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尤尔格雷夫太太提出要见见凡妮莎。她邀请我们星期天做完礼拜后去参加雪利酒会。
我告诉凡妮莎后,她的脸顿时熠熠生辉。“哦,真是太好了。”
“我希望她能改期。”星期天是我最忙的时间。
“如果能另作安排,你愿意去拜访吗?”
“去也只是社交而已,”我说,“没必要打扰她。”
“之后我带你出去吃午餐。作为回报。”
“为什么你那么想见她?”
“不是想。只是有兴趣而已。”
“因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缘故?”
凡妮莎点了点头。“你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见到一位仙逝诗人的遗亲。”她淘气地看着我,“就此而言,这位男人有责任照顾他还活着的亲人。”
“这就是你嫁给我的唯一原因?”
“乞丐不可能成为选择者。总之,我只是单纯地想见尤尔格雷夫太太。她不是你老板吗?”
那位老太太决定了我的生活,如果一位在职者走了,她有权力任命下一个。现实中这种事总是实行得很有趣,这样的任命成为老人们向年轻人提供财政来源的消遣,主顾通常总是私下里委托主教来选择。但尤尔格雷夫是亲自任命我的。一种古老的占有控制欲。尽管她很少来教堂,但我不止一次听说她称我为“我的牧师”。
星期天,凡妮莎和我裹着大衣离开了牧师住所。我们手挽手,沿着教堂的栏杆步行,穿过河口到了通往罗斯公园的车道。人们记忆中那个焊铁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每扇门上都有个字母Y,镶在椭圆形框架里。左边门柱的顶端有一个挥动的石匕首,是尤尔格雷夫的家徽。右边门柱上只有一个长钉。
“另一个匕首呢?”凡妮莎问。
“奥黛丽说有一些小流氓趁着圣诞夜把它扯了下来。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了。”
凡妮莎没有问下去,她看向车道,一片宽阔的草坪和野草被泥石流和沙坑隔开,紧接着是一排需要修剪的树木。道路这边是看不见房子的。
“这里看上去太凄凉了。”她说。
“布拉姆利一家没有花太多钱在这个地方。我听说他们打算卖了它。”
“还有很多土地留着么?”
“只有沿着车道的轨道,加上房子边上的一点。大多数都出租了。”
“有时候看上去真的没有意义,花费时间和金钱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瞥了大门一眼。“你觉得它们多老了?”
“过了一个世纪?显然持续了好几代。”
“为了吸引人吧。它在暗示你,房子和公园永生永世代代相传。”
“就是这点让人伤感。”凡妮莎说,“它们从始至终都在筑造,直到七十年后永恒才告终。”
“永恒比七十年还短,他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不得不卖掉它了。”
“我记得这件事。是在奥黛丽的书里看到的。它们在这儿应该不是很久吧?不是那种跨朝代的历史。”
我们过了桥。有辆卡车一路朝北开来,碾过的沙砾溅到了我的大衣上。凡妮莎低头看着脚下的泥浆水。罗恩只是一条小溪,但它虽然浅,却足够宽阔。
我们去了老庄园的主宅邸,一排被锁链拴住的标杆将道路和一幢长而矮的房子隔了开。房子的这边有一个两层的临街凹槽。窗户很大,是乔治亚风格的。过去它的外壳是用某种绿蓝色油漆着色的,因年代久远而渐渐褪色,油漆也剥落了。墙壁上有暗色的污点,那是雨水打破了建筑材料留下的。
标杆和房子中间有一片圆形草地,周围是车道。小草细长柔软,房子对面是积压的树叶。野草挣扎着从柏油路面的裂缝中生长。草地中间有一张木头喂鸟台,下面蹲着彼得大帝。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这只猫扫了我们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移开了。它顺着房子的一边,连走带跑地爬过栅栏,滑向垃圾箱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猫真的无处不在,”凡妮莎说,“你不觉得这是个凶兆吗?”
我瞄了她一眼。“不觉得。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向了别处,“有人在窗子那里挥手吗?在路的尽头。”
一楼最左边的窗户下伸出了一只手,正慢慢挥着。我们朝前门走去。
“对了,你喜欢狗吗?”
“还行。怎么了?”
“尤尔格雷夫太太家有两条狗。”
我试了试前门的把手。锁起来了。另一边传来一阵狗吠。我感觉凡妮莎在退缩。
“没事,它们是被拴住的。我们得绕到后门去。”
我们沿着房子走,绕过垃圾箱转到后面的院子。这儿没有彼得大帝的痕迹。备用钥匙藏在门边一个朝上放着的花盘下。
“有点明显了,不是吗?”凡妮莎说,“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地方。”
我们走进了洗涤室,这儿通向恶臭的厨房,进而进到有狗吠的门厅。
美女和野兽被它们的主人绑在了螺旋楼梯的中柱脚。美女是条阿尔萨斯犬,它老得都站不住了,还几近失明。野兽是达克斯猎肠犬,比美女还老,不过它还记得自己的绝大多数能力。它的问题是肚子上悬着一个几乎要碰到地板的香肠状肉瘤,当它蹒跚地行走时,看上去就好像有五条腿。我刚到罗斯时,这些狗和它们的主人可有活力了,你能经常看到他们三个,行军似的在罗斯公园纵横交错的小径上走。然而现在它们的生活被限制了,这些狗不再有能力防守或者袭击,它们只能吃吃睡睡、排泄或者大叫。
“往这里走。”我提高了嗓门对凡妮莎说,好让她在嘈杂声中听到。
她皱起了鼻子和嘴巴。“这里总是这么难闻吗?”
