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搭地铁来到京都车站,在JR京都线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两人搭上通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车,在三之宫车站换乘普通列车,坐到元町车站下车。从车站步行七八分钟,他们便来到相约的地点——中华料理店“酒国”。从中华街的主要道路一转进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门口摆着一大口瓮,似乎用来取代招牌,拿来做装饰。
“嘿,你们二位,这边哟。”只见过一次面,却像长年好友一样打招呼的六心门对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的头发和胡须已全花白,声如洪钟,感觉不出是八十四岁的人。由美看他脸颊红润,虽戴着厚镜片,但眼神朝气蓬勃。
“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浩二郎鞠躬,走向圆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后头,有礼貌地道谢,但耳边不断回荡着六心门刚才说的“你们二位”。
“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儿,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听六心门这么介绍,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轮廓深,但看起来仍接近日本人的脸。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短发非常适合。
“我对这种严肃的场合最没辙了,来,先吃饭再说。”六心门叫服务生可以上刚才点好的桌菜。
吃完饭,浩二郎开门见山地询问六心门当时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须确认日本少年殴打进驻军美兵死伤事件的详细情形。浩二郎说,假设拯救岛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严惩。这件事情关系到少年是否还活着。
“前阵子杉山先生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听他亲口说。不过我记得,那一带确实发生过许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杀人事件。只是我当时听杉山先生说,那名美兵并没有死。都怪我当时年少,血气方刚,书里面写的内容其实过于夸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门,脸上不见醉意。
“那么,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实吗?”浩二郎进一步确认。
“关于这点,待会儿就交给杉山先生的女儿来说明吧。”
六心门转头看向身旁的沙也香。他对沙也香微微点头确认后,又继续说:“哎呀,我想当时的日本人大概没有体力或力气去做那样的事。反倒是对日本人记恨在心的进驻军……唉,反正类似的事件很多,时有耳闻。总之,我当时是为了告诉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的,才写了那篇文章。准确来说,应该是少年殴打美兵的暴力事件。”六心门当时想表达,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而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但黑市做得到。
“当然啦,少部分人士借此大赚一笔,最后甚至变成大企业家。有人批评这些人捞尽油水,但绝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营生。政府只听麦克阿瑟的指挥,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认为对民众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种救济。”六心门喝着酒,再三强调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后一直有联络吗?”由美问六心门。
“关于这点,我可能要从我的故事说起。”六心门端正坐姿,“我从小就喜欢说故事,是个好善疾恶、直肠子的人。”
他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教导小孩正义必胜的道理。十八岁的时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当兵。由于他从小就梦想能进报社工作,认为报社就是正义的代言人,于是想尽办法进到里面当送稿件的小弟。他进入《船场日报》工作,据说那是一份与纤维产业相关的专业报,但对社会议题着力甚大。
“当时我看到那些报社的前辈,因为被迫写些战意高昂的报道而感到苦恼不已。老实说,私底下大家都反对战争。”他捻着胡须一副不甘心地说,当时根本没人敢反抗。“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你知道我们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吗?”六心门看着由美。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错。”
“不唱歌,不然做什么?”
