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彼得·哈德森和琼·哈德森夫妇寄来的明信片。他们看起来很享受克里特岛的生活,吃橄榄,每天都游泳。“罗星墩,”彼得写道,“似乎离得太远了。九月九日见。”那是我要见我属灵导师的日子,一位住在埃斯科特的英国国教修道士。(“他绝对无情,”彼得在电话里这么跟我说,“如你所需。”)
凡妮莎安排上午去拜访尤尔格雷夫太太。我问她是否愿意带我同去。
“你为什么想见她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时不时地想过去看看,我觉得我们一同去比较好。”
凡妮莎没有再说什么。我突然感觉在我们和睦相处的背后藏着一丝阴影。可能彼得是对的:我利用了她的弱点。爱与需要就是这么神奇地交织在一起。
我们到达了老庄园主宅邸,前门外停着一辆哈罗德百货店的厢式货车。尤尔格雷夫太太从来不在马利克的小集市里购物。她要的东西,从卫生纸到雪利酒,每周都会从哈罗德百货运送过来。要是多萝西不在,司机会到后门边上取备用钥匙来开门。
这一天前门是开着的。美女和野兽在我们面前,它们显得比平常更加三心二意,似乎哈罗德的工作人员已经耗光了它们的精力。我还没来得及按门铃,多萝西就和送货员走到了门厅。她是一位面容温和的小妇人,发胖的身体被包裹在有些破的浅蓝色罩衫里。她每天早晚各来一次老庄园主宅邸,尽力照顾一位本应待到私人疗养院去的顽固老太太,同时还要照看这座腐朽了的房子。这座房子大得像一家小旅馆。
“你好,牧师。你好,拜菲尔德夫人。真没有想到你们两位一起来了。”
“不方便吗?”我问。
“哦,当然不是,人越多越好。你们能自己去吗?我今天上午太忙了。要是你们能陪上她一阵就太棒了。”
狗这会儿安静了。这动物甚至在我们从它身边经过时摇起了尾巴。凡妮莎和我沿着走廊来到了起居室。尤尔格雷夫太太坐在她的椅子上,头埋进一封陈旧的信件中。自上一次见到她之后才过了几个星期,她却好像又老了好几岁。
“呀,大卫。”她极力显得好像五分钟前才见过我,“这位是?”
“凡妮莎·拜菲尔德,”凡妮莎说,“你还记得吗?你让多萝西昨天打到我办公室的,说要谈谈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手指用力拉扯着膝盖上的毛毯。“愚蠢的男人。他觉得自己能让死者复活。他觉得他们在和他对话。”
“谁在和他说话呢?”我问。
她没有回应我的提问。“有时候他们学天使那样叫他去作诗。有一个还让他去布道,关于女性牧师的。接着他们迫使他丢掉工作——当然不是那些死人,而是活着的;不过他想着他们现在都死了。所以他也要死。他回到这儿就是为了去死。”
“这儿?”凡妮莎说,“在这个屋子里?”
尤尔格雷夫太太摇了摇头。“不。是在罗斯公园。铁塔顶部有一间他的房子。”
“他是怎么死的?”
“跳窗。他以为他能飞。”这位老太太的手指向了椅子旁的黑色金属盒,“那里面有些东西,他最后的日记。一位天使飞向了他,准备把他带去见上帝。”她咧嘴而笑,“说起来,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但他去了下面而不是上面。”凡妮莎说。
尤尔格雷夫太太看着她,然后她才明白这是个玩笑,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把上次我们用过的椅子拉了出来,凡妮莎和我就坐。药瓶还在壁炉架上。窗外有两只画眉啄着什么。前门砰地关上,画眉飞走了。送货人踏过砾石路,过了一会儿,哈罗德百货的厢式货车开进了主道。
凡妮莎的身体微微地前倾着。“您还想让我看看他的文件吗?”
这位老太太点了点头。
“要是你喜欢,我可以编个目录给你,然后你再决定要点什么。如果传记的资料足够了,我想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作者。”
尤尔格雷夫太太厌恶地哼了一声。“我的岳父会有多痛恨这事啊。一本关于弗朗西斯的书。”她扫了一眼壁炉架上的萨金特像,“他是一位传统的老人。他不会介意弗朗西斯成为一名主教的,但若是一个疯子诗人,那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你希望由我来做?”
