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太喜欢提那件事。”沙也香说完,喝一口温热的乌龙茶。
“令尊过世多久……”浩二郎赶紧拿起茶壶,把茶倒入空杯。
“他去世十一年了。”
“这样啊,享寿……”
“八十岁。”
沙也香出生于杉山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战争结束后五年。他们曾暂时回美国居住,直到沙也香念高中时,举家搬回日本,就住在现在神户的这个家。
“我没有结婚,所以在日本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令堂呢?”
“现在也住在一块儿。”
“这次跟您提到那么久远的事,您一定吓了一跳?”浩二郎温和地看着沙也香。
“是的。听六心门先生说,有一位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要找我,问我意见如何。”沙也香面露微笑。
“您和六心门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
“父亲去世时,我通知六心门先生葬礼举行的时间。因为父亲慎重保管的通信录上有他的大名。”
“我不知道杉山先生身体欠安,接到通知时吓了一大跳。”六心门接着沙也香的话说道。
“二十四年前我退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书《黑市的酸甜苦辣》——就是你们看的那本书,送一本给杉山先生。当时刚好有热心人士愿意帮我转送。后来我们就联络上了。当知道他在故乡神户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后,我很高兴。不过我们的联络仅止于此,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对方住在哪里、过得如何等。接到吊唁通知的三年前,我们联络过一次。”
“没错,三年前。我们家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国际邮件?”浩二郎复诵。
“从密歇根州的沃伦寄来的。收件人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令尊在为占领军当通译时认识的朋友吗?”
浩二郎身体前倾。他急切的心情连一旁的由美也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通信录上。”沙也香从包包中拿出一封国际邮件,摊开对折两回的信纸后,递给浩二郎。
由美凑过来看着浩二郎手中的信纸。信纸上的英文字迹充满个人风格,对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简直就像天书。浩二郎也一样,对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们……”由美对沙也香露出苦笑。
“没错,我的英文也不好。只知道寄件人是法兰克·A.穆伦。”浩二郎抱歉地说。
“法兰克·A.穆伦是位二十三岁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点紧张,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岁,好年轻啊。”
“那位年轻人写信来说,他父亲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没错,写得十分恳切。”
沙也香清咳几声,从浩二郎手上接过信纸,一边看着信,一边讲解内容。
亲爱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十分惊讶。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转达给您,有些事情也需要请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将启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学留学,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去日本留学,是我自幼的梦想。
照道理,梦想就快实现,我应该高兴到浑身颤抖,但正好父亲罹病,现正住院接受治疗。幸好医生说他病情稳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卧病在床的父亲知道我打算放弃留学后,对我说千万别放弃实现多年梦想的机会。
但我心中仍迟疑不决,所以只回他“我知道了”,暂时不做决定。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或许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对我说,希望我去日本见一个人。他说,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祖父的好友爱德华·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誉。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身体状况转好时,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为占领军宪兵,留驻日本大阪。
祖父说,他对京都这个城市多少还有点认识,但对大阪则十分陌生,刚调去那里时心里有些忐忑。他来到日本后,看到那些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几乎都被烧夷弹烧毁,不管被调到哪儿,眼前所见都一样惨不忍睹,心情十分沮丧。正因如此,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搭档、长他一岁的爱德华,对祖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当时,祖父他们的任务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缔违法市场,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在美军内部,传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场的头头私下交易,导致违法摆摊的案件层出不穷,永远取缔不完,警方无法完全杜绝黑市交易。
祖父他们和辖区警察一同前往视察,但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私下交易的关系,市场的头头见到祖父他们也是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店铺依然摆满违法商品,市场买卖仍然活络。前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物价不停上涨,似乎没有极限。
最后他们决定,除了按部就班地一件件举发、取缔之外,别无他法。那天,祖父他们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开着吉普车,走在通往大阪车站的河堤边上。
为何要走河堤边?因为即使在河堤这么狭小的地方都有人摆摊。开车的祖父发现前方有一名推着手推车的少年迎面而来。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气无力地推着手推车。市场头头有时会让年幼的孩子当挡箭牌,叫他们贩卖管制品。
不过,祖父他们并不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停下来,他们想待会儿吉普车和少年擦身而过时,用目测的方式检查他的货物就可以了。接着,吉普车稍微靠边开,和少年擦身而过。这时,少年的手推车车轮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无力阻止,手推车就这样往河川的方向滚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车。
