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在加紧调查雷仁的同时,围绕死者李莉芳的社会关系,外围调查工作也已全面展开。
李莉芳的社会关系相对简单,平时的生活就是从家里到单位,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外围调查的重点放在了第二医院,接连几天,江枫和王三牛都驻扎在医院,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是搬到了医院上班。他们分别找各科室人员谈话,收集线索,展开地毯式排查,希望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外围调查并无重大发现,维稳工作倒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要归功于院长范永胜。自从李莉芳的父母大闹医院之后,范永胜亲自出马,主持调解工作。考虑到林建国是当事人家属,他让林建国回避了。
李莉芳的母亲韩秀英公开打出的旗号,是要为死去的女儿讨个说法,其实是要钱。拿准了这一点,范永胜心里就有底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韩秀英作为死者家属代表,范永胜作为院方代表,双方展开谈判。
韩秀英不是省油的灯,开口就要价一百万。范永胜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讨价还价是必需的,经过反复拉锯,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由医院一次性补偿李莉芳家属三十万元。韩秀英拿到了钱,再也不闹了,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下去了。
这些年,第二医院赔给患者家属的钱少说也有好几百万。有的是医院的责任,赔钱天经地义;有的纯粹是被敲诈。大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稳定压倒一切,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在院长办公会上,林建国提出过反对意见,认为这样会纵容医闹,何况此事连医闹都算不上,分明就是无理取闹。范永胜这次没有听林建国的,在会上当场拍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承担。”既然如此,林建国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当然知道,范永胜这样快刀斩乱麻,其实是在为自己解套,心中暗含感激。
大人只看结果,小孩子才分对错。范永胜处理问题没有林建国那么多条条框框,反正是公家的钱,给别人也是给,何况李莉芳是本院职工,“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矛盾化解了,没人闹了,事情就算圆满解决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江枫也可以集中精力查案,不必担心死者家属上访闹事。
下午6点刚过,江枫开车从第二医院出来,准备下班回家。中午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叮嘱他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饭,母亲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肥肠。车子开出医院大门,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江枫的手机响了。他以为是母亲又在催促,拿过手机一看,却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喂,哪位?”
“江警官,你好!我是范永胜。”
“你好!范院长。”江枫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斯大林式的大背头。
“晚上有时间么,想请你吃个便饭。”
“吃饭?”江枫迟疑道,“还有谁?”
“没别人,就我们两个。”
“好吧,在哪?”江枫心念电转,意识到这个饭局是非去不可了。
“江警官有没有熟悉的地方?”范永胜试探道。
“客随主便,你定吧。”江枫说。
范永胜便不再客套:“行,我发短信给你。”
不到十秒钟,短信就发过来了:“晚上7点,喜来登809包厢。”
江枫回了两个字:“收到。”
江枫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请假,他能想象母亲失望的表情,好在母亲早就习惯了。江枫开车向喜来登方向驶去,路上虽然有点堵,好在路程不算远,应该能按时赶到。
范永胜突然请吃饭,江枫觉得很意外。自己和范永胜只见过几次面,根本谈不上私人交情。范永胜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连房间都提前定好了。他显然有话要说,为什么不在单位说,到底想说什么?
通过这段时间在医院的调查走访,江枫对范永胜已有所了解。
范永胜也是外科医生出身,从科室主任升至副院长,再到院长。范永胜有个弟弟,是东风市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十多年前,范永胜用房子抵押贷款连同自己的全部积蓄投到弟弟的公司,没想到那些年房子涨疯了,他的资产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范永胜现在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这是第二医院公开的秘密。
范永胜今年五十多岁,还差几个月就要退二线。当官为了什么?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跟猴子似的,见了领导点头哈腰溜须拍马,遇到闹事的病人家属要低声下气,一天到晚装孙子,还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
他对权力看得很淡,既不管事也不抓权,两年前就不管事了,院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副院长林建国做主,自己专心经商。范永胜头脑灵活,做人讲义气,从不得罪任何人,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抹得平,在院里的口碑相当不错。
“喜来登大酒店”六个霓虹大字出现在眼前时,江枫看了下手表,时间刚好。
喜来登是东风市最有名的五星级酒店,最大的特色就是贵。江枫上次来这里吃饭,还是两年前,刑警队的一位前辈第三次结婚,就是在喜来登办的喜酒。这位前辈头两次婚姻都以惨败收场,第三次时来运转,居然找了个富婆,弄得几个年轻的同事心里五味杂陈。
服务员把江枫引到809包厢时,范永胜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看见江枫进来,范永胜立刻起身,笑脸相迎:“江警官,请坐。”
范永胜留着斯大林式的大背头,头发往后梳,根根如铁丝。他中等身高,体胖,小眼睛,面色红润,见谁都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像一个大肚弥勒佛,极具亲和力。
“范总,可以上菜了吗?”年轻的女服务员娇滴滴地问。
“上菜。”范永胜挥了下手。他身上已看不出半点医生的气质,举手投足都是老板范。
看得出来,范永胜是这里的常客,连服务员都很熟悉了。不到十分钟,菜已上齐,居然上了七八个菜。服务员又拿来一瓶五粮液,十年陈酿。说是便饭,其实一点都不随便。
二人落座。江枫说:“这里很贵的,这么破费真是太客气了。”
“贵才有诚意嘛。”范永胜爽朗笑道,两个小眼睛眯成了细缝,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放心,这是私人宴请,没有公款哈。”
这点江枫倒是完全放心,以范永胜现在的身价,请个朋友吃饭如果还要动用公款,简直是侮辱他的人格。
“小李,把酒打开。”范永胜笑吟吟地把服务员招到身边,趁机摸了下她粉嫩的小手。
江枫假装没看见:“酒就别上了,喝点热茶吧,暖和。”
范永胜见江枫态度坚决,就不再勉强,叫小李换上了茶水。范永胜回头对小李说:“你在外面等,有事再叫你。”
“好的,两位请慢用。”叫小李的服务员退出去了。
江枫举起茶杯:“范……我该叫范院长,还是叫范总呢?”