老太太看了看喂鸟台。“只要你愿意。”
凡妮莎舔了舔嘴唇。“择日不如撞日。”她看着我,“不过我想大卫不会介意把车开过来的。我们现在就能把盒子带走。”
“哦别。”尤尔格雷夫太太更加夸张地蜷缩在了椅子里,好像要把自己缩起来,“文件必须放在这里。一切都得放在这里。可能我会想看看。你得在这儿阅读它们,在这个房间里,在我的眼皮底下。”
鸦雀无声。窗外,画眉回到了喂鸟台上。一只在啄食,另一只发出了一阵美妙的旋律。
我说:“我们不会打扰到你吗?凡妮莎可以一次拿走一两样东西。我保证她会尽最大可能小心保管,她还会准确地告诉你她发现了什么。”
“是的,我当然会这么做。”凡妮莎坐了回去,双手依然环住膝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我妻子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强烈得直逼性欲。
“要是你想读,就必须在这儿读。”
这张干枯的脸变成了一张非人的面具。充满陈旧腐朽味道的闷热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好似我们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画眉们也不做声了。喂鸟台空了。
“我累了。大卫,你帮我去拿些药吧。在壁炉架上,一勺就行。”
尤尔格雷夫太太同意让凡妮莎周六早上开始阅读文件;凡妮莎不得不妥协。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凡妮莎去了里奇蒙的办公室,而我回去工作。
“我猜她是想要人陪伴。”我们走回牧师住所时,凡妮莎这么说,“但是那样实在很不方便。”
下午的时候,彼得大帝现身了。它出现在了牧师住所起居室的窗台上,这会儿我正好不在家里。露丝玛丽在,接着她打电话给奥黛丽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奥黛丽立刻就带着个猫篮赶了过来。在一茶托乳酪的引诱下,彼得大帝才进了房间,奥黛丽要把它装进篮子时它还激烈地反抗呢。它在她的左手臂上留下了两道平行的抓痕。
我知道这两道抓痕,因为奥黛丽曾给我看过。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彼得大帝无畏品格的标志,也许还是奥黛丽愿意为她的宠物遭受痛苦的证明。
这个插曲导致了出其不意的结果。奥黛丽对露丝玛丽的感激有些令人作呕了。从奥黛丽的话来看,你会认为是露丝玛丽冒着危险救了彼得大帝,让它免遭一场劫数。她请露丝玛丽第二天下午去喝茶,名义上是去看看彼得大帝在这次冒险后恢复得怎么样。让我惊讶的是,露丝玛丽居然答应了。回来时她看上去很享受这段经历。几天后,她又一次去了都铎村屋喝咖啡。
我很高兴。以往露丝玛丽一直觉得奥黛丽很烦人,但看来一种友谊要在她们之间产生了。凡妮莎说她们可以互相做伴;她认为露丝玛丽是在健康的状态下设法摆脱在情感上对我的依赖。凡妮莎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相当薄弱。
渐渐地,我们牧师住所的四个人形成了一种定式。凡妮莎每天都去办公室,但是某些时候也会想办法抽时间为准备我们的晚餐而去买原料。露丝玛丽和我通常会安排午餐——三明治或者汤。
露丝玛丽总会在房间里待好几个小时,她在房里学习或者听那些会刺激到我的音乐。夏天过后她要回学校念一个学期的书,然后参加牛津的入学考试。晚间时分,有时候我们会谈谈她的阅读,我会辅导她拉丁文。我很喜欢这种小会议——在智力上,我们的思维还是相似的。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去牛津,”有一次我们单独待在起居室里时,她说,“我敢肯定在这儿比我在学校学得更好。”
“我也希望如此。”
“我希望——”她正要开口,门打开了,迈克和凡妮莎走了进来。
“他一定在这里做过些什么事情。”迈克大声叫道。
我迷惑地看着他。“谁?”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刚刚告诉迈克,”凡妮莎解释道,“尤尔格雷夫太太给我看了一封信。”
“是只猫。”和许多小男孩一样,迈克对于过去的杀戮事件相当感兴趣,“他杀了它,但他们并未因此抓他入狱。我猜测他们认为只是一只动物,不是什么大事。”
“那家人隐瞒了这件事,”凡妮莎说,“就在他死前不久。这件事发生在卡特的牧场,就是那里,我想那里现在一定盖满了房子。”
“卡特的牧场?”露丝玛丽站起来,开始收拾她的书,“不,牧场还在。那片地在罗斯公园的另一边。”
“我们过来想问问你们想不想打牌?”凡妮莎说。
露丝玛丽抬起了眉毛。“打牌?恐怕我没时间做这类事情。”
她去了楼上的房间。凡妮莎、迈克和我一起玩红心大战。
晚些时候,回到我们的卧室,我在夜间闲聊时小声地对凡妮莎说:“你认为把猫的事情告诉迈克算明智吗?”