车子还没完全停妥,坐在副驾驶座的爱德华早已冲下车,沿着河堤斜坡往下冲。祖父也跟在他后头追了上去,但斜坡上只见翻倒的手推车,不见少年踪影。两人再往河川走去。爱德华大喊:“在那里!”他走下斜坡,看见那名少年浮在水面上。
爱德华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较为平坦的草丛上。爱德华拍他的脸颊,没有反应,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头顺势滚到河川里了。解开他身上国民服的扣子后,爱德华吓了一跳,原来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爱德华犹豫了一下,开始对少女施行人工呼吸。当他嘴对嘴吹气时,少女立刻恢复意识。
大概是少女误会了,开始大吼大叫,然后昏了过去。
霎时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开领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爱德华的头部。
爱德华反射性地从少女身上跳开,栽了一个筋斗,倒在草丛中。听说流了大量鲜血。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爱德华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手臂。祖父判断爱德华的意思是,与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赶快带他去看医生。于是祖父把爱德华扶到吉普车上,开车前往有军医留守的新大阪饭店。
日本警察听到风声后,立刻赶去现场。祖父也一同前去。当然,没有人认为凶手还在现场,赶去那里是为了做现场采证。
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在血迹斑斑的现场,那位日本人居然闭着双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说,他就是打伤爱德华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带走,接受侦讯。祖父作为证人以及身为宪兵的一员,参与整个侦讯的过程。
当时的通译就是您,理查杉山军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脸庞非常稚嫩。少年自报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龄十五岁。他很快就招认,说自己拿宪兵队员的木刀殴打对方。他接着说,他没有逃离现场,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们回来。至于动机,这位少年主张,他看到美兵想要污辱日本女性,无法坐视不管。
警察很快决定要将少年移送法办,这时头包着绷带的爱德华现身了。爱德华对杉山军曹说,这名少年什么也没做,希望能立刻释放他。爱德华知道杉山军曹除了能解决语言上的问题,还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与日本警察发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请求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为什么爱德华要做出袒护少年的证词?祖父多次询问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始终不愿说出真相。一九四九年,两人回到母国后恢复平民身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业。
祖父开了一家保全公司,他的友人爱德华则是继承家业,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九年后,祖父被爱德华叫到他的病床边。爱德华自从在日本受伤后,一直为其后遗症所苦。这个伤也是导致他的身体逐渐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时,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样,气到浑身颤抖。当然,他生气的对象是那名日本少年。为什么当时要袒护那名少年?假如当时没有袒护他,那名少年应该会受到严格的制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问。这时爱德华用虚弱的声音说: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错。”
祖父心想,可是爱德华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说没错,爱德华更是无辜。
祖父愤愤不平地离开病房。
半年后,爱德华身亡。
直到最后,祖父都无法得知爱德华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件事祖父一直难以释怀,这使得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说过话。
我对日本文化感兴趣,大多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的书房有介绍武士道相关的书籍、时代剧的录像带。让我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也是父亲。他特别强调,武士道的书是爱德华送给祖父的。但我不懂,父亲听闻祖父过去那段难受的经历后,为什么仍对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亲希望我去日本留学,为何又告诉我这段过去?
当我这么问父亲时,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女生开心地笑着,身上穿着像是大学毕业的毕业服。父亲说,这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心想,即使给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认识她。
我问,这张照片和父亲是亲日派这件事又有何干?
我父亲说,当初他问祖父那件事的始末时,祖父也是拿出这张照片给他看。祖父说,爱德华前往日本赴任时,不时地将这张照片放在胸口口袋。
祖父不停地摇头说:“那名日本少女长得像她啊。”
祖父只说了这句话。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把溺水少女当作自己的未婚妻?但这又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多做说明,只说后来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浓厚兴趣并被其深奥的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响。父亲希望我去日本时拜访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后来过得如何。这是他的心愿。
父亲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后,我才寄出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见面,当面请教关于爱德华事件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