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老子以为他真是孙猴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成了死猴子。”万志强跷起二郎腿,双手靠在转椅扶手上,踌躇满志的样子,像得胜归来的将军。
雷仁坠楼的第三天晚上,尸检报告出来了。万志强把江枫和唐法医叫到了办公室,万志强给唐法医扔了一根烟:“老唐,你先来。”
唐法医说:“结合现场勘查和尸检情况,我认为跳楼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唐法医措词非常谨慎,观点却很明确。
万志强挥动夹着烟的手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唐法医翻开尸检报告:“主要依据有两点:第一,从尸体解剖情况来看,符合高空坠落死亡特征,死者体内所有脏器几乎都碎裂移位;第二,17号楼顶发现一个新鲜烟头,我们从过滤嘴上提取到了唾液成分,通过DNA比对,与死者雷仁的DNA样本一致,这说明死者到过楼顶。”
唐法医观点明确,条理清晰。万志强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移向江枫:“你查到什么情况?”
江枫翻开笔记本:“今天上午我去了现场,案发地名叫紫金苑住宅小区,在城乡接合部,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属高新开发区管辖。小区还没完工,目前没有业主入住。雷仁是从17号楼楼顶坠亡的,死亡原因没什么争议,至于坠楼的方式,我觉得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万志强和唐法医对视一眼。
江枫合上笔记本,继续说道:“跳楼自杀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是失足坠楼,或者……”江枫稍微停顿,“或者是被人推下楼谋杀的。”
万志强欠了欠身,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接着说。”
江枫说:“以我对雷仁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想不开会自杀的人,也没有跳楼的勇气,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失足坠楼或被人推下楼。”
“有证据吗?”万志强追问。
“我只是凭直觉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江枫说。
万志强从办公室桌上拿起手机,点出一个短信,递给江枫:“看看这个。”万志强以最舒服的姿势重新靠在椅子上,目光露出些许得意,仿佛在说,别小看我们这些老家伙。
江枫接过手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条短信竟然是雷仁留下的遗言:“李莉芳是我杀的,一命还一命,孩子是无辜的,照顾好子慧。雷仁绝笔。”
现场的确发现了雷仁的手机,不过已经摔坏了,江枫没想到他居然还留了遗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这个短信是雷仁发的,那就意味着要结案了。
江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万大,雷仁怎么会给你发短信?”
万志强说:“是韩秀英发给我的,接到短信时,我也觉得很突然。”
江枫记得韩秀英这个名字,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老女人,印象太深了。韩秀英是李莉芳的母亲,也就是雷仁的丈母娘。那天韩秀英大闹医院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个老太婆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的手机号码。”万志强说,“韩秀英24日早晨起床后,看到雷仁发来的短信。她感到不妙,马上回拨电话,雷仁的手机就打不通了。她想了很久,决定还是报告公安机关,今天上午她才打我的电话,并且把短信转发到我的手机上。她还问我,雷仁是不是真的死了?”
“怎么才能证明这个短信的真假呢?”江枫提醒道,“这个老太婆不简单,咱们都领教过的。”
万志强说:“当时我也这么怀疑,我问韩秀英什么时间接到的短信,她说是23日晚上10点40分,但是她当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才看到。”
江枫说:“雷仁坠楼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这就对上了。”万志强说,“雷仁坠楼的时间,只有报案人和办案民警才知道,韩秀英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想编也编不出来。再说她也没有撒谎的动机,欺骗我们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这个老太婆是聪明人,没好处的事打死她都不会干的。”
江枫松了口气,事情基本清楚了。
