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二郎与妻子三千代坐在琵琶湖畔一家家庭餐厅内,桌上摆了一本名叫《湖风》的杂志。那是一位滋贺县名叫穴井的退休警察和一群住在草津的同好出版的同人志。穴井当时负责打捞浩二郎儿子浩志的遗体,他近期看到俳句同好会的成员藤村知足在杂志上刊登了一首引起他注意的俳句,便把同人志连同一封信寄给浩二郎。
三千代一坐下,就打开不知已翻过几回的《湖风》,盯着知足的文章。
琵琶湖某岸原本可以游泳,现在为了保护芦苇,两年前开始禁止游泳。夏天的琵琶湖熙熙攘攘,只有这一角,不知是不是早秋轻风吹拂,显得特别寂寥。我在一片绿色的芦苇中,发现一束鸡冠花。
芦苇之岸 少女上供 鲜红花朵
湖面起风 悲戚摇曳 鸡冠红花
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
藤村知足
那里正是七年前发现浩志遗体之处。根据穴井的调查,在此之前和之后,此地未曾有过溺水死亡的记录。穴井在信中写道:“若俳句中少女献花代表供奉,表示她可能知道令公子的事件,于是我自己多管闲事地进行调查了。”接着,穴井还安排藤村知足和浩二郎见面。
下午一点多,穴井与知足一起现身餐厅。今年春天进入五十五岁、从警察一职退休后改为务农的穴井,虽然才退休没多久,但比起当巡查部长时,皮肤更加黝黑。理短的头发上,白发的数量变得更多。相较之下知足皮肤白皙,介绍自己从事酪农业。
“我全心投入工作,尽量不想儿子的事……但偶尔还是会浮上心头。”打招呼过后,浩二郎说。
“本来我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怕让你感到痛苦,但实在忍不住,只好联络你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儿子的事,感谢。”浩二郎一低头,一旁的三千代也一起行礼。“恕我冒昧,我们直接来看藤村先生写的俳句吧。”浩二郎盯着桌上翻开的同人志。
“那时,我为了思索吟咏秋天的俳句,刚好也来这里找题材。就坐在后面窗边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后的位置瞄一眼。
“我看到外头的芦苇十分翠绿,但苦于不知怎么把它化为诗句。”知足说,他非常不擅长推敲诗句。为此他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持续观察吟咏的对象。“就在这时,一名高中生年纪的女生拿着鸡冠花束出现了。在一片翠绿的芦苇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红花显得特别鲜艳。看到这个景象,我才写出杂志上的这首俳句。”知足的视线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志上。
“那束花看起来像供奉用的吗?”三千代问知足。确认的语气带点紧张。
“错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这样啊。”浩二郎身体前倾。浩二郎通过过去与穴井交流的经验,知道他这人绝不会说大话。当时,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杀案件处理儿子的事,唯有穴井独排众议,拼命搜寻目击情报。
“担任同人志的编辑委员后,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诗句,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没错。藤村先生写的俳句有个特征,就是忠实地描述眼见景象。当我读到‘宛如生根/鸡冠今仍/花开灿烂’,隐约觉得他想表达有人频繁地更换花束,仿佛花生了根。”
“是这样吗,藤村先生?”浩二郎问藤村。
“是。不过,第三句是很久以后才写出来的。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边的芦苇丛观察,原以为早该枯萎的鸡冠花依然鲜红地开着。看来有人专程将旧花回收,摆上新的。”
“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两人一起在湖边芦苇丛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诗是上个月写的,其实能否再顺利见到那名女性,我们都没把握。”穴井顺着知足的话尾说下去。
“然后呢,你有见到那名女性吗?”
“有。”穴井深深点头。
原来那名女生一个月中总会有几天从自家庭院摘花送来这里。
“那名女性拿花供奉谁呢?”
最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浩志的事件?但她现在是高中生,就代表浩志死去时,她还只是小学生,不太可能是浩志的好友。假如不是朋友,那她献花的理由为何?浩二郎努力在心中寻找合理的答案。他内心抱着一丝希望,那名女生虽不是浩志的朋友,但可能是事件目击者,所以前来供花。
“这就不得而知了,实相先生。”穴井看着浩二郎和三千代。
穴井确实和这名女性见过面,也说过话,但她绝口不提献花的理由。
“我长年在警界工作,查问的功夫还算了得,但她口风真的很紧。”
“她真的是高中生吗?”