“天空,抬头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开心了。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到B29的机影或躲避烧夷弹的攻击,就觉得这样的天空特别湛蓝,特别漂亮。我们讨厌军国主义,对体制也非常不满意。美国彻底破坏了体制,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欢迎他们。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这种莫名所以的心情,抬头望着天空。”
“想必您五味杂陈。”浩二郎发出低吟。
“没错,五味杂陈。看到那样的天空,我开始厌倦剑拔弩张的生活。”
“可是,做新闻记者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在做些剑拔弩张的报道?”由美双手捧起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想采访耸动的消息,对血腥事件的嗅觉特别灵敏。干这行啊,业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门摇摇头,把白发往后拨。
“业障吗?”由美轻轻叹口气。
“总之,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天性,没事就到街上闲晃,找找看有什么材料。我当时也和大家一样,四处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时已经有报纸肯刊登我的报道。不过,当时纸也缺,都是小型报尺寸,记者同行之间竞争也很激烈啊。”
六心门蹲点的地方在大阪车站周边。
“你有听过‘行路死亡人’吗?就是横死街头的人。那景象我永远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从深夜到黎明,九十几架B29投下的烧夷弹将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带炸得满目疮痍。经过二十多次的空袭,大阪市内有三成化为焦土。大阪车站前挤满了伤者和遗体。没多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但车站周边人车杂沓,完全感受不到吊唁死者的氛围。接着,战败后的八月,死伤人数更是不断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里面有撤退的伤兵,也有和我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婆婆。”
六心门希望通过报纸刊登已确认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了。后来外面来了一批卖发糕、番薯的小贩朝车站内探头探脑。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从内地来的陆军、海军退伍的阿兵哥们,因为他们有钱。结果没想到,连一些平民百姓也跟着排起队伍。大家肚子都饿扁了。”
在“胜前无欲”“奢侈是敌”的标语下,大家都缩衣节食度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大家能支撑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对大日本帝国屹立不倒的信任。因为爱国,才能战胜食欲的诱惑。但这个国家不仅打败仗,连食物配给都不足。不管民众怎么要求,政府总是摆出一副物资不足、无可奈何的态度,于是车站前的马路开始升起热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蒸汽。
“转眼间,不只大阪车站,包括阿倍野、鹤桥、天王寺,小吃摊一个接着一个开。一天到晚在喊物资不足的,大概只有政府。那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有,饭团、炒内脏、杂炊、关东煮什么的,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人卖清酒、烧酒。”六心门说,这些摊贩不只卖吃的,还卖衣服、日用品,市场规模一下子扩大到五六十摊。
由美回想起祖母说过,听见电视播放《苹果之歌》,肚子不知为什么就饿起来了。
“《苹果之歌》……”
“哦,这位小姐这么年轻,居然知道这首歌。”
“我祖母说她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怀念过往,然后肚子会饿。”
“你祖母多大年纪了?”六心门问道。
“今年应该七十九岁了。”
“战争结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岁吧,难怪会和食欲产生连接。”说完,六心门面露微笑,“《苹果之歌》是战争结束那年十月,由松竹制作的电影《微风》中演女主角的并木路子在里面唱的歌曲。这首歌爆红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刚好在黑市快退场之前,我猜你祖母应该是在那时听到这首歌的。”
“原来是这样啊。”这是主角梦想成为明星的励志故事,和初次挑战演电影的并木路子本人形象重叠,带给观众无限希望。六心门给由美如此描述电影内容,但她听不懂,她无法把战争刚结束的时代背景、歌手的励志故事和《苹果之歌》联系在一起。
“我也是一听到那首歌就肚子饿。”
“我觉得音乐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用内心深处去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门一眼,转头对由美说,“这点我有同感。”由美点头。由美回想起雄高负责的案子“折纸鹤的女人”。《啊,上野车站》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恐怕是委托人田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们的委托人也是从泉大津运送番薯和青葱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说。
“从泉大津啊。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从更远的地方?”
“因为有人在后面控制啊。卖的人也很辛苦,一个比一个住得远。”
“有这种事?”