1月23日晚上,雷仁趁夜深人静,悄悄爬上了紫金苑小区17号楼楼顶,先抽了根烟,也许是在抽烟的过程中想起了女儿。女儿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他觉得应该留几句遗言,身边没有纸和笔,所以给女儿的外婆韩秀英发了这条短信。发完短信,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了,没想到刚好砸到楼下的汽车。如果不是碰巧那对“野鸳鸯”在下面“车震”,尸体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被发现。
至于自杀的动机,显然是畏罪自杀。雷仁用胰岛素杀死了妻子李莉芳,然后制造了一起交通事故,让警方误以为李莉芳死于车祸。这个计划相当完美,差一点就骗过了警方。当江枫拆穿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时,雷仁仓皇出逃,躲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无路可逃,早晚要被抓住,抓住也是死,于是畏罪自杀。
这么解释,一切都通了,江枫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失落。
就像两支旗鼓相当的足球队同时杀入决赛,事前互探虚实,演练各种阵型,制定好各种预案,先进球怎么踢,落后采取什么打法。万事俱备,东风已到,只等在赛场上决一雌雄。偏偏就在开赛前一分钟,对方突然宣布弃赛,人家不陪你玩了。
赢是赢了,却赢得很窝囊。
幸亏雷仁没有跳河自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然真要“守死人打屁”了。想到这,江枫又有点庆幸。
“他妈的,只差一步就能活捉这只猴子。”万志强手指轻敲桌面,脸上不无惋惜,仿佛一个老猎人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猎物钻进密林中,“不过呢,犯罪嫌疑人迫于警方的强大压力畏罪自杀,也是大功一件。”
江枫说:“本案目前还有两个盲点:李莉芳被害的第一现场还没找到;刘红仍然在逃,她到底是不是杀人案的共犯,现在还无法确定。只有找到刘红和第一现场,这起案子才算水落石出。”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查。”万志强站起来双手叉腰,瞪着眼睛说。
回到办公室,江枫拿出手机,准备打林小砚的电话。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把这个喜讯告诉林小砚,早一秒钟让她知道,对她来说都意义重大。可是,万一搞错了呢,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没吃到嘴里,总觉得不真实。
想到这,江枫又把手机放下,决定暂时不告诉林小砚。
江枫重重地把身体扔进椅子里,两腿交叉架在桌上,眼睛盯着漆黑的电脑显示屏,那幅画面再次闯入脑海。无人居住的小区,没有监控,一个耳聋眼花的瘸腿保安,月黑风高,高楼天台,分明是杀人灭口的绝佳场所——为什么是自杀?
种种迹象表明,刘红极有可能是本案的共犯,协助雷仁杀死了李莉芳。退一步讲,即使她不是共犯,也应该知道部分案件真相。在警方初次调查时,她配合雷仁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不可能一无所知。
打开这个迷宫最后一扇门的钥匙,就是刘红。
刘红去哪儿了呢?世界这么大,她随便去哪走走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人不管走多远,总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江枫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刘红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或许该找刘红的前夫好好聊聊了,他想。
江枫端起茶杯,发现茶已经凉了。桌上的手机“嘟”了一声,打开微信,是林小砚的语音留言:“‘男神’,明晚有空吗?”
江枫回道:“你约的,随时有空。”
第二天晚上6点,江枫走进餐厅,看见林小砚坐在靠窗的位置。
餐厅的生意不错,十几张桌子座无虚席,大部分是情侣,有几桌是三口之家。江枫穿过中间长长的过道,在林小砚对面坐下。
“这家的泰国菜很有名。”林小砚说,“我没问你,菜已经点好了。”
“那最好,我最怕点菜了。”江枫如释重负。
林小砚点的四个菜都端上来了:小炒黄牛肉、柠檬鲈鱼、韭菜炒田螺、清炒苦瓜。荤素搭配,清淡可口,正合江枫的口味。
“我爸说,过两天请你到我家吃饭。”林小砚说。
“你爸发现我们的事了?”江枫突然紧张起来。
“瞧你说的,什么叫‘发现’,好像我们两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对啊,咱们又没干什么坏事。”
“真要是有点坏事就好了。”林小砚偷笑。
“现在就见家长,太早了吧。”江枫暂时不想公开他和林小砚的关系。警察和犯罪嫌疑人成了情侣,这要是被光头强知道了,还不盘问他三天三夜。
林小砚笑得甜蜜蜜,压低声音说:“我爸对你很满意。”
“其实我跟你爸挺投缘的,第一次见面就很谈得来。”江枫又想起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他打心底里敬重林建国的医术和人品,自己想象中的父亲,就应该是林建国那样的。
“我爸是很传统的人,他认为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林小砚忽然想起了什么,“天啊,你不会是想耍流氓吧?”
“谁说我要耍流氓了?”江枫赶紧表明立场。
“那我就放心了。”林小砚得意地笑了。
“快过年了,队里还那么忙?”