“她有点头回应,应该没错。”
“那边除了我儿子的事件,没有其他的死亡意外。假如她是来对我儿子的事件表达哀悼,表示事件发生时,她就在现场。就算她是事件的目击者,也不至于特地来供花……”浩二郎侧着头说。
“没错。所以我很慎重地询问她。毕竟我也调查过了,在她供花的地方,除了实相先生的儿子之外,没有发生其他不幸事件。”
穴井向女生表明自己以前是警察,曾处理一名高中男子在湖岸自杀的事件。
“她说什么?”三千代着急地问。
“她默默低头,什么也不说。”
束手无策的穴井只好请她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回答,尽可能地问出情报。
“供奉花束的人是你吗?”“有人叫你做的吗?”“你知道曾经有一名高中男生死在这里吗?”
“她对我的问题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虽然动作不大,总的来说,我们知道她是照自己的意思前来供花,不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她最近就要搬家,不能再来,所以从上个月起大概每周会来一次。另外,我们从别的问题得知她知道浩志的事件。但一提起那个事件,她又毫无反应。”穴井一边摇头,一边用纸巾擦脸上的汗。
“不过可以肯定,她知道浩志的事件吧?”
浩二郎心想,少女有看见杀害浩志的凶手吗?
“是,没错。只是……”
“只是?”浩二郎目不转睛地看着穴井。一旁的三千代转头看一眼浩二郎。
“我想尽办法,从各种角度切入,但现场似乎没有第三者。”
“你说什么?”浩二郎提高分贝。浩二郎一直认为浩志并非自杀,而是被他人杀害。他曾发誓要逮到杀死浩志的凶手,替浩志报仇,这几乎成为他的信念。当时他竭尽全力也找不到的目击者,现在终于出现,照理说离抓到凶手就差这么一步了。
“由于事关重大,所以我特地确认好几次。当然,对一个目击死亡现场的小学生来说,可能因为过于恐惧而丧失记忆……”
“就算是这样,那她……”
“我问过了。我问她在现场有没有看到打架、拉扯或有人跑走等,但她都摇头。”
“那么我儿子……不,他不可能自杀。穴井先生,浩志绝不是视自己性命如草芥的孩子。”激动的浩二郎用力敲着桌面。
“我知道,打从事件发生,实相先生就一直强调这件事。所以我才这么注意令公子的事件,即使退休了……”
“……”
“我想真的没有第三者涉入。更重要的是,那名少女说了一句关键的话。”
“什么?”
“她最后默默地冒出一句话:‘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浩二郎身体更往前倾。
“她确实这么说,接着就当场跑走了。”穴井说,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她了。他发出叹息,似乎对女孩做了什么坏事似的,露出十分过意不去的表情。
“救命恩人吗……”浩二郎盯着岸边的芦苇。
“实相先生,你想和她见面吗?当时我怕引起她的戒心,没有交叉询问,但只要想找,还是找得出答案。”穴井很自然地说出警察的行话。
“不,已经够了。是吧,亲爱的?”三千代用湿纸巾压住眼角。
“什么?”浩二郎转头看三千代。
“那位少女不是说没有其他人看见吗?还拿花来供奉浩志。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
“就算把她找出来又如何?”三千代用湿纸巾捂住脸。
“没错,够了。”浩二郎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喃。
“什么意思?”听到浩二郎和三千代的话,穴井面露讶异。
“穴井先生、藤村先生,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儿子的事情奔波至今。我想她应该也有难言之隐。”
“是这样没错,但要是她真的搬家了……”穴井语气中带着困惑。
“我希望从她说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句话中推测浩志究竟做了什么,即使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厢情愿?”
这大概是穴井在职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到的字眼。
“既然现场没有第三者,就代表我儿子的死并非特别的案件。而且从她口中说出‘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我就能确定我儿子不是自杀。所以我们觉得不继续追究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没错吧,三千代?”
