增加了一项),我的妻子会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
“我总是以向水晶球提问的方式来结束仪式。”他这个预言者的声音虽低却飞扬跋扈,“我从这里面看见了一幅未来的景象,一张囊括了未来的照片,这通常是一种象征。我希望我的顾客能带走这张照片,好好地沉思一番,以防某一年会发生。”
他在桌子的另一头对我冷笑着。“朝水晶球里看。”他命令道。
我们俩都将胳膊撑在桌上,窥视着水晶球的深处。我能看见的只有自己扭曲的脸庞和帐篷的帆布。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
“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托比说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睛因惊讶而睁得很大,“她坐在床上,她有一头黑发。”他皱着眉头说,“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