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下午,浩二郎和佳菜子走出停在金泽车站的雷鸟号列车。
这里的天气和京都截然不同,晴空万里。怕热的浩二郎走出车站东口,马上汗流浃背。他脱掉西装外套,白衬衫黏在背上。
佳菜子在图书馆查阅业界术语字典等资料时,发现“omiya”似乎是流传在二手书店业者间的用语。二手书店业者在二手书拍卖市场收书时,举办书市的当地业者会给外地来的业者礼遇。假使双方同额标到一本书,当地业者通常会把那本书礼让给外地业者,当作土产,也就是omiya。另外,“isaru之人”在金泽是“狂妄之人”的意思。
接着,她调查京都六月举办的二手书市场,发现嵯峨野刚好举办书市,也确定有金泽业者参加。其中有人在拍卖途中昏倒,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佳菜子询问二手书公会的负责人,得到一个名字——金泽百万文库的立石润造。
载着两人的出租车沿着犀川行驶,最后停在一间环绕蓊郁树林的神社前。司机说这里就是犀川神社。
站在神社前往外看,一眼就见到金泽百万文库。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人,将任谁看到都以为是垃圾的装着猫爪和麻雀羽毛的小玻璃瓶坠饰送到咖啡店。那名男子就叫立石润造。终于和他见面了,浩二郎有些兴奋。这种兴奋感和当刑警时发现凶手潜伏地点,即将攻入的那一刻相似,但类型不同。
浩二郎以前不管接手什么案件,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凶手的愤怒。他愤怒得发抖,一心一意想替被害者雪恨,出一口气,那是一种复仇,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
但当回忆侦探不同。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愤怒,而是一味地对人性感兴趣。心情有点像与暌违已久的友人重逢般雀跃,时而心跳加速。不管体验几次都不会腻。这份工作鼓舞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这种感觉。
每朝二手书店走近一步,浩二郎的殷切期待就多一分。佳菜子也是如此,看起来很紧张。店面的招牌很老旧,但印象中店铺崭新。落地铝门轻轻滑开。书架塞满书本,一股像进到仓库的独特霉味扑鼻而来。店家整体散发出怀旧的气息。
“立石先生,请问立石润造先生在吗?”浩二郎走到被左右书架包夹的店中央,朝店内大喊。
“哪位?我就是立石。”里面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持眼镜的白发男子走出。他的体态不甚美观,身材微胖,右脚微微拖行。
“你好,我是从京都来的。”浩二郎递上名片。
“回忆侦探社?”立石戴上眼镜反复审视名片,对浩二郎以及一旁的佳菜子露出戒备的神色。大多数人一听到“侦探”的称号都会露出狐疑的表情。浩二郎想,趁机让佳菜子体验一下也好。接下来,浩二郎简单对立石说明,自家的侦探社和一般调查客户公司的信用或外遇事件的公司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还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工作都有。”立石仍半信半疑地盯着浩二郎。他的眼神非常锐利,不是在看对方的职业,而是人品。
“容我先说明造访立石先生的理由。”浩二郎拿出留言板的纸条复印件递给立石。
“这、这是……”立石瞪大眼镜后的双眼。
“写这张纸条的人,应该就是立石先生?”
“当然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立石先生的善意深深感动了我的委托人。”
浩二郎确定写这段字的人是立石后,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及事情的原委。
“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靠着这点线索就找到这里来了。”
“这样的字并非每个人都写得出来。我、越智女士,甚至是医院的护理师都觉得您的字特别有魅力。就这层意义来说,这条线索非同小可。”
“不过是随意涂涂写写而已。”
“这是人品。”
“听到你这么赞美,我就觉得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到里头说吧。”
浩二郎被立石带进书店。书店深处有一间办公室,堆满纸箱。纸箱侧面写着“全集”“古地图”等文字,里面全是书。
其中一个正在拆箱的年轻人向浩二郎一行人点头。
“这是我的孙子。”
立石和妻子、儿子、儿媳妇一起经营这家店。再往后面走就是立石的家。他对着里面喊:“有客人。”一句话交代后,长年待在身边的妻子就将附扶手的椅子和茶送了过来。
“我三年前因为脑梗死昏倒过一次。命捡回来了,但右半身麻痹了。经过持续复健,现在总算恢复到勉强行走的地步。不过,写字功力一直无法恢复。”
立石为了阅读江户时期的书物,学习读古文,也爱上可以随意挥洒、自成一派的书法风格。对他来说,无法随心所欲地写字是莫大的痛苦。他以前会把宣传珍本的广告文,或印在赤本上的宣传标语写在纸上,贴在店里,营造出卖新书的书店所没有的氛围。赤本如同江户时期的绘草纸等,都是给小孩看的廉价书,内容大概是“桃太郎”这类家喻户晓的童话。
“不过,您现在居然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这和我过去的写法完全不同。我现在手指无法伸直,只能使用笔杆改良过的钢笔,用手指夹着写。写一个字比平常人多花三倍——不,甚至四倍的时间。”
浩二郎回想起咖啡店老板说他花很多时间写留言。
“可是立石先生,正因为您花那么多时间,这些字迹才透露出立石先生诚实和善解人意的本性。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些字反映出您终于再提笔写字的喜悦。”
“我病倒前性情非常顽固,很少听别人说话。如今总算能设身处地地多为别人着想。”立石说自己大病初愈后,深刻了解到家人和朋友是多么可贵。他回想自己在京都病倒时,深深感受到当地同业帮的热心,不禁泪洒病床。
“幸好没有大碍。”佳菜子说。她听由美说过,脑梗死很容易夺人性命。
“真的谢天谢地。不过身体稍微康复,我的工作瘾又犯了。素有文化宝库之称的清凉寺、源融之墓就在医院附近,我一想到便坐立难安。”
“为什么您觉得那条坠饰很重要呢?”
“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寒酸了。”
“寒酸?”
“凡夫如我,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但反过来想,正因为拥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才有人特地装进坠饰的瓶子里。当一个东西无法用金钱计算价值,它就可以用人的心灵去衡量。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比性命还重要。”浩二郎不由得复诵。
浩二郎很感激佩服。正因为立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能说出这么有分量的话。珍惜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珍惜寒酸的物品就不同。正因为寒酸,表示对物主来说,精神价值很大。装着猫爪和鸟羽的坠饰没有任何金钱价值,但有别种价值。浩二郎现在能体会为什么立石会想归还物主。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他要送到咖啡店,直接送到寺务所,物归原主的概率不是更高?
“您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那间咖啡店?”
“我的腿不行,没把握在寺庙关门前走到寺务所,当时离关门时间又近了,我想干脆先回医院,明天再送去派出所。”
没想到,他经过咖啡店前面时,从窗户看到那本《都名所图会》。
“那时刚参观过文化财。《都名所图会》里面也有介绍嵯峨释迦堂,也就是现在的清凉寺。我心想说不定是珍本就立刻冲进去。”结果是到处都有的通行本。这时,他看到店内有留言板。心想这条坠饰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交给派出所也不一定归还物主。
“这倒是,派出所会替你保管物品,但需要物主主动询问才有机会物归原主。”
“物主若认为这东西很重要,一定会再来清凉寺周边搜寻,而我第二天就要出院了,最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留言板和咖啡店老板。”
“听咖啡店的老板说,假使五天内没人认领,他打算送去清凉寺或派出所。”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立石露出满足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样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对了,越智女士希望当面向立石先生致谢。您觉得如何?”
“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立石果决拒绝了。
这是浩二郎预料中的答案。他很清楚,这件事对立石而言并非特别的举动,没理由接受道谢,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大概都不会改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