我点点头。多萝西·波特,我曾经的老教友,她每天来两次,另外还有一个急救护士来值班。但是她们除了看护尤尔格雷夫太太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门厅是T字型的,后面是楼梯。我带着凡妮莎拐进T的右边,轻轻敲响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进来,大卫。”这高亢的声音好似出自一个孩子。
这个房间以前是餐厅。我第一次来罗斯,是应尤尔格雷夫太太的邀请前来吃晚餐,我们就着蜡烛光用餐,面对面坐在巨大的桃花心木桌上。那时跟如今一样,配合大房间的设计,大多数家具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我们吃的是罐头食品,喝的红葡萄酒早在五年前就开封了。
有一瞬间,我仿佛透过凡妮莎的眼睛又看见了那个房间。我观察到檐口周围密布的灰色蜘蛛网,壁炉的灰烬里有一个鸟巢,可见的平面上全都布满灰尘。墙上挂满了油画,没有哪幅显得特别陈旧,大多数油画还没有它们那镀金的画框值钱。唯一的例外是壁炉上方萨金特的画:它描绘的是一位身着花呢衣服、脸色红润的大个子男人。他是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岳父,站在罗恩河边,背景是他的大红房子,脚边还有一条蹦跳着的西班牙猎犬。
我们的女主人坐在窗边的一把安乐椅上。她总在那儿消磨时间。夜里她会去隔壁房间,那里曾是她丈夫的书房。她已经不再使用楼上的房间了。她的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椅子旁边是一个小桌。铝制步行器在她一臂之遥的地方。小桌上有几本书、剪贴板,还有一本记事簿。在另一只椅子能够得着的小矮凳上,放着一个打开着的金属盒子。
我们还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太太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了。她好像忘了我们为什么会来。狗儿仍然在我们背后叫着,但没之前那么强有力了。
“关门,把外套脱了吧。”她说,“把衣服放下,随便放哪儿都行。”
尤尔格雷夫太太原本就是一位瘦小的女士,现在老了,更显得娇弱。黑色的眼珠子从深色的眼窝里看向我们。她穿着一件布料硬挺的高领连衣裙;裙子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太长了。她的头从领子的折痕里伸出,就像乌龟探出龟壳。
“嗯,”她说,“很惊喜。”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凡妮莎。凡妮莎,这是尤尔格雷夫太太。”
“你好。拿把椅子坐下,好让我看到你。”
我给自己和凡妮莎拿了餐椅,我们三人在窗前坐成一个半圆。凡妮莎离那个金属盒子最近,我发现她一直看着那个开着的口。
尤尔格雷夫太太毫不羞涩地观察着凡妮莎。“这样,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大卫比他应得的更好运。”
凡妮莎笑了,礼貌地摇了摇头。
“我的清洁女工告诉我你是位出版商。”
“是的……机缘巧合罢了。”
“我敢说你一旦结婚就会放弃它了。”
“不。”凡妮莎瞥了我一眼,“这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收入总是很重要的。”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嘴唇挤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她说:“依我来看,丈夫该养妻子。”
“我想我习惯了自己养活自己。”
“妻子可以在其他方面支持她的丈夫,为他成立一个家。”她出其不意地大笑起来,喉咙口发出嘘嘘声,“作为一个牧师的妻子,她经常要去教区。这里有足够多的事情要你做,而不是外出工作。”
“当然这还得取决于凡妮莎。”我说,“顺便问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太糟糕了。那个该死的医生总是给我开新的药,他们只会把我的嘴巴塞满,让我夜里做噩梦。”她挥着褐色的、歪歪扭扭的手,示意那边长凳上的盒子,“我做梦梦到它了。我梦见里面有一只死鸟,哦不,是一只鹅。我告诉用人我打算烤了它当午饭吃,接着我发现它上面爬满了蛆。”她又一次大笑起来,“这之后我可不敢再翻过去的东西了。”
“你之前就在做这些吗?”凡妮莎问,“在这里?”
“我得做点什么。我从未想到一个人会同时感到疲倦、痛苦和厌烦。女佣告诉我奥利芬特小姐写了一部关于罗斯的历史的书,于是我让她买本给我。这本书没我想得那么差劲。”她扫了我一眼,“我猜你也参与了。猜猜而已。不管怎么说,这让我挺好奇的。阁楼上有很多垃圾,纸张之类的,我们搬过来以后乔治把它们放上去的。他说他想写本家族史,天知道为什么。文学压根儿不是他的本行,他甚至区分不了笔的两端。总之他从来就没有那个基因。所以那些垃圾就都堆在那上面。”
凡妮莎往前倾了倾身子。“你会不会亲自写点什么?”
