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悄潜入,暴风雨逐渐缓和为平稳连绵的大雨。八月竟然这么寒冷。
托比离开后,我进了书房,没有开灯就拨了熟悉的都铎村屋的号码。电话在响,我出神地望着乡村的草地。车辆比以往要少,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皇后像的停车场基本是空的。
茶室几个小时前就该关了。奥黛丽一定是出去了。我漫不经心地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在这样的夜里离开自己温暖如避风港般的家,但我并不是关心她。最后我还是打给了别人,关于露丝玛丽今天下午那不愉快的发现还是等等再说吧。
接着就是星期六了,我们还在吃早饭的时候门铃就响了。凡妮莎看向天花板,露丝玛丽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就奔出去开门了。我听见激动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接着奥黛丽闯进了厨房。她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高大、更红润,似乎就要从她的衣服里挣出来了,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
“哟!”她宣告着,在厨房门口停住了,“我是对的。”
凡妮莎给了我一个旧时小说家称之为富有暗示的表情。意思是一清二楚的,你这个残忍的教民难道连我们的早餐时间都不放过?
我放下手中的烤面包,站了起来。“我们去书房吧,或者来杯咖啡?”
露丝玛丽那光鲜兴奋的面孔出现在了奥黛丽的身后。“你说什么?你怎么对了?”
“昨晚我去见了兽医,他证实我自始至终都是对的。”奥黛丽哼了一声,“彼得大帝身首异处。好消息是,这个可怜的宝贝……在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死了。兽医说它的脊椎断了,大概是被车压的,而这很可能就是致命的原因。它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奥黛丽的声音弱了下来,“倘若这就是一切,那么我想我还可以接受。”
迈克几乎有些陶醉地看着奥黛丽。我朝她迈了一步,希望能把她带到书房去。但她仍然坚守阵地。
“它是在断气后被砍去脑袋的。”奥黛丽继续讲着,她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意想不到的胜利感,“这不是一次意外,贾尔斯先生能肯定。几乎能断定是用锯子之类的东西,确切来说就是有锯齿边缘的,比如钢锯。我真希望知道它的脑袋怎么了。”
我不敢去看凡妮莎。“奥黛丽——”
“然后他就撇下我们转去教堂门口了。”她忍了忍,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用它的尾巴吊着。”
迈克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不能责备他。奥黛丽正是那些悲剧中夹杂喜剧成分的不幸人物之一。
“大卫,”她嘘了一声,“你能意识到这有多凶残吗?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缜密。”
我点点头。
“这是在亵渎神明。”露丝玛丽咕哝道。
“是的,亲爱的。完全正确。”奥黛丽笑着看向她,“警察很可能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我不可以。至于为什么呢,会有下一个被谋杀的猎物啊。我可不准备将脑袋埋进沙坑里,要是警察不恪守职责,我就要自己动手了。”
“就像马普尔小姐一样,”露丝玛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非常正确。我还是了解人性的。”
我又一次设法把奥黛丽轰到书房去,但她仍旧没动。她需要听众。
“你不觉得这种事最好留给警方吗?”我说。
“他们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我把这事交给他们,那么什么结果都不会有。”
“有时候将事情暂时搁置会比较明智。”
“我不会把彼得大帝搁置起来的,除非我能把它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昨天下午找到了一些东西,”露丝玛丽说,“我想应该是线索。在卡特的牧场上发现的。”
奥黛丽打了个转,堵住了门口。“什么?”
露丝玛丽的手上多了一盒金弗吉尼亚烟草罐,这可在门厅的桌上放了一整个晚上。她打开了罐子,给奥黛丽看里面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们觉得可能是彼得大帝身上的一块毛发。棕色的,看见没?我想可能是血。”
奥黛丽一把夺过了罐子。她仔细地检查起来,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大了。
“托比,我是说托比·克利福德,他和我一起捡回来的。其实这个罐子就是他的。托比觉得你可以把这些毛发和彼得大帝的比比看,或许那个兽医——”
“如果真要这样,贾尔斯先生会照做的。我能保证。”奥黛丽抬起了灿烂红润的脸庞,“谢谢你了,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开始。现在,你得把你发现它的详细地点告诉我。”
在奥黛丽如此这般的激励下,露丝玛丽就将前一天下午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我证明毛皮的确在那里时,奥黛丽显然很高兴。
“你是一个理想的证人,大卫。人们都相信牧师的话。”
我以前可不干这种事。
“旁边还有一个空的苹果酒瓶,”露丝玛丽说道,“托比说很容易从玻璃上获取指纹,我们就一并带回来了。”
“什么苹果酒,亲爱的?”
“金秋黄。”
“我听说过。”奥黛丽激动地抖动起来,“我在公交候车亭看他们喝过这种饮料。他们就把空瓶子扔在那儿。”
“就放在爸爸的书房里,如果你想要的话。托比说要是查出来那些毛发是彼得大帝的,那瓶子就至关重要了。”
“他想得真周到。”奥黛丽说,“想必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是的。”露丝玛丽说道,这一个词胜过了千言万语。
凡妮莎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咖啡壶上。“那么,决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
“证据正在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奥黛丽宣布道,“我从另一个角度调查案件,还发现了别的证据。”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赢取一些掌声,“今天早上我去了马利克小集市,碰巧多萝西·波特也在那儿。多善良的女士啊……她关心了彼得大帝的情况。人们都很善良,甚至连马利克先生都表达了慰问。我不指望他真正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但至少他尝试了。我说到哪儿了?多萝西。是的,她的确在星期四的下午匆匆去过一次教堂,天知道为什么。这星期还没轮到她来料理花圃呢,她也不在值班表上。”可能她去教堂另有目的,这点奥黛丽就不懂了,“她那时正准备前往尤尔格雷夫太太家,她认为已经四点了。关键是,她一口咬定彼得大帝不在门廊里。她记得出门时曾看过某张告示,是关于南非的。所以,这点还是有用的,不是吗?我们马上就能掌握事情的经过了。我知道仍旧有许多不解之处,但至少我们清楚了彼得大帝是在星期四下午四点到七点这段时间内被带到教堂里的。”她冲着露丝玛丽笑了笑,露出的牙齿沾着玉米片之类的黄色污点,“亲爱的,如果我们将你的发现与其他信息摆在一起,就会发现作案者很可能是从教堂墓地的门进入罗斯公园的,而没有选择从开在马路边的大门进去。”她再次停顿,继而带着一脸笨拙,不可一世地说道,“那晚克利福德一家具体是几点到家的?”