范永胜笑道:“叫什么都一样,不就是个称呼,我还是我。”
江枫说:“范院长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做你的下属真幸运。”
“你们在院里待了挺长时间了,估计会听到一些有关我的传闻吧?”范永胜夹起一块三文鱼,放进白色小碟子里蘸上芥末。
“你是单位一把手,下面的人议论你很正常。”江枫不置可否。
“你们不说,其实我也知道。院里有些职工肯定会说,这个姓范的,放着好好的院长不认真干,手下管着好几百人,多威风,为什么有官不做,要跑去经商呢?”
江枫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的都有。”
“昨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寓言故事,写得真好。”范永胜看上去心情很好。
“哦,什么故事?”江枫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
范永胜讲了一个故事:
山上的寺庙里有一头驴,每天都在磨房里辛苦拉磨。天长日久,驴渐渐厌倦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它每天都在寻思,要是能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不用拉磨,那该有多好啊。不久后,机会终于来了,僧人牵着驴下山去驮东西,驴兴奋不已。
来到山下,僧人把东西放在驴背上,返回寺庙。没有想到,路上行人看到驴都虔诚地跪在两旁,对它顶礼膜拜。一开始,驴大惑不解,不知道人们为何要对自己叩头跪拜,慌忙躲闪。一路上都是如此,驴不禁飘飘然起来,原来人们如此崇拜我。当它再看见有人路过时,就会趾高气扬地停在马路中间,心安理得地接受人们的跪拜。
回到寺庙,驴认为自己身份高贵,死活不肯拉磨了。僧人无奈,只好放它下山。驴刚下山,远远看见一群人敲锣打鼓迎面走来,驴以为这些人是来欢迎它的,于是大摇大摆地站在马路中间。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忽然被一头驴挡住去路,人们愤怒不已,棍棒齐上……驴仓惶逃回到寺庙,奄奄一息,临死前,它愤愤地告诉僧人:“想不到人心如此险恶,第一次下山时,人们都对我顶礼膜拜,今天他们竟对我狠下毒手!”
僧人叹息一声:“蠢驴!那天人们跪拜的不是你,而是你背上驮的神像啊。”
范永胜讲完,江枫细细回味,忍不住赞叹:“太精彩了!”
“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为我而写的。”范永胜说,“别看我现在手上有点小权,好像大家都愿意给我几分薄面,其实人家是给院长面子,不是给我面子。你让一头驴来当院长,人们照样会把它供起来。只要把院长这个‘神像’拿掉,我就是一头驴,立马现出原形。我的公司就不一样了,不管我退不退休,永远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江枫双手捧起茶杯,“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以后要多向范院长请教。”
江枫暗自心惊,差点小看此人,以前看他处理问题好像总是和稀泥,其实心里门儿清,大智若愚。范永胜讲的这番道理确实精辟,可是一个人总是处处为自己着想,每一步都精心算计,真的快乐吗?人活一辈子,如果自己能做一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事,也许自己获得的成就感和快乐会更多。
“我敬你,江警官。”范永胜说,“为了我们院里的事,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一天到晚就是干这个的。”
“案子现在查得怎样,有点眉目了吗?”范永胜终于进入正题。
“目前还没什么进展。”江枫摇了摇头。
“听说你们找过林院长问话?”
“这是例行的调查程序,凡是与李莉芳有关系的人,我们都谈过话了。”
“我正想和你聊聊这事,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范永胜放下筷子。
“没关系,你说。”江枫上身坐直,知道重点来了。
“自从你们进驻医院调查,院里已经谣言满天飞了。”范永胜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
“是吗?”江枫拧紧眉头,这点倒是真没想到。
“现在全院职工都在互相猜疑,人心惶惶,特别是几个与李莉芳生前有过小矛盾的女职工,都没心思上班了。女人嘛,心眼小,疑心重,本来就爱无事生非,现在出了这种事,是非更多。”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爱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江枫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这么看的,不对的地方,请江警官指教。”范永胜拿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递给江枫。
江枫摆了摆手,示意不抽烟:“范院长,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范永胜又掏出一个乌黑的芝宝限量版打火机,把烟点着,慢悠悠地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我还有两个月就要退下来,你应该知道的,院里的事我早就不管了。林院长的女儿与案子有牵连,他不好出面,只有我来说了……”
江枫抱着胳膊,面带微笑看着他,并不打断。
范永胜吐出一口浓烟,继续说道:“李莉芳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她的家属拿了钱,现在不吵不闹了,林院长的女儿也放出来了,皆大欢喜,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这么查下去,案子不见得能破,却弄得全院职工人人自危,不仅影响职工团结,医院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昨天又有两个记者去了医院,想挖内幕消息,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打发走。”
“范院长觉得应该怎么做?”江枫不动声色地问。
“点到为止。”范永胜说。
“什么叫点到为止?”
“差不多就算了。”范永胜把烟头放进烟灰缸摁灭。
“算了?”江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命关天的事,范永胜身为院长,居然要求警方停止调查,这也太荒唐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江枫隐隐感到,事情正在起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