尤尔格雷夫太太抬起她的右手。“用这样的手?”她将手放到了膝盖上,“除此之外,写了又能怎样呢?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们全都死了、埋了,谁还会关心他们做了什么、为何要做?”
她看向窗外的小鸟桌。我不知道是不是吗啡在影响她的情绪,詹姆斯·文特纳告诉我最近又给她增加了剂量。和这栋房子,还有狗狗一样,它们的主人正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衰亡。
我说:“凡妮莎读了很多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诗歌。”
“我有一本《最后四件事》,”凡妮莎说,“里面还有《陌生人的审判》。”
尤尔格雷夫太太凝视了她很久。“另外还有两本选集,《天使的话语》和《最后的诗》。他还在牛津读书的时候就出版了《最后的诗》。愚蠢的男人,总是自命不凡。”她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给我那个,”她补充道,“桌角那本黑色的本子。”
我递给她一本四开大的硬壳记事簿。她打开记事簿,试着翻到她想要找的那一页,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流逝。凡妮莎和我面面相觑。我看到记事簿里泛黄的纸,上面有因潮湿而起的霉点,还有用褐色墨水写成的古怪手写字。
“你瞧,”尤尔格雷夫太太好不容易开口了,把本子摊开放在小桌上,好让我和凡妮莎都能看得见,“读一读。”
手写的页面上有大量的墨水渍和订正,两行字率先映入我的眼帘,只因为它们没有更改和污渍:
夜色降临,低声杂染
审判来自陌生人,寡妇,和孩子
“这是他的笔迹吗?”凡妮莎问道,声音有些紧。
尤尔格雷夫太太点点头。“这是他的一卷日记。一八九四年三月,他还在伦敦的时候。”她咧开嘴笑了,“他是伯克利克地区圣马可教堂的牧师。我想这是他的初稿。”她抬头看着我们渴望的脸庞,然后缓缓合上本子,“根据日子来看,这本只是御前演出。”
凡妮莎挑起眉。“我不明白。”
尤尔格雷夫太太把本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紧紧扣在膝盖上。“初稿的前半部分写于一个灵感爆发的清早,他遇见了一位天使,坚信是天使让他写诗的。”她的嘴角再次扬起,目光从我的身上扫向凡妮莎,“那段时间他简直走火入魔了。每天傍晚都要吸鸦片。他过去经常惠顾莱斯特广场上的一家俱乐部。”她的脑袋在脖子上晃悠悠的,“俱乐部似乎就意味着得迎合不同的口味。”
“这里还有更多他的日记吗?”凡妮莎问道,“或者诗的手稿,信件?”
“有很多呢。我还没来得及每件都看一遍。”
“你知道的,我是一位出版商。我忍不住想问你有没有一些材料,可以用来撰写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传记。”
“很有可能有。比方说,他在日记里针对罗星墩绯闻的问题给出了很不一样的观点。这可是一手消息。”嘴角扭曲,发出嘶嘶的笑声,“麻烦的是,这位先生并不总能信赖。乔治的父亲以前说过——但我想你不该再这样等下去,你还没喝雪利酒。我敢肯定我知道哪里有。”
“这没关系。”我说。
“女佣知道,但她迟到了。她该给我送午餐来的。”
沉重的眼睑像染了色的橡皮一样垂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手指一阵痉挛,但没有松开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日记本。
“我想我们最好走吧,”我说,“让您安心吃饭。”
“你先把药拿给我。”那双眼睛总算又张开了,突然警惕起来,“壁炉架上放着的那个瓶子。”
我犹豫了一下。“你肯定是现在吃吗?”
“我总是饭前吃药,”她厉声说道,“这是文特纳医生说的。现在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不是吗?那个女佣迟到了,她本应来给我送饭的。”
壁炉架上有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杯子旁边还有一把勺子。我按量配好药,然后把玻璃杯递给她。她双手紧紧捧着杯子,立即喝光了。她要休息了,但是手里还握着杯子。几滴液体滴到了她的下巴上。
“我会留张便条,”我说,“说你服过药了。”
“没必要写便条,我会跟多萝西说的。”
“不是多萝西。”我说,“今天是周末,轮到护士过来。”
“那个愚蠢的女人。她觉得我是个聋子,她觉得我又老又衰了。总之,我跟你说,我会亲自告诉她的。”
但我也同样顽固。我从我的记事本上撕了张纸下来,用铅笔写了几句话,把它压在了瓶子下面,留给护士看。我们道别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太太几乎没应声。但我们刚要出门,她有了动静。
“尽快再来看看我吧。”她命令着,“你们两个都要来。也许你们会想看看弗朗西斯叔叔的东西。你们知道的,他对性特别感兴趣。”她又发出了嘶嘶声,这是她表达欢快的方式,“和你一样,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