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二郎前往妻子的诊间,告诉认识的女护理师自己的去向之后,再度回到咖啡店。他和妇人没有共同的话题。既然在医院相遇,他们很自然地就聊到关于生病的事情。
“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身体健壮得很,主要是太太身体不好。您呢?”浩二郎问妇人。
“腰痛和腱鞘炎,还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不过,我现在可不能倒下。”
妇人散发出想吐露心事的意思。浩二郎想,离妻子结束问诊、批价还有一个小时,相逢有缘,他决定听妇人吐苦水。
“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儿子,他长年卧床不起,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浩二郎忍不住复诵。
听说就算是慢性疾病,最多半年就会被迫转院或出院。姑且不论高龄者的疗养状况,从妇人的外观推算,她儿子应该正值壮年。那名青年若不是非常严重的病症,就是罹患身体无法自由活动的重病。
“他发生事故时撞到头,无法恢复意识。”
她儿子因为事故的后遗症,现在只能眨眼和活动右手的手指。
“原来如此。”
“为了居家照顾儿子,我们改建了房子,但改建完没多久,我丈夫就骤逝了。前阵子才办了十二周年忌日的法会。”
由于医院互踢皮球,她儿子转了好几家医院,最后他们选择居家照护并重新翻修房屋。妇人的腰痛和腱鞘炎应该是长年照护病人引起的。她人生不顺遂,始于一桩意外。家里打造成适合居家照护的环境后,丈夫却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去世,年仅四十八岁。
这是儿子用第一份薪水买的钱包,再怎么破旧,她依旧珍惜。浩二郎完全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这个钱包……”妇人双手伸进提包捧出钱包,接着说,“他用第一份薪水买给我的。他那时在印刷工厂实习的薪水只有七万元左右,扣掉滋贺租屋、吃饭的费用,手头仅有四万元。”
儿子用剩下的薪水购买了要价两万元的钱包送给母亲。她至今无法忘记许久未回家的儿子骄傲地将钱包递给她的表情。妇人从未见过如此高级的皮革钱包,她非常在意价钱,循着包装纸的印刷字往该店探查。一周后,儿子遭逢事故。他骑着速克达从滋贺回老家京都,在国道遭到砂石车追撞。
“警察说没死已经是奇迹。幸好,他活下来了。”
浩二郎不是没看过遭遇意外事故后从濒死状态起死回生的案例,但他并未遇到过有人埋首照护病人二十年,还笑眯眯地说幸好他活下来了。
“不过……我儿子的病情最近不乐观。”妇人喃喃细语。
“这么辛苦的时候还遇到这么不幸的事。”浩二郎叹息道。
“一看到钱包,我就会想起他念小学时受过伤,升中学后离家出走,读高中时和我先生大吵一架……好的回忆不多,尽是操心事。我心想,虽然辛苦,但也都熬过来了。要是弄丢钱包,儿子好像会离我越来越远……我一直很珍惜它。”
妇人靠回忆儿子生病前的点滴,撑过辛苦的照护时期。老旧的钱包象征健康时期的儿子,也是祈祷儿子康复的寄托。不难想象,妇人历经了多么艰苦的操劳。但看到儿子的钱包,她就能得到慰藉,努力活下去。
回忆……
浩二郎回顾过去四十五年的人生,几件事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每当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都会想起这些,反省,然后得到疗愈。他辞去刑警一职后,这种心情特别强烈。当时他坐困愁城,掠过脑中的竟是九年前病死、生前也是刑警的父亲。
浩二郎的老家在京都北郊外,现由哥哥建一居住。哥哥改建老家庭院,开了一间叫“无心馆”的剑道馆。此处被称为洛北地区,浩二郎小时候一家人居住在此。房屋紧邻山脚,若走入深山,可见小溪潺流,是捕捞香鱼或山女鱼的绝佳场所。
