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救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怎么会……”神崎真纪子说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面对这种局面,连能干的秘书也没办法马上找出话来应对了。
“所以,得让你帮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还是改期,你看着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个公司内部会议,我会想办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问题需要社长的指示或判断,我会尽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别紧急,我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她的口齿非常清晰,但听上去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操作着平日常用的笔记本电脑的画面。
“好。我应该不会关机,如果要关机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基本上都可以推迟,不过周三有个新产品发布会。”
对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产品,对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业杂志的采访中,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这肯定会带来播磨器械的一大飞跃。
看来我真是个事业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适合埋头于工作,而建立一个幸福平静的家庭,或许是和本性相违背的吧。
“社长?”神崎真纪子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发布会我尽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
“好的。那么我准备两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长替您出席,可以吗?”
“好。啊,对了——”和昌握紧了手机,“这件事的详情,我想请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问的话……好像家里出了点事——你就这么说吧。”
“明白。”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来是周日的。”
“请别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好像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无法可想了吗?就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吗?哪怕是一点点?”
和昌紧紧地咬着牙。他怕自己贸然一开口,就会带上哭腔。
“脑电波,没有了啊。”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吧。
“你对BMI多少有点认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社长也请保重身体,还有太太。”
“谢谢。”
挂断电话,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迹吗?
和薰子谈话时,这个词也出现了好几次吧?如果能发生奇迹,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实是,每次说出这句话,内心的空空落落就会增加几分。因为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果冻状的营养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门。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的时候,薰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肿着眼睛,岳父茂彦双手按着膝盖,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错了事,就如同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吧。”岳父的声音宛如呻吟。
“您别这样。我知道,错不在岳母她们啊。”
但茂彦还是一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但无论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责了。”
千鹤子双眼紧闭,老泪纵横。美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多津朗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茶色西装,连领带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和茂彦他们一起悲叹起来。
护士走过来请和昌他们,说近藤现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进昨天那个房间,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给您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和昌与薰子坐定后,医生说,“首先请看屏幕。”他指着电脑屏幕。
上面显示的似乎是瑞穗的头部。基本上全用蓝色表示,只零散夹杂着少许黄色和红色。
“这表示的是大脑活动。蓝色部分没有活动,黄色和带点红色的部分,可以说有极微小的活动存在。但非活动范围扩大到了这种地步,大脑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了。”
和昌沉默着,点点头。薰子也没有再度失态。他们已经多次告诉过自己,没有奇迹发生。
“您二位是不是谈过了?”近藤问。
“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叠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
男人向和昌他们走去,从怀里掏出名片。
“我是岩村。令嫒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听说您想讨论一下器官捐献的事情,我就过来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脸,却吓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布满血丝,那绝不是因为哭泣而充血。
“我女儿,”薰子说,“还活着。她没有死。”
“薰子……”
她转脸看着和昌。
“你也明白吧?瑞穗还活着,她的确还活着!”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间上次这样真诚相对,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无视这么强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着那个自称岩村的人。
“对不起,请您回去吧。我们不捐了。”
男人一脸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自称岩村的人就这样离开了ICU。目送他离去后,近藤望着和昌他们说:“我们会继续采取治疗措施的。”
“拜托您了。”和昌鞠躬致谢。
生人还在呼唤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能回应,那就是奇迹了。不过,奇迹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