“对他来说是件趣事。小男孩喜欢这些。”她的眼睛注视着我,“这里让他非常快乐,不是吗?”
“多亏了布莱恩·文特纳,有一个和他同龄的朋友真的大不相同。”
“他和我们在一起时轻松多了。”
“但和露丝玛丽在一起时就不是了。她也不太喜欢他。你觉得我该和她谈谈吗?”
“不必了。”
“为什么不呢?”
“露丝玛丽正在经历一个很糟糕的阶段。我想你没意识到吧。她和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而现在我加入并且占有了你。除了这些,她还在担心自己的考试。更过分的是,我们又把迈克带进了这个家。显然你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于是乎,他被当成了这个家庭的宝贝,我们甚至都无暇去宠爱露丝玛丽了。”
“这没什么道理——”
“不是逻辑能解释的。”凡妮莎嘘了一声,“我们是在谈论人。你把所有人都看得太理性了。”
“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难道你在期待其他事情吗?”
“房子里这么多人,我们都没有隐私了。”
凡妮莎凝视着我。她坐到了床上,褐色头发掠到棉睡衣的肩膀位置。她很吸引人。
“我?”她最后说道,“此时此刻,我只想试着保持宁静,生存第一。”
我希望她详细说说,但是没有。她说她很累,然后关了灯。
这几天,我一直尽可能地远离奥黛丽。我不愿被扯进祭祀的准备工作,此外我告诉自己,我很忙,所以必须小心地支配自己的时间。
令人欣慰的是,她与公屋的那些年轻人的斗争终于自然结束。公交候车亭袭击事件也没有落得起诉收场,警方只是警告了那些小子。一旦这起事情又被提起,奥黛丽就会拿出窗户的碎玻璃,并摆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平静。然后暴风雨——或者不如说是一系列暴风雨——就要扎破我的脑袋了。平静在八月十三日,星期天,凡妮莎的派对上终止了。
办派对是凡妮莎自己的意思。她感觉邀请克利福德一家来罗斯是一种礼貌,并且回报前一周他们对我们的招待。同时,这也是我们感激他们借出小围场的方式。我们还请了奥黛丽和其他几位教区居民,其中包括文特纳一家,这样就能和他们一起讨论祭祀的实际问题了。
我们问了露丝玛丽她还要不要请其他人,但她说不必了。我记得她用手指将一根头发绕了个圈,然后说:“我在罗斯不认识任何人。”
凡妮莎办派对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更了解克利福德一家。“我要找时间好好看看那栋房子。”周三晚上,在我们即将入睡时,她说,“尤尔格雷夫的文件里多次提到了那个房子。很全面。我尤其想看看弗朗西斯在塔楼里的房间。”
“恐怖吗?”
“完全没那回事。”
“那你去他的房间干什么呢?寻找窗台上的抓痕?”
她看着我,几近发火。“听着,这些文件我看得越多,就越想自己去做这个传记。弗朗西斯的确非常有意思。他有良好的身世背景,却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他做了一切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不认可的,关于女性牧师的事也很现代。可能露丝玛丽是正确的——可能某种程度上他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疯癫。”
“女性从事神职人员是荒谬的。过去是,现在亦如此,无论卫理公会怎么看待。”
她对我的打断不屑一顾。“只要那老太太同意让我带走那些文件,好好地读一读。”
“你接下来什么时候再去那里?”
“明天下午。为了派对我得请一下午的假。如果你去购物,我就能在午饭后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对付那些文件了。”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铅笔和笔记本,“我最好还是列个清单吧。”
凡妮莎的派对放在了八月十三日。那一天让我们陷入了无法脱身的境地,尽管当时我们并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