七岁的浩二郎冒险精神旺盛,与人比试胆量,闯入被告诫傍晚时分不准进入的山林。不懂得黑暗恐怖,少年浩二郎失去方向,在森林里迷路了。两天后,他被当地的消防队救出。这两天,他肚子饿就喝溪水,虽然疲累,但健康无碍。他担心父亲大发雷霆。当父亲赶去医院时,浩二郎躲在棉被里痛哭流涕地道歉。
平安无事就好。
父亲隔着棉被紧抱浩二郎。此后,浩二郎不再夜晚入山。
浩二郎还有另一件同等重要的往事。某日,父亲逮捕过的杀人犯来到家中。那人出狱后最想见到的人是浩二郎的父亲。父亲还特地迎接他回家。还是中学生的浩二郎认为父亲把杀人犯带回家,会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威胁,是非常鲁莽的行为。老实说,他觉得杀人魔很可怕,而且他瞧不起有前科的人。这种心情反映在他的行为上。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礼貌地打招呼,但浩二郎视若无睹。
瞬间,父亲揪住浩二郎的胸口,甩他一个巴掌。一下而已,但他至今记得那份疼痛。“谅解犯错者的心,给我变成那样的人!”父亲说完话,缓缓松开紧揪胸口的手。
浩二郎听母亲说,因为卧病在床的母亲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苦苦哀求他杀死自己,那人才吞泪用枕头闷死母亲,又因为害怕而选择逃亡,躲避追捕。父亲抓到他的那天,一回到家,就说工作很累,不停地挥舞竹刀到深夜。然而,尽管了解事情的原委,浩二郎仍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被打,憎恨着父亲。
脸颊的痛与隔着棉被的温暖拥抱,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某刻,他豁然开朗。
那是对弱者的慈悲。
一边是反省自己失败而哭泣的儿子,一边是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并在监狱服完刑的犯人,两者的共同点是精神软弱。原来父亲教导自己,这种人需要关怀。
若父亲还活着,看到由于浩志之死而身心俱病的妻子,会说什么呢?看到怀疑儿子死因不单纯、为了调查真相不惜脱离组织的自己,又会说什么呢?思及此,浩二郎脑中掠过父亲的拥抱。
一起受苦,不也是慈悲吗?
浩二郎提交辞呈后,心境反而海阔天空。
妇人道别时不停地点头道谢。
人们认为,藏在物品背后的回忆,它的重要性远大于其本身的价值。有时,活过的足迹就是生存的意义。浩二郎从妇人身上体悟到这个道理。
浩二郎作为刑警,成天看到人心的黑暗面,如今心灵仿佛被洗涤一番。妇人极度珍惜色泽斑驳的钱包,以及回忆儿子健康时受到鼓舞的模样,让浩二郎开始觉得,帮助别人寻找与回忆相关的人、事、物,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与妻子两人将时间花在帮助有困难的人身上,并且经思考后付诸行动。当义工也无妨,只要能帮到别人,这对无法将浩志之死视为回忆的妻子是很好的精神复健。他抱着这样的心情,从事回忆侦探这份工作。
他在自家墙上挂上广告牌,立刻引来当地媒体采访,委托量大增,案件大多是帮助人们寻找遗失物。然而,免费调查反而让人起疑——媒体上开始出现这样的意见,另外,委托人有愿意支付一笔远高于必要开销的侦探费的,因此,浩二郎决定将收费标准定为必要开销加上报告制作费,成为真正的“回忆侦探”。
因为续住在原本的家会阻碍妻子复原,他们买下一栋屋子后正式开业,将其当作住家和事务所。前屋主是税务代理。
浩二郎深切体悟到,回忆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以将人禁锢在内心世界,也可以成为人活下去的动力。
人生无非就是回忆的累积,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活过的证明。喜怒哀乐全藏在回忆中,充满人性,而深入挖掘就是回忆侦探的工作。
若真心想与他人的回忆打交道,就须以慈悲待人。他仿佛听到死去的父亲这么说。
透过回忆侦探这份工作,浩二郎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与妻子都能接受浩志之死,并一起取出存放在事务所三楼的儿子遗物,将之化为回忆。