“我刚说这是昭和几年的事情啊?”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刚好是取缔最严格的时期啊。”
“这样啊。”
“取缔很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那年的九月底,有的黑市规模甚至达到一百摊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会有人接管。这些人收取保护费,势力越来越壮大。不过也因为他们太过醒目,当局开始盯上他们。”
有谁忍心责备那些为了多活一天大排长龙买食物的人?就这样,民众的需求逐渐高涨,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络。那些在背后操控的人并非直接把违法进货的物品拿出来卖,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势者,像乡下姑娘、战争寡妇、儿子被抓去当兵的母亲等,叫她们摆摊卖这些物品。
“他们暗中操作的技巧越高明,取缔就越困难,到最后双方没完没了。”
黑市的取缔一天比一天严格。造成黑市生意兴隆最大的原因是粮食不足,但最该负起这个责任的政府所采取的策略却是拜托占领军提供物资。但占领军的回应是:“看到黑市以及农村私盘交易如此猖狂,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缺乏粮食。”结果,占领军反而回过头来要求政府动用警察的力量,严格取缔黑市交易。
“后来大阪府警请求占领军的MP提供协助。确实有些卖家仗着东西好卖,常常漫天喊价。战争刚结束时,白米一升五十钱,同年九月却暴涨到四十元。农家们开始集资去搜购民间的自用米。说得好听点是保有米,其实就是囤积米。当时一块发糕要价五元吧,一般人在工厂工作一个月也才两三百元,实在不便宜。”
换算成现在的金额,大概是两千五百元买一块发糕。
“真的好贵。”由美不禁惊叹。
“黑市是政府和占领军没有积极作为下的产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则活不下去啊。靠取缔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是,警察反而加强取缔,对吧?”浩二郎说。
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觉得他的眼神总是充满认真和热情。
“那是一场大规模扫荡。我当时听到消息,他们一口气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这可不得了。”浩二郎皱眉。
由美无法理解,但曾做过刑警的浩二郎知道,这样的逮捕人数非同小可。
“当时,沙也香女士的父亲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译的。”
话题总算绕回理查杉山。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颁布废除令,几个黑市就这样消失了。我想当时杉山先生应该时常被找去帮忙,因为大阪车站周边的黑市规模十分惊人。”
“您和杉山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浩二郎问道。由美来回看着浩二郎与六心门。
“事情是这样的。”六心门准备进入正题前,又点了一瓶绍兴酒。
昭和二十一年初,三名喝到满脸通红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间酒馆酒醉闹事。那是一家老板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里面已经被那几个彪形大汉破坏得乱七八糟,店里的几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老板拿这几个醉汉没辙,急忙报警。赶来现场的警察急忙制止,但因为语言不通,最后反而火上浇油。
“我得知有人闹事,赶到现场看状况,心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赶在其他家记者之前发稿刊登消息。”
当他抵达这家店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轻率。
“真的是将近两公尺高的彪形大汉,他们抓起店里的椅子、桌子、酒瓶乱摔。警察的脸也被打了好几拳,血流满面。没人阻止得了他们。”
这时,一名就体格来说绝非对手的日本人赶到现场。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声制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狰狞的笑容,摆出打拳击的姿势朝他逼近。
“我心想他一定会被打惨,所以对他大喊:‘快跑!’”
但杉山并没有打算逃跑。
“美兵每一拳都挥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独舞一样,结果美兵越来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动作太滑稽了,转眼间周遭开始出现围观人群。”
大家都围过来看,没多久,MP的吉普车来了。MP把那名拳头空挥无数次的气喘吁吁的美兵带走了。
“美兵被带走后,杉山先生和MP交谈,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是占领军军方的人。”
六心门很想采访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为日本人却又替占领军做事的心境,也想知道他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看法。
“说得好听点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实说我心里打的主意是,只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听到占领军内部的消息。”
六心门假装自己也是现场受害的客人之一,以当面感谢杉山相助为借口接近他。
“我想请他喝一杯,结果被拒绝了。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去别家店喝吧?”
依然拒绝邀约的杉山反而让六心门对他越来越好奇。六心门实在很想和他谈谈,只好表明自己是为了采访才来这里。
“我对占领军通译的工作很有兴趣,交换条件是我答应不写美兵闹事的报道。”
“杉山先生答应了吗?”
“他说,他和MP一起行动时,常惹来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写篇以正视听的报道,就愿意接受采访。附带条件是必须匿名。”
杉山说,他父亲是贸易商,娶了美国客户的女儿,之后生下了他。父亲希望他身心坚强,让他学习空手道。十三岁那年春天,他随着父母从神户赴美。之后他开始诉说与MP一起行动的心情。
“他能识破美兵出拳的动作,是因为入伍前曾在美国的大学当过业余拳击手。他还笑说,因为学过空手道,熟练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原来如此,后来你们就认识了?”浩二郎再次询问,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袭击的岛崎智代并造成一名美兵受伤的事件和六心门听杉山谈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在那个纷纷扰扰的时代,我很少听到如此美谈。”
“您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
“我听到的是这样。你们听沙也香女士说吧,她应该会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