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菜子从没想过推轮椅这么困难。
即使近年来社会重视无障碍空间的意识高涨,市内街道的高低落差问题也逐渐受到关注,但许多地方依然没有得到改善。因此,遇到比较大的高低落差时,不管是轮椅使用者还是辅助者多少都要有些心理准备。
若碰上一些小隙缝,较小的前轮就会不听使唤。甚至角度一不对,车轮就会转九十度,陷入缝隙中。假使车轮突然卡住,轮椅上的人很可能就直接往前跌下。虽然板波不重,不过佳菜子瘦弱纤细,倘若板波真的跌落,她也没办法把他抱起来。
想到这点,佳菜子更用力地推着轮椅,从事务所到停车位置只有几十公尺,却要休息好几次。
“你现在终于知道无障碍空间都只是口号了吧?”板波看着气喘吁吁的佳菜子说。
“真的,我之前都没注意,一些小落差或是乱停的脚踏车,竟会造成这么大的阻碍。这座城市离友善还很遥远。”
“友善城市?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佳菜子注意到板波不屑的语气,听起来带点自暴自弃。这不像是会帮忙女性朋友找初恋男友的浪漫主义者说的话。
“车子是哪一辆?”抵达板波说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停车场后,佳菜子问。
“深蓝色的轿车。”板波指着停在最深处的轿车说。
到目前为止,佳菜子还能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她专心握住轿车方向盘,开了三十分钟左右,心情终于冷静下来。
“我现在舒服多了,接下来我自己开就好。”
板波要上车时,突然对她说身体不舒服,一副很痛苦的模样,佳菜子急忙载着他前往他指定的医院。惊吓过度的佳菜子照着板波报的路线开。
“没事吧?”
“嗯,这附近的路不好讲。”
“可是,要是像刚才一样又……”
“那是发作,突发性的,大概是事故的后遗症。人的神经就是这么麻烦,有些事情你可以控制,有些没办法。不过,一旦平息下来就不太会连续发作,不用担心啦。可是还是要去给主治医师看看。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哪里,我不觉得麻烦。”佳菜子内心有点不安。
佳菜子从京都市区往南开,穿过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来到京阪奈公路。她听说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街道的变化日新月异。她完全不熟这附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才越来越慌。
“不用担心,看完病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没有担心。”
“你这人还真老实,感情全都表现在语气上。”
“不好意思。”
“干吗道歉,说你老实是称赞你的意思。”
“可是,专业侦探不应该这样吧?”
“就侦探来说,或许不太适合。你先停在前面的路肩。”佳菜子转动方向盘,停好车。她从驾驶座下车,滑开拉式车门,正打算把轮椅扛出来时,被板波制止了。佳菜子看着他直接从后座越过椅背,移动到驾驶座上。
“你都空出驾驶座的位置了,这样比较快。”
“……”
“怎么啦?”
“不,没什么。”
“所以我说你太老实了。你是不是吓一跳,想说我的脚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动?”
“我只是有一点惊讶。”
“我就说神经系统这东西真的很难搞。痛的时候动不了,不痛的时候又能动了。快点上车,冷气都跑光了。”
佳菜子坐进车内,把车门关上。
“不好意思,再陪我一下,不要疑神疑鬼。我们说好到医院的,不是吗?”
“嗯。”
“你的手机,借我一下好吗?”
“板波先生的手机呢?”
“没电了。我要打去医院跟医生说我现在要过去了。”
手机里面有完整的个人信息,佳菜子虽然不想借给陌生人用,但想了想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佳菜子取出从录音起就一直保持关机的手机。
“请等一下。我想打电话回事务所。”
“我马上就还你,快点,借一下,这里不能停那么久。”
佳菜子被对方急躁的口吻压迫,不甘不愿地把电话递给驾驶座上的板波。
“哦,很有少女情怀嘛。”板波盯着手机上的吊饰。佳菜子嘟嘴想:吊饰只有一条,而且是以狗狗为主角的外国动画角色,哪里有少女情怀?
“这里不能停太久,先往前开一段路再打好了。”板波将佳菜子的手机放在仪表下的抽屉内,把车子往前开。本以为他会立刻打电话的佳菜子,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替人找回忆也能变成工作啊。”轿车加速并穿过车流时,板波搭话佳菜子。
“回忆说起来简单,可是里面蕴含着浓厚的情感和人性,不是单纯地用怀旧就可以解释的。”面对板波不以为然的态度,佳菜子板起脸说。她脑中闪过自己接的第一件案子中那位二手书店老板立石润造说的话:“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
“可是,回忆不光只有好的吧?”
“当然,也有不想再回想的……”
“就是说嘛。”板波意有所指地说。
“可是就我们接受委托寻找回忆的经验而言,并没有人寻找像板波先生说的那种不愉快回忆。”
“所有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吧?”
“一体两面?”
“就像光和影。有人希望唤醒回忆,反过来说,一定有人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对佳菜子来说,只有一件事情、一个画面她绝对不愿再想起。
“怎么,你也有打死都不愿想起的事情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都写在脸上。那个谁啊,呃,友子吗,木下友子,我在讲她的事情时,你的表情很不自然。十年前,没错,我说到十年前时,你的表情就怪怪的。”
板波为了木下友子的委托来敲回忆侦探社的大门,他居然一瞬间想不起友人的名字。板波和友子不熟吗?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花钱替她寻找回忆呢?不,从板波刚才的言论来看,他根本就不重视“回忆”的价值。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来回忆侦探社呢?
佳菜子从后座盯着板波的后背。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我这位新晋日本画画家磐上敦为你找出回忆好了。”
磐上敦?不是板波孝吗?难道他用假名!
她听雄高说过,假名通常会与本名互相呼应。他那时为了取艺名想破头。
磐上敦(bangami atsushi)和板波孝(itanami takashi),假使将“板”读作ban,就变成bannami,发音很像。若板波是假名,那木下友子的初恋故事很可能也是假的。到底哪些部分是谎话?又为了什么说谎?佳菜子回想起板波,不,是磐上在车内移动时的样子,他当时的脚——左脚已经跨过座位,要把右脚拖过来时,他的右脚直接朝臀部处弯折。他的脚真的受伤了吗?难道连坐轮椅也是假的?
“怎、怎么会这样……”
“不用担心,我又不要你的钱。”磐上笑着说。
一阵恐惧感顿时袭来,佳菜子缩起身子,喉咙干渴,气管收缩。这时,车子变换车道,速度加快。
下一个红灯停下来时,佳菜子觉得自己说不定有机会跳出去。
“车门还是要锁好才行,从行进中的车子里摔出去会发生事故。”
佳菜子觉得毛骨悚然。难不成他会读心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从喉咙挤出声音。
“和你最喜欢的回忆有关啊。”
回忆?
但我对磐上敦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会和那段最可怕的回忆有关,会吗?
不可能。凶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佳菜子双手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