余下的周末时光风平浪静。星期六下午我起草了一份布道讲稿,但是读起来好像有些深奥和浮夸,于是喝完下午茶后我又重拟了一份。我打算晚上花些时间查找那句被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用作诗题的习语的起源:受了诅咒的他滥用了陌生人的审判。然而,到头来,我花了几乎一夜陪伴着这位午夜过后死去的男人。他和他的妻子都不常去教堂,这也导致后来我与露丝玛丽激烈的争吵,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对这些人负责,就像我为什么要对奥黛丽·奥利芬特或者多萝西·波特负责一样。
星期天,上午进行了两次圣餐,中午小睡了一会儿,然后主持晚祷。我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
事物仍旧熟悉而令人欣慰,可我的心态已不如我想的那样平和了。我对克利福德一家有了很多想法。他们的钱从何而来?兄妹俩的父母是谁,还健在吗?我意识到自己竟能清晰地勾勒出托比和乔安娜的脸庞:托比,瘦骨嶙峋,卷发,鼻孔外张,会让人误会,以为这人非常傲慢。而乔安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脸颊上的弧线、碧绿的眼眸和虹膜边的暗点——绿斑就像艳阳天里树荫下的池塘。关键是,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托比是否正如眼前所见的那样,而乔安娜对他的畏惧是不是归于算计、偏执,或者只是一种简单而又全然合理的本能恐惧。还要考虑露丝玛丽,她似乎已经被托比吸引住了。
星期天晚上,我打算在临睡前和凡妮莎谈谈这些事情。
“早恋,”她轻快地说,“露丝玛丽对他来说还太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看上去很理智,所以很可能这件事就自然死亡了。至于乔安娜,根据托比的话来看,她患有某种程度的精神崩溃,但是我敢说她会在托比的帮助下克服的。我希望我能多给她一些温暖。她着实令人苦恼,你觉得呢?”
我还无法确定自己对乔安娜·克利福德的想法。我非常想和我的精神导师谈谈克利福德一家的共性和乔安娜这个特例。但是彼得·哈德森不在,我还没见过接替他的人。更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彼得的不在场是个问题还是一次走运。我其实并非真心想与别人讨论克利福德一家——不想和彼得说,当然也不想和任何一个我不熟悉的牧师说。在这个关口安排彼得缺席,似乎上帝也有意将我暂时打入冷宫。
“不,露丝玛丽会没事的。”凡妮莎继续说着,“但是奥黛丽,我就不能肯定了。”
“马普尔小姐的事务?”
“很荒谬,不是吗?”
“她总是固执己见,这其实挺崇高难得的。”
凡妮莎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成年人了,大卫,还完全信仰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智慧,这可没有什么崇高可言。”她瞥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皮在跳,“倘若你问我,我会说,对任何事情抱以彻底的信任都是不明智的。”
我冲她笑了笑。“你肯定?”
她大笑了起来。“你是想取笑我了吧。”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的早上,我们依旧要去往同一方向。凡妮莎和我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一边收听广播里的八点新闻。迈克在楼上的浴室刷牙,我们在厨房里都能清楚地听见。露丝玛丽还在睡觉。最近她开始睡懒觉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想我没法再容忍了。”凡妮莎厌恶地看着我,她愤怒得涨红了脸,“他们就是不放过你。你能不能别让它响了,哪怕一次也好。”
我的手已经搁在了门把手上。“不,我恐怕不行。”
“这么早,太不像话了!”她提高了嗓门,厉声说道,“告诉他们你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电话。”
她注视着我,上帝保佑,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走进门厅,关门的声音确实比正常情况下响了一些。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怨念,我冲进书房,拿起了听筒。一辆垃圾车停在牧师住所外的大公道上,清洁工咔哒一下,就把我家的垃圾箱盖子扔到了地上,然后举起了垃圾箱。
“牧师住所。”
从线路的另一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那是哭泣声。
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请问是谁?”
清洁车开走了,有人在吹口哨。线路另一头的抽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吸鼻子的声音。
“是我。多萝西。”
“怎么了?”
“她死了。老太太死了。”她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多萝西,我很抱歉。”
她还在哭。我都不知道原来多萝西会如此依赖她的主人;我也不认为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子,然而恰恰相反。死亡成了最好的探测器。
“你是刚刚发现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着。我还得继续问。“我亲爱的,她年事已高,死亡是必然的,只是迟早的问题。”陈词滥调就这么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她非常痛苦,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陈词滥调最突出的优势就是它是在陈述事实,“想想她有多么痛恨去医院或者疗养院。最终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可她不是。”多萝西哀号道。
“夜里她爬起来了?”也许她是想去方便一下,“就在护士——”
“我想杀了她。”
“谁?”
“那个护士。这个冷血的女人并没有来。老太太躺在这里很多天了。”声音又一次变得悲哀,尽管有些扭曲,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狗都开始咬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