“案子没破,事情一大堆。”
“不是有点眉目了吗?”
“没有。”
“所有人都认为雷仁是畏罪自杀,只有你怀疑是他杀。”林小砚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道?”江枫刚夹起一片苦瓜,手一哆嗦,苦瓜差点掉到桌上。
“昨天听我爸说的。”林小砚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妇产科赵主任的老公也是你们刑警队的,昨天晚上他来接赵主任下班,正好碰到我爸,顺便就聊起这事。”
“你爸很关心这个案子。”
“那是我亲爹,你以为我是充话费送的吗,我的‘男神’。”林小砚娇嗔道,“关系到他女儿的案子,他能不关心吗?”
“到现在我都没理出头绪,本来打算晚几天再告诉你。”
“我知道你们办案有纪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这个案子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就能还你清白了。”话说出来,江枫自己也觉得心虚得厉害,可是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话语来安慰她。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会怀疑是他杀?”
“这里说话不方便。”江枫环顾左右,“附近有个公园,走路过去不到十分钟。等下我们去那边聊聊,顺便欣赏夜景。”
“好吧。”
吃完饭,江枫把服务员叫过来埋单,拿起外套穿上。林小砚没跟他抢着埋单,男人这点虚荣心还是要满足的。
这是个水上公园。晚饭过后,来公园休闲散步的人很多。湖心岛上,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劣质喇叭里放着节奏欢快的《小苹果》,几个中年男人居然也混在队伍中扭动腰肢,跳得很欢。
林小砚挽着江枫的手说:“等我们老了,就来这里跳广场舞。”
江枫说:“打死我都不跳。”
“为什么?”林小砚停下脚步。
“一个大男人,混在妇女堆里跳广场舞,不像话。”
“妇女怎么啦,你敢歧视妇女!美国总统都不敢歧视妇女。”林小砚杏眼圆睁。
“不敢。”江枫慌忙举手投降。
二人继续向前走,穿过湖心岛,来到一个僻静之处,沿岸种着成排的杨柳,脚下是用彩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夜色朦胧,一轮明月倒映在湖面,随波荡漾。
江枫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林小砚紧挨着他坐下。江枫把雷仁坠亡的前后经过,以及现场情况,包括他死前发出的短信遗言,都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啊?”林小砚这几年跑政法口采访,耳濡目染,也成了半个内行,谈起侦查破案煞有介事,专业术语张嘴就来。
江枫说:“前段时间我读过一本书,书名叫《死在这里也不错》。”
林小砚问:“好看吗?”
“是一本游记,书其实写得不怎么样。”
“那你提它干吗?”
“书名起得确实好。”
“好在哪里?”
“人都希望死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即使是自杀,也会尽量选个好地方。”江枫说,“如果哪天我不想活了,一定会选择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来结束生命。”
“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林小砚幽幽地说。
“你傻啊,我是打比方。”江枫把林小砚揽入怀中,点着她的鼻子说,“比方说,这个地方就挺好,投湖自尽,找棵歪脖子柳树吊死,都是不错的选择。”
“让我来选的话,我也会选这里。”
“可是雷仁的选择很奇怪。”江枫话锋一转。
“你是说那个地方不适合自杀?”
“没错。”江枫说,“那是个未建成的住宅小区,实际上就是个建筑工地,尘土飞扬脏乱差,这种地方不适合自杀。”
“那适合干什么?”林小砚歪着头问。
“杀人灭口!”江枫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人都不想活了,哪有心情选地段,又不是买房。”林小砚反驳道,“说不定人家是三更半夜碰巧走到那里,一下没想开就跳下去了。”
“那也太巧了。”
“你们警察破案,歪打正着的事不是常有吗?”
江枫笑了,警察破案,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事也有过的。
“你不能碰到一次死耗子,就天天指望靠运气来破案啊,巧合的事情只能偶尔相信。”
林小砚想了想,还是摇头:“没道理,雷仁连遗言都写好了,你凭什么怀疑人家自杀的诚意?”
“这正是目前无法解释的地方。”江枫把目光投向湖面。微风吹拂,水波荡漾,修长的柳枝倒映在水面上飘忽不定,时而扭曲,时而破碎,又复归完整。
湖水深邃,仿佛下面藏着无数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