三千代仿佛全身虚脱般,深深点头。
这么多年来她持续憎恨一个假想的凶手,或许也感到疲倦了。
“这样啊……”穴井浮现半信半疑的表情。
“真的很谢谢你。”浩二郎深深一鞠躬。
三千代低头,似乎正在啜泣。
“‘宛如生根/鸡冠今仍/花开灿烂’,当我拜读到诗句时,我所感受到的不只是那名少女替换花束的场景,还有一种她连心也生了根的感觉。我猜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要承担。”浩二郎对知足道谢,因为这句诗疗愈了他的心。
知足眼睛湿润。
与穴井他们分开后,浩二郎和三千代在湖岸附近散了一会儿步。夏天已步入尾声,但钓客络绎不绝,散布各处垂钓。
“事情能这样解决,真是太好了。”浩二郎对走在前面、打着遮阳伞的三千代说。
“哪样呢?”三千代停下脚步,转头并将遮阳伞侧向一边。
“就像穴井先生说的,还是有办法追查到那名少女的住处的。假如我们直接跟她见面,或许她肯告诉我们真相。”
两人一起低头拜托,或许能打动她的心。
“但你也认同我的想法吗?”
“是啊。我没关系的,只要你下定决心就好。”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记得浩志的诗吗?”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遭遇困难,宁大勿小。遭遇艰难,宁深勿浅。”浩二郎仿佛仔细玩味般,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你也一样,忘不了这首诗吧?”
“我感觉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呐喊。”
“我觉得他说的坚强,是指健壮、健康的意思。”
“像个男子汉吗?”
“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觉得还包括坚持做对的事情,有一点修行者的味道。”
“修行者?”
“这样想的话,就能理解他说的‘艰难’。”
“嗯。可是,就算是修行……”
普通的高中生为什么会想到做这种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事情?
“我猜因为他恨自己看到朋友遭霸凌,却无法出手相救。”
“他实在想太多了。”
两人伫立在湖波微微荡漾的沙岸边。再往前踏出一步,浩二郎的鞋子就会碰到湖水。
“他很痛苦。所以才会看到那名少女就……”三千代盯着湖面。
“你在想什么?”
“和你一样。”
“说得也是……”浩二郎捡起脚下的石头,往湖面丢。涟漪往四周扩散。
没有第三者。浩二郎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中已浮现出一段情节。浩志在冬天的湖面发现溺水的少女,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展现坚强的心灵。他脱掉上半身的衣物,投身入水。少女得救了,但浩志他……
浩二郎心想,少女为何在湖中?不知道。既然噤若寒蝉,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少女认为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前去岸边供花,但绝口不提事件的经过。什么原因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靠近湖水?或许她遭遇了某些事。
但现在知道这些又如何?对少女来说,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这就够了。
“你看这个。”三千代从包包中拿出一本文库本。
“《夜航》。圣修伯里的作品?”
“我在浩志书桌抽屉里找到的。”
“你进他房间了?”
他告诉过三千代,在她心情尚未稳定前,千万不要进浩志的房间,因为里面堆满了浩志的遗物。医生告诫过,情绪太过兴奋或沮丧都是让她再次接触酒精的重要诱因。
“一个月以前吧,有偷偷进去一下。放心,我没喝酒。”
“结果发现这个?”浩二郎看着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架双翼小型飞机。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放在书架上,要收在抽屉里面,所以就拿出来看看,结果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浩二郎打开文库本,里面夹着一张对折两次的纸条。他摊开纸条念道:“人生没有解决方法,只有持续向前迈进。你必须创造出那股力量。只要有那股力量,一个人也能找到解决方法。”
“这是浩志的字吧?这是故事中的一个段落。他一定很喜欢这段话。”
“他看到朋友被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而痛苦挣扎,同时又急切希望往前迈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孩子,只是我不想再原地踏步了。就在这时候,穴井先生刚好带来那封信。”
“原来如此。”
“嗯。”
“那我们就往前踏出一步吧。”
“我会努力的。但搞不好会累到走不动。”
“到时候再翻开这个。”浩二郎拿起《夜航》。
“也对,就让浩志鞭策我吧。”三千代微笑着回应。
“这下我放心了。”
“知道我不喝酒,所以放下心?”
“这也是。我只是很高兴,原来浩志已经拥有坚强的心灵了。”
浩志赌上性命,坚持做对的事情。内心丝毫没有想要自杀的消极想法。浩二郎知道这点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就全心投入在智代女士的案子上吧。”
“只要有持续向前迈进的力量,事情一定能解决。”
浩二郎将文库本还给三千代时